旭王府。
秋熱似火,正午的太陽濃烈毒辣,園中的槐樹、柏樹、銀杏樹,以及開花的花樹,都被曬得葉子發燙,枝葉無精打采地耷拉了下來。
“姑娘,外頭熱起來了,要不您等下還是回房吧。”鴛鴦端了一杯晾好的山楂酸梅湯,遞給坐在樹下看書的雨璇。
雨璇接過來,道了聲謝。鴛鴦只是淡淡一笑,並不說什麼客套話。
這個丫頭完全是聽從昭睿的吩咐服侍她,和她之間的交流也只是公事公辦型的,與小紅的親密無間根本沒法比。不過,幸好鴛鴦做事非常細心周到,似乎對她也毫無惡意。
然而,即使這樣,她還是分分鐘想離開這裡……
雨璇喝完山楂湯,把空杯子遞給鴛鴦,並不回臥房,而是朝樹蔭裡站了站。她的面前是一株銀杏樹,上面結滿了累累果實,沉甸甸地垂了下來。
雨璇伸手撫摸那還帶着淺淺綠色的小銀杏果,心裡想着的,卻是那張蒼白秀麗的臉。
師姐,不知現在怎樣了。今天龔六小姐會去找她,她會不會答應龔六小姐的請求呢?
此刻,盛裝打扮的蕭雲錦身處皇宮裡,秀美的臉厚厚地塗着脂粉,掩蓋了一貫的蒼白。她頭上戴着重達幾十斤的假髻,上面密密麻麻插着金玉首飾,身上裹着層層疊疊的皇后禮服,身後是神情肅穆的前朝百官、斂聲屏氣的後宮嬪妃,以及林林總總的皇室宗親與勳貴。
這是隆重的封后大典,她正在接受皇帝歐陽鋮的冊封。
一字一句宣讀冊封聖旨的歐陽鋮語調莊嚴,卻壓抑不住那發自內心的喜悅。自從愛上她的那一刻,他就夢想着把整個天下雙手託在她面前,想要她長伴身側,笑看錦繡江山,笑迎潮起潮落。經過了這麼久的兩地相思,經過了這麼多年的苦苦籌措,他的努力終於有了回報,她所有承受的苦楚和流下的眼淚也得到了補償--她和他們心愛的兒子,總算能夠正大光明地出現在世人面前了!
多虧韻兒一舉粉碎秦後與秦相的宮變陰謀,他們母子才得以消除秦婧帶來的肅殺威脅。韻兒已然成爲準太子,時機已成熟,他立即着手佈置,將蕭雲錦推上後位。“翟夫人”適時隱退,“翟夫人”的親姐妹,歐陽韻的生母,被宣佈找到,與帝王重逢。
一切都變得日益完美。等他最愛的阿錦被立爲皇后,他再冊立韻兒爲太子,後宮中再無人能欺凌他們母子。而他還年富力強,清除了外戚的勢力,君王集權在手,還能夠開開心心地治理江山,同時享受普通人的天倫之樂。
歐陽鋮唸完最後一個字,雙手高舉那頂黃金打造、鑲嵌七彩寶石的后冠,喜孜孜地等着蕭雲錦走過來。
他沉浸在巨大的喜悅中,並沒有注意到蕭雲錦的異樣。
蕭雲錦頭上沁出一層層薄汗,呼吸益發困難。眼前時不時地朦朧模糊,閃過一陣陣黑霧,養了長指甲的雙手不由握緊,讓長長的指甲刺入手心,強忍着不讓自己昏過去。
堅持住。再咬牙忍一會兒,好歹把這個封后大典挺過去--
“娘娘,該去皇上哪兒了。”在侍女澄兒小聲的提醒下,蕭雲錦提起沉重的、用金線繡着華麗燦爛的鳳穿牡丹的禮服前擺,一步一步地向含笑凝睇的帝王走去。
她的內心有點兒恍惚。眼前的人,雖依然魁偉英挺,兩鬢卻都已泛白,不再是當年那個溫柔俊雅的貴公子了。
這是她的丈夫--是麼?她的丈夫,不是遠在幾千年之後的二十一世紀麼?與她所在的華夏文明古國還隔着廣袤的太平洋……
眼前一黑,那張寫滿深情的臉龐終於看不見了,而她也失去了所有知覺。
“阿錦!”她沒有聽見對方驚慌的呼喚。
……
即將冊立爲皇后的蕭雲錦在封后大典即將到達巔峰時,竟然昏倒!
現場一片混亂,文武百官與六宮嬪妃都驚得不知所措。
皇帝歐陽鋮一個箭步衝過去,把蕭雲錦抱在臂彎裡,連聲呼喚她的名字。
“阿錦!錦兒……”他急得聲音都抖了,但蕭雲錦就是緊閉着雙眼一動不動。
歐陽鋮有些後悔,對於這個封后典禮,阿錦並不十分熱絡,還請求過他,能不能等她的孕吐反應有所緩和再舉行。可是他實在不想再等了。他迫不及待地要昭告天下,她是他的女人!是最尊貴的女人,母儀天下的皇后!韻兒,是他們生育的、引以爲傲的太子!
