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魂看向牆面的字,見上面果然寫着許飛瓊的名字。而那文士對着自己寫的東西搖頭晃腦,突然又用筆把那句“坐中唯有許飛瓊”抹去,同時喃喃道:“這句不妥,要是讓許仙子知道我把她的名字泄露給凡夫俗子,她一定會拿劍劈死我。”
只是他提着毛筆要把第二句修改重寫,卻又想不出別的句子來,一時怔在那裡。聶隱娘見他爲難,於是說道:“不如改成‘天風飛下步虛聲’?”
那文士眼睛一亮:“不錯不錯,這句好。”
於是把“天風飛下步虛聲”寫在抹去的第二句之上,然後將筆一擲,要去摸隱孃的頭:“原來也是個才女啊。”
隱娘一閃,讓他摸了個空。
此時,風魂卻是心中疑惑,心想這人怎麼會知道飛瓊的名字?要知道,像王妙想、許飛瓊、董雙成這種瑤池女仙雖然個個貌美,但她們以往在人間時基本都是潛心學道,飛昇之後也很少在凡人面前出現,一般人自然不可能知道她們。
他想要問那青衫文士,然而其它酒客也聚了過來,看着牆上詩詞品頭論足。
那文士一臉得意地看着風魂:“怎麼樣?”
風魂卻先看向隱娘:“你覺得他這首詩作得如何?”
“雖然好,”隱娘低聲說道,“但比起師父你剛纔念得那些,卻還差上不少。”
青衫文士怒道:“你個小丫頭懂什麼?”
喂,你剛纔還說我這女徒弟是才女來着!
風魂剛纔念給隱娘聽的都是些經受時間考驗的千古名句,自然不是他人輕易比得上的,但這酒鬼能夠在這短短時間內作出一首還算佳作的詩詞來,倒也不算是全無本事。風魂看着他,微笑道:“請問老兄大名?”
青衫文士擡頭看天:“我叫……嗯,我也姓許……”
什麼叫“也姓許”?風魂聳肩:“難不成你叫許飛瓊?”
“怎麼可能?”那文士怒道,“我叫、我叫……對了,我叫許瀍。”
你不肯說就算了,用得着臨時想個名字出來麼?
風魂向他搖頭道:“恐怕許兄的酒錢,得你自己付了。且不說這首詩作得雖然不差,卻也不算如何出奇,偏偏其中一句還是我家這位小妹幫你想出來的。既然你這詩作得不完整,又怎好意思讓我幫你出酒錢?”
“它原本是完整的……”
“然後被你劃掉了一句,”風魂冷笑道,“且不說這句是你自己劃掉的,跟別人沒關係,就算沒劃掉,這句‘座中唯有許飛瓊’又算是什麼名堂?許飛瓊是誰?出自哪本書籍,取自哪個典故?”
青衫文士怔在那裡:“她又不是人間女子,哪有什麼書籍記載她……”
“不是人間女子,難道還是天上仙子?”風魂繼續冷笑,“既然是天上仙子,許兄又怎麼會認識?”
許飛瓊當然是天上仙子。
風魂只是對這個酒鬼的身份好奇罷了。
其他酒客聽到風魂的話,議論一陣,也都覺得風魂不該出這酒錢。既然是賭詩,那就好歹作一首完整的出來纔對。
青衫文士面紅耳赤,叫道:“好,我就再作一首,這次若是語不驚人,我就跳到湖裡去。不過我這人酒喝得越多,才越有詩興,剛纔只是喝得不夠……”
“跳湖倒不用,酒我也可以先幫你叫,只要你作得好,到時一併算我頭上。”
風魂替他叫了酒,這傢伙酒量倒也不錯,剛纔看他已是醉熏熏的樣子,現在連喝了幾碗下去,卻仍是那個樣子。他搖搖晃晃地執筆走到牆邊,大有一副名家氣派,刷刷刷地就在牆上寫了起來。
隱娘眼睛一亮,不禁跟着他念道:“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還。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髮,朝如青絲暮如雪。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
她一邊念一邊忖道:“原來這人如此有才華,看來也是個懷才不遇的名士。”
那些酒客也連聲讚歎。
風魂卻是怔了一怔,突然跳了過去,抓住那文士的手,不讓他再寫。
那文士回頭:“又怎麼了?”
