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沉碧掙了掙身子,感覺自己似乎躺在誰人的懷裡,再聽那聲音便是跟着後背一涼,汗毛都起來了。急着忙着的起了身子,只覺得格外尷尬。
裴非不覺如何,倒是攤攤手站在一邊兒,好不淡定的看着她略有慌張的樣子,笑道:“嫂子千萬小心,現下夜裡瞧不真切,切莫別傷了自己,那可不好。”
正說着,遠處急慌慌走過來一個人,朝着裴非輕聲道:“少爺,怎麼在這兒?”那人走近,再看方沉碧,饒是驚的一緊,不知道還以爲是夜裡哪裡飄來的女鬼,竟是這麼的美,不似真人。
裴非嗯了一聲,揹着手淡聲道:“我這麼大的人還怕走丟了不成。”
那人俯了俯身子,有些緊張道:“小的先行過去了,少爺有事了前院去喚我就是。”
裴非眼色一撩,見方沉碧的裙角給樹枝刮破了,裡面的襯子上滲出淡淡的紅色血跡,應是受傷了。裴非超身後揮揮手,那人利落走了。
裴非歪歪腦袋,瞧着方沉碧裙襬,嘴角泛起若有似無的笑意。方沉碧順着他目光看過去,頓覺尷尬十分,但她現在來不及想這麼多,蔣璟熙還在燒到抽搐,她等不及,慌慌張張的道了句:“謝謝公子。”擡腳就往前跑,裴非只覺得異常奇怪,一把扯住方沉碧的胳膊,問:“嫂子何事這麼急?可否說說,看我是否可幫些什麼?”
方沉碧搖搖頭,掙脫裴非的手,一雙美眸對上另一雙清泠的眼,直有種拒人千里之外的冷。
“不必了,謝過裴公子好意。”裴非見方沉碧的話說到這跟程度,只肯鬆了手,禮貌的彎了嘴角,道:“嫂子如若有事只管開口就是。”
裴非見此,腦筋一轉,覺得方沉碧似乎有什麼隱情,便不好再多加阻攔,等着方沉碧打頭兒跑開了,他也急忙跟着上前兒去了。
方沉碧就跟瘋了一樣,不管不顧的直往前衝,園子裡頭的丫頭婆子也沒見方沉碧什麼時候這樣慌過,都知道是出了大事兒了。
而那頭兒蔣悅然跟幾個人正吃興頭兒上,天南海北的也不知說到哪了,幾壺好酒下肚,早是雲裡霧裡的分不清個東南西北,見了方沉碧氣喘吁吁的扶着門框站在門口,蔣悅然紅着一張俊臉搖搖晃晃的從位置上站起身來,一雙俊眼眯了眯,含糊道:“方沉碧,你過來找我?”
卓安見勢,忙上前扶了蔣悅然格外擔心他又會鬧什麼事出來,道:“大少奶奶,三少是有點多了。”
方沉碧現下實在沒有任何心情,只是疾步走到蔣悅然身前,輕聲道:“三少,你且出來一下,這裡有些事兒還要你拿主意。”
蔣悅然還擰上了脾氣,怎麼也不肯跟方沉碧出去,搖搖晃晃的扶着桌子,口齒含糊道:“方沉碧,你也喝一杯,我有話跟你說。”說罷,一屁股栽倒在軟靠裡頭起不來身了。
方沉碧看着蔣悅然的臉,只覺得他是醉的不清,這頭兒看來沒什麼商量的餘地,本想看那頭李蘭是不是還清醒,可瞧過去時候李蘭比蔣悅然醉的還要厲害,早似一灘爛泥一般歪倒在一邊兒,睡得打起呼嚕來。而另兩個人也開始東倒西歪起來,一個捏着酒壺嚷嚷再來幾杯,一個用筷子敲着碟子和酒盅,嘴裡唱的不知道是什麼調。
卓安知曉方沉碧這是有事兒的,忙上前,道:“三少怕是醉的不輕,大少奶奶有事的話吩咐小的做就好。”頓了頓,巡了一圈,有開了口:“原本三少的酒量也是好的,只是今兒說的太過盡興了,一下子就多了。”
方沉碧分明有話要說,卻欲言又止,卓安自然不敢多問,正在這時,裴非進了來,卓安見勢,忙道:“裴公子倒是少有的酒量好,現下算得上清醒的也就只有他一個了。”
卓安擺明了不想往自己和蔣悅然身上攬麻煩事兒,畢竟這方沉碧實在是招惹不起的主兒,但凡跟她瓜葛上總是沒有好事兒的。卓安深知這道理,恨不得離得八丈遠去。方沉碧也知曉這大半夜的,要是要了車往京城趕去,沒有主事兒的人帶着必定不行,而現下府裡能主事兒的人兒已經沒了,蔣悅然李蘭都醉成那副模樣了,想到這,方沉碧忙轉了身兒連一句話也沒說,掉頭兒就往門外跑,極快的消失在夜色之中去了。
裴非一連茫然,這人喝了酒之後卻是越發的臉色青白,本來就白麪冷色,如今看來,多少有些冰冷的駭人。卓安本來就有些怕他,只覺得這人有些邪門兒,看來冰柱子一樣,不是傲慢也不是刻薄,而是疏離,好像自己活在天山頂上,跟他們這些凡夫俗子一點關係也沒有了。
“裴公子?”卓安試探着喚了一聲,但見裴非望着方沉碧去的方向出神。
卓安這麼一喊,裴非這才調轉目光回來,淡淡道:“怎麼?”