唉……要是聽她的話就好了。“傳太醫!”他焦急地大喊。
蒲公公手忙腳亂地抓了一名太醫,抖抖索索地來到蕭雲錦身邊。
“怎麼纔過來?”歐陽鋮責怪地問,“趕緊看看是怎麼回事!”
“是!”那太醫頂着滿頭的冷汗應了一聲,馬上伸手去探蕭雲錦的脈搏。
一探之下大驚失色,掃了一眼皇帝的臉色,張了張口,欲言又止。
“怎麼了?”歐陽鋮不耐煩地問,“連話都不會說了嗎?!”
“微臣不敢。”太醫趕緊回答,“陛下,娘娘並無大礙,只是身子有些虛弱,想是方纔累着了……”
歐陽鋮慍怒道:“並無大礙?那到現在人都還沒醒?”
“回、回皇上的話,確實無大礙,娘娘乍然昏迷是因爲一時呼吸不暢,可能穿得太多了,今日實在是炎熱。還有就是……”
說到這裡,太醫又看了看歐陽鋮的臉,小心斟酌着措辭。
“因爲什麼?你講!”
太醫把心一橫,破釜沉舟般地說:“娘娘已有四個多月的身孕,自然容易勞累……”
此話一出,周圍的百官和妃嬪再次驚呼,隨後立即低聲議論起來。
這位據說是太子生母的娘娘,有了四個多月的身孕!
等一等,太子,不不,是三皇子迴歸皇宮到現在,都還不過三個月呢,這四個多月的身孕是哪兒來的,難不成是皇上早早地就尋到了她,四個多月前就和她暗度陳倉,不不,是鴛夢重溫?
不對呀,這和皇上宣佈的不一樣啊!按照皇上對大家的解釋,怎麼算,發現她的時間都在兩個多月以前!
既然皇上和她重逢的時間晚,她肚裡孩子的歸屬問題,就非常可疑!
嘖嘖,這樣的女人,就算是太子的生母,也沒資格做大益皇后的吧……
“大膽庸醫!”
歐陽鋮拂然變色,他小心翼翼地將蕭雲錦放下,單手指着太醫的鼻子痛罵:“敢在朕面前胡說八道,你不想要腦袋了嗎?”
太醫嚇得魂不附體,砰砰地磕頭,身子抖做一團:“微臣不敢、微臣不敢,微臣所言句句屬實!皇上,您若不信,不如再宣幾名御醫來給娘娘診脈,一探便知!”
歐陽鋮的臉色陰沉得彷彿暴風雨來臨前的天空。他看着依然緊閉雙目的蕭雲錦,太陽穴開始突突地跳動。
他已想明白了,眼下的情況,恐怕出自有心人的手筆。爲的,就是在天下人面前公然表明,太子生母是一個生活放蕩的女人,絕不配做皇后!
蒲公公悄聲提醒:“皇上您看這……還要不要再宣一名太醫給娘娘瞧瞧?娘娘可還昏迷不醒呢。”
“……宣。”歐陽鋮話音低沉而冰冷,衆人都以爲這位帝王是聽了剛纔太醫的診斷結果,對躺着的女人發生了懷疑。
歐陽鋮是咬着牙吐出那個字的。事到如今,他不得不再找幾名太醫來,“驗證”第一位太醫的話。
雖然,他心裡也清楚地知道,便是再找十名太醫,看完的結論都一樣……
蒲公公又喊來了幾個太醫。歐陽鋮目光如刀一般地看着他們依次診脈,然後戰戰兢兢地回話,說出來的內容,果然是……
“娘娘有了四個多月身孕……”
每多一個太醫說出這句話,歐陽鋮就聽見大殿裡響起一片抽氣聲,心裡就咯噔一下。
竊竊私語已從四面八方傳了過來。
“孩子是誰的?”
“甭管是誰的,總不可能是皇上的……”
“絕不可能是!”
“那今日這大典還繼續下去嗎……”
這些議論好像千千萬萬把小刀子,橫七豎八地劃來劃去,把歐陽鋮的一顆心割得像魚網。
還要繼續下去嗎?“醜聞”鬧了出來,縱然他力壓衆議,硬要把那頂皇后桂冠戴到蕭雲錦頭上,也已無濟於事了!
他冒火的目光掃過在場的每一個人。
到底是誰、到底是誰!是誰在陷害他心愛的女人!
耳邊響起阿錦懇求的話來:“鋮,現在還不是時候。不說我身子吃不消,你也知道,秦家在宮中的勢力還未完全清除,韻兒還沒摸清楚哪些前朝官員和後宮妃嬪是秦家的忠實擁躉,此時貿然舉行封后大典,我害怕他們會使出什麼陰損的招數來……”
真的好後悔,他不該這樣心急的!