風魂斜眼看他,一臉鄙夷:“你竟然剽竊。”
青衫文士大怒:“誰剽竊了?”
“它真的是你作出來的?”
“當然。”
“我要是說,這首詩我也會念,你信不信?”
“好,那你來寫。”青衫文士憤怒地把筆交給他。風魂拿着毛筆要寫,卻又想到自己毛筆本就用得不好,就沒必要在這獻醜了,於是把毛筆交給隱娘:“我念給你聽,你來寫。”
於是,他順着對方未寫完的句子念下去:“……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烹羊宰牛且爲樂,會須一飲三百杯。岑夫子,丹丘生,將進酒,懷莫停。與君歌一曲,請君爲我側耳聽……”
這首《將進酒》在二十一世紀幾乎人人知道,對詩詞稍有喜好的也都背得下來。隱娘替風魂把它寫到牆上,一直寫到最後一句“與爾同銷萬古愁”方纔停住。
那些酒客自然齊聲讚歎,連隱娘在放下筆後都忍不住問:“師父,這詩到底是誰做的。”
風魂一邊回答一邊冷笑地看着那文士:“此詩的作者姓李名白,可不是姓許。”
那文士的臉一陣青一陣白,那些酒客大多都是文人,雖然覺得如此佳作自己以前竟從未聽聞,未免有些不可思議,卻也相信風魂的話,一同譴責那人,說他不該抄襲剽竊。
這種事本就是文人雅士的大忌。
青衫文士見衆人一臉鄙夷地看着他,怎麼也放不下這個臉來,叫道:“別聽這個人瞎說,這詩本就是我寫的。”
風魂冷笑:“那我又怎麼會?”
青衫文士乾咳一聲,道:“這首詩是我以前作的,有人聽過也很正常。”
“那怎麼別人又沒聽過?”風魂道,“而且我分明記得,它的作者姓李,而不是姓許。”
青衫文士咬了咬牙,道:“我就是李白。”
“你是李白?”風魂攤手,“那我還是杜甫呢。”
“杜甫是誰?”
“你連杜甫都不知道,也敢自稱是李白?”
青衫文士眼中冒火:“我是不是李白,關那姓杜的什麼事?”
“跟杜甫的關係大着呢,”風魂冷哼,“跟你這姓許的倒真是沒什麼關係。”
他自然是無論如何也不相信這樣一個落魄的酒鬼會是李白。李白當然也有落魄的時候,但像他那種名士,再落魄也該有個骨氣,怎麼也不會去蹭人騙吃騙喝。更何況李白素有急才,真正稱得上是筆落驚風雨,詩成泣鬼神,而這傢伙剛纔自己劃掉一句後,卻還得讓隱娘幫他補上,可見他的才氣根本就不怎樣。
李白要是這個樣子,估計後世那些對他無限仰望的風流才子都會捶地大哭。
這個時候杜甫還沒有出生,李白雖然是上界的太白星君,在人間也還名氣未顯。其他人聽他們李白杜甫地扯來扯去,自然聽不出什麼名堂來。
“想要我幫你付酒錢也不是不可以,”風魂很和善地看着那文士,“只要告訴我,你詩中的許飛瓊是誰,你又是怎麼認識她的?”
那傢伙瞪了他一陣,然後看了一會天花板。
風魂一眼就看出他準備在心裡打腹稿。
“算了算了,”風魂嘆氣,拍了拍他的肩,“你的酒錢我就幫你付了吧。”
就在這時,那酒樓老闆卻又走了過來,賠笑道:“公子不用操心,這客人的酒菜錢剛纔已經有人幫他付了,就連他在牆上寫詩的錢也結了。”
風魂怔了一怔,卻沒有發現酒樓裡還有什麼其他人。
“那人已經走了,”酒樓老闆道,“是位端莊貌美的夫人。”
風魂看向隱娘,見隱娘也在那裡搖頭。
有一個女人來過這裡,又悄然離去。
而他們竟然都沒發現。
沒過多久,那青衫文士就離開了,風魂也沒有追上去找他,畢竟他只是爲這個人突然寫出許飛瓊的名字而感到好奇,倒沒有什麼其它大事,就算這個人真的認識許飛瓊,和他又有什麼關係?