齊老爺輕輕地咳嗽了一聲。歐陽鋮在想些什麼,今日之事背後有何貓膩,齊老爺已經猜到了。旁觀者清,此時此刻,他作爲歐陽鋮多年來的心腹,比誰都清楚,鬧到了這個地步,確實不能再繼續封后了。
“皇上。”齊老爺上前一步,低聲對歐陽鋮道,“娘娘的身子要緊,無論如何,等娘娘醒來再說。”
彷彿迴應他一般,蕭雲錦輕輕地呻吟了一聲,睜開了雙眼。
歐陽鋮心裡一沉,這個時候醒來更要命。他,不得不當着衆人的面審問她啊!
“皇上……”蕭雲錦虛弱地說,“我……臣妾……剛纔忽然沒站住……”
她擡起頭,看見了眼前面如土色的太醫。“我這是怎麼了,你們臉色怎麼這樣難看?”
歐陽鋮強笑道:“阿錦,沒有關係的,你就是身子太虛弱了……”
他忍着強烈的心酸,想要把接下來的質問堵回去。
蕭雲錦敏感地發現了他神色的不對勁。
“到底怎麼了,您和幾位太醫大人臉色這般難看,難道臣妾是身患惡疾了……”
“娘娘有了四個多月的身孕!”不知誰大聲喊,“真是可喜可賀!”
太醫的身子還在抖,歐陽鋮怒目圓睜,擡頭朝發聲的地方望去,那是後宮妃嬪站立之處,根本看不出來是誰喊的。
賤人!他攥緊拳頭,自己都聽到骨節在咯吱響。要是讓他抓到那興風作浪的女人,他要把她碎屍萬段!
偏偏這個神情在衆人看來是被戳中了痛處。大家都同情地看着臉色陰沉的帝王,嘖嘖,在這麼要緊的時候爆出這般醜聞,皇上真該好好審問一下這位差點做了皇后的娘娘了!
話說,她真的是太子生母嗎?不會是哪個居心叵測的野女人冒充的吧?
話說,如果她都能是有心人冒充的,那麼三殿下的血脈是不是也有問題……
就在此時,忽然人羣中又響起一聲驚呼:“哎呀!”
歐陽鋮循聲望去,是宗親勳貴站立的方向,他站得高,看那亂哄哄的樣子,好像也有人昏倒了。
他心裡一喜,要是能把衆人的注意轉移過去就好了。馬上高聲問:“怎麼回事?”說着一揮手,讓人過去看個究竟。
一個小太監匆匆忙忙跑過去了。推開擠擠挨挨的人羣,歐陽鋮已看清了,那是一名身穿華服的女子倒在了地上。
歐陽鋮對幾個太醫吩咐道:“你們過去看看!”
澄兒已經在蒲公公的幫助下,把蕭雲錦架到了一擡春凳上面。就在太醫朝女眷方向走的當兒,歐陽鋮連忙湊到蕭雲錦面前,低聲向她敘述剛纔發生的事情。
蕭雲錦的臉上浮起驚怒的神情,眼中也涌出淚水:“鋮,你信不信我……”
她來京城幾個月了,鴻雁山莊來來往往那麼多人,如果歐陽鋮也認爲她可疑,她真是滿身長嘴也說不清了。
這才體會到宮斗的苦楚來,她還沒正式入主後宮呢,就發生這樣的事,以後的日子,難道都要在百般防備和心驚肉跳之中度過?
歐陽鋮握緊了蕭雲錦的手。
“阿錦,你不要胡思亂想。”他柔聲說,“我怎麼可能不信你。”
歐陽鋮伸手給蕭雲錦擦眼淚,心裡也開始嘆息,幸虧是篤信愛人的他,倘若換了旁人,比如他的父親,恐怕今日這個女子就只能被押到陰暗的牢裡嚴加拷問了。
“皇上!”小太監又跑了回來,低着頭稟報,“是一位貴女昏倒了,太醫正在爲其診治。”
“哪一位?”
“文盛侯府的六姑娘。”
蒲公公插嘴道:“今日天氣如此炎熱,衆貴女都是一身華服,確然有那身嬌體弱的受不了。皇上,今日這大典還繼續嗎?”
歐陽鋮低嘆一聲。等下他還得當衆“質詢”蕭雲錦呢,還說什麼繼續封后啊。
正要回答,忽然聽見宗室勳貴那邊又傳來一陣喧譁聲。
又怎麼了?歐陽鋮皺眉,難不成今日還要一波三折?
蒲公公親自走過去,須臾引着看病的太醫回來了。看樣子,是診治出了什麼不得了的事。
“說,龔六姑娘怎樣了?”
太醫臉上露出疑惑的神色。
“回、回皇上,”他用袖子擦了把汗,“微臣方纔探得……龔六姑娘……呃……也、也有了身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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