於是,他帶着隱娘繼續前往京城長安。
一來,雖說那袁隱居已經保證不會再暗殺聶峰,但隱娘畢竟是不太放心。二來,風魂聽說紅線也跟着薛仁貴到了長安,去京城的話,說不定可以找到紅線。
而且,他也很想見見那位“將軍三箭定天山,戰士長歌入漢關”的唐朝名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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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魂以爲在長安可以見到紅線,卻不知薛紅線早已離開了長安。
她去了鑑湖。
山陰道上行,如在鏡中游。
紅線來到這片青山綠水之間,心中悲涼。
她只覺得自己在蒼梧山萬年峰下睡了一覺,三百多年便已過去。如今物是人非,師父又不知所蹤,她走在這片天地之中,竟是不如該做什麼。
此時,她穿的仍是那件紅衣,並將紫鞘劍背在背上。現在這個時代與她出生的晉末不同,既沒有戰亂,也沒有那麼森嚴的等級制度。再窮苦的讀書人也有機會憑着文章博取功名,路上盜匪與晉末相比少得可憐,擊劍悲歌的少年遊俠倒是多了不少。
這鑑湖如今也成了文人墨客的遊玩之地,它本就是製作紹興黃酒的水湖,又有書法家王羲之在附近吟過詩寫過字,自然能夠吸引到不少遊客。
紅線上次來這裡時,是在會稽城破之後,她陪蘭夫人將父親救出城外,來到這裡後便立時折回去尋師父去了。她只知道蘭夫人杜蘭香乃是這鑑湖水神,但到底該如何找她,卻一無所知。
“三百多年過去了,爹爹他、他應該已經不在了……”
想到自己以前總是在和父親作對,從來沒有好好的對待過他,紅線眼眶微紅。
她在湖邊的草地之上坐下,就這樣注視着湖面,心想如果蘭姨看到我,一定會出來見我的。
這鑑湖之上橋堤相連,漁船隱現,許多人看到一個滿身是紅的俏麗少女跪在湖面一動不動,自然不免多看幾眼。自從五胡亂華和南北朝之後,不管是衣服着裝還是風俗習慣都已改了不知多少,紅線覺得自己是坐在那裡,在其他人眼中看來,卻在想這少女難道有什麼冤屈之事?
畢竟,唐朝雖然比明清之後開放得多,但這樣一個女孩子獨自拋頭露面,卻還是比較少見。
於是有不少好心人前去問她,然而不管別人怎麼詢問怎麼議論,紅線卻只是定在那裡不說話。
她只是懶得理這些人罷了。
結果人卻越集越多,甚至還有一些人見她可憐,給她送了不少糕點水果來。
紅線原本還想,如果蘭姨沒有出現的話,自己就等到天黑之後,再潛入湖底找上一番。也免得在大白天的引人注目,卻沒想到自己還什麼事都沒做,別人就已經像看猴子一樣跑來圍觀了。
她性子倔強,也不怎麼在意他人眼光,只是心想:“反正已經惹人注目了,那就沒必要再理會太多。”
乾脆站起身來,直接躍入湖中。
旁邊的人想拉她,卻又怎麼拉得住?
於是驚呼與慌亂之聲不絕,所有的人都以爲她是在尋短見,人人焦急,幾名漁夫和會水的遊客也跳了下去,只是撈了許久,卻連紅線的影子都沒看到。
紅線御着劍光在湖底尋了一遍,一無所獲,心中黯然,心想莫非是蘭姨已經離開這裡了?還是在這三百多年裡,她遭到了什麼意外?難、難道是爹爹病老死去,她、她陪着爹爹殉葬去了?
杜蘭香本是螭龍,龍族雖然並非長生不死,但基本都有一兩千年的壽命,絕不會那麼容易死去。紅線見杜蘭香一直沒有出現,自是擔心她也出了意外。
曾幾何時,她還一心想將這個氣死自己母親的女人除去,而現在,紅線卻只想見她一面。
就在這時,她的身邊雖然捲起渦流,她心想莫非是蘭姨出來見她了?
她定睛看去。
一道光芒閃過,現出一個女人。然而那女人蒼老難看,並不是杜蘭香。
“你這丫頭,”那女人瞪着紅線,“沒事跑到我的地盤轉悠什麼?”
紅線見她一眼瞪來,立時也想反瞪回去,最好還是忍下一口氣來,向那女人說道:“我想找人。”
“找誰?”
“杜蘭香,”紅線看着這奇怪的女人,“三百多年前她還是這裡的水神。”
“原來是那姓杜的,”那女人怪笑道,“她早就已經被我趕走了,現在這鑑湖可是我的。”
紅線大怒,立時抽出劍來:“你把我蘭姨趕到哪裡去了?”
“我怎麼知道?”那女人道,“要找她,你自己去別處找好了。”
紅線一團窩火,將劍一放,劍光立時破開水氣,刺向那女人。
“你這丫頭脾氣倒是差得很。”那女人冷笑一聲,也不知拿出了什麼法寶,對着紅線晃了晃,紫綃劍立時被它逼退,又有無數水龍纏來。
紅線哼了一聲,召回紫綃劍隨手一揮,太陰真氣散開,將那些水龍全都凍住,同時更是一重重向外擴散。那女人大吃一驚,抽身直退。
冰寒之氣仍然繼續散開,紅線想令那女人無處可逃。
然而那女人還沒有被她困住,遠處便已有呼救之聲傳來。雖然紅線並沒有把整個鑑湖凍住,但她的真氣至寒至陰,那些以爲她尋短見而躍入水中想要救她的凡夫俗子卻又如何能夠承受。
紅線心中一驚,趕緊將陰寒之氣全都收了回來,那些人不管怎樣都是一片好心,她自然不能將那些人害死。
然而寒氣收回,那些水龍也被解凍,立時擁上前來將她緊緊纏住,她竟是掙脫不得。
身體被勒得越來越緊,份外難受,縱然用劍斬了幾條水龍,但這些水龍實在太多,此處又是水中,斬了一條,卻又如蚯蚓般化成兩條,絡繹不絕。
那女人在遠處桀桀笑道:“丫頭,你還是死在這裡吧。”
紅線的腦袋越來越重,被勒得幾乎要昏死過去。
就在這時,一縷花香飄了過來,那些水龍紛紛退散。
那女人冷然道:“杜蘭香,你還敢跑來跟我作對?”
紅線從束縛中解脫,這才慢慢緩過神來,回頭一看,卻見一個美豔的白衣女子不知何時已站在自己身邊,一時又驚又喜。
杜蘭香將她拉到身後,這纔看向那女人:“衛夫人,這孩子年幼無知,不太懂事,希望您能將她放過。”
衛夫人怪笑道:“你爲這丫頭出頭,就不怕你自己的孩子死了?”
杜蘭香嘆道:“紅線雖然並非是我骨肉,然而在我眼中,卻也如我的親生女兒一般。衛夫人,這鑑湖我既然已讓給了你,也一直如你所說,沒有去上告天庭,你就算看在我的面子上,放過這個孩子又有何妨?”
“看在你的面子上?你有什麼……”衛夫人沉默了一陣,然後皺了皺眉,“你剛纔喚她作紅線?我知道你三百年前私嫁的那個凡人好像是姓薛,難道說這丫頭就是薛紅線?”
杜蘭香怔了一怔,她和這衛夫人雖然在這些年來一直糾葛不斷,卻從來沒有在對方面前提到過紅線,然而聽她此時的語氣,卻像是早就聽說過薛紅線這個名字。
她正有些疑惑,紅線已朝着衛夫人怒道:“我就是薛紅線,你想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