卓安笑笑,指着蔣悅然和李蘭,道:“裴公子不如先行休息吧,這頭兒幾位爺兒小的安排下人過來都送回自己房間就可了,那裴少這頭兒有什麼事兒只管跟我說就是。”
裴非聊眉,漫不經心應了聲“嗯”,卓安見勢,忙出了門兒去找人過來幫忙,再進了屋的時候,只見裴非穩穩當當的坐在位置上品茶,表情不鹹不淡,不知道在想些什麼,不過似乎想出了神兒。
卓安開始腹誹,這方沉碧到底是什麼厲害玩意兒修煉成了精,管他是萬年挑剔的自家少爺,還是腰纏萬貫見多識廣的李家大少,還有這個跟天外飛仙不食人間煙火的裴家少爺,都無一例外的對她如此感興趣。
不知怎麼地,紅顏禍水四個字灌進卓安的腦袋,卓安扶着爛醉的蔣悅然往門外拖,卻不由自主地冷哼了一聲,這一聲雖然微不可聞,可卓安沒看到,裴非擡了眼朝他背後看了一看。
還沒等出門兒,裴非又涼聲道:“你們就不去看看你們大少奶奶到底何事那麼着急?”
卓安累得一臉汗,道:“大少奶奶那頭兒有人兒伺候,公子且放心。”
見人陸陸續續的走出去,原本熱鬧的房間一下子靜了下來,裴非轉而尋思,只覺得似乎方沉碧在這個家裡頭是有些故事的,並不如一般大少奶奶那麼順風順水,可越是撲朔迷離的事兒,越能引
起他的好奇心來。
“少爺。”剛剛出現在林子裡的男人有回來了,見屋子裡沒人,貼在裴非耳朵邊小聲道:“蔣家人應該是去搬救兵了,少爺您看。”
裴非動了動嘴角,像是在笑,可身邊的裴謙卻覺得自己主子臉上並沒有一絲笑容可找,只聽幾個字蹦出他的嘴:“放心,明日都還出不了河源縣,你去查查蔣家大少奶奶的出身,必是個蹊蹺。”
裴謙應是,躬身退出房間,那頭兒院子裡的樹影下站着個人,一身黑色袍子,相貌端正,見到裴謙過來,那影子緩緩走出書影,低聲道:“主子什麼吩咐。”
裴謙擡頭看着眼前高大男子,小聲道:“方沉碧。”
那黑衣人就似一團霧,說散就散了,一打眼就沒了影兒,裴謙左右又看了看,這才返回屋子。
那頭,方沉碧順着原來的小路往自己院子裡跑,她要找到馬文德,可誰知回了屋子才知道馬文德帶着人出了府去了。
蔣璟熙還是在哭,只是聲音弱了很多,抽搐之後,一雙小手僵硬的勾成奇怪的姿勢,青筋可見,着實嚇壞了大夫人。
神姑站在一邊兒不吭聲,剛纔那一大巴掌的氣兒還沒消停,蹲在一邊正在火盆裡燒黃紙,嘴裡唸唸有詞,見方沉碧進了門兒,鼻子裡哼了一聲,眼皮一搭又開始唸叨去了。
大夫人抱着孩子一直哄着,可卻不見任何效用,可孩子的額頭仍舊燒得厲害,本是一點也沒退。
“母親,不能拖了,得把璟熙送京城去瞧病了。”
達夫人也沒了主意,瞧着那神姑燒了幾捆黃紙下去,什麼咒語的也念過了可孩子依舊如剛剛一樣,沒見什麼轉好。
“要不再等一下?”大夫人也很是着急。
方沉碧伸手把孩子抱回自己懷裡,急道:“母親,璟熙的病需要看大夫,河源縣的大夫已經治不好了,再拖下去我怕是孩子的小命就要沒了。”
大夫人也是怕,原本與蔣悅然的同胞哥哥便是這麼沒的,也不知道是什麼怪病,足足燒了七八天,最後渾身都跟着爛,起着一身膿包,淌着膿水,最後鼻子裡不斷冒出血來,什麼都瞧過來,最後還是走了。現下看着蔣璟熙,二十多年前的噩夢就似重演的一般,在大夫人的心頭如潑墨一般蔓延開來。
“母親……”方沉碧央求,大夫人這才醒過神兒來,慌亂道:“我兒人在哪?要他送璟熙過去。”
方沉碧道:“三爺已經醉不醒了。”
大夫人也急得直跺腳:“那可怎麼是好?府裡可還是由誰能去?”
方沉碧問:“我舅舅在嗎?”
大夫人搖頭:“他去辦悅然的事兒了,一時半會兒回不來。”
方沉碧見此,只想了一瞬,道:“來府上的裴公子應該可以幫忙。”
大夫人尋思了下,不僅心理思忖,以方沉碧的模樣來說,男人對她無不喜歡的,至少對於她的相貌來說,絕對是勾人的,怎麼容她跟一個陌生男人進京?誰知會不會到時候又惹出麻煩出來?
“母親,璟熙等不了了。”方沉碧知曉大夫人的顧慮,忙道:“放嬤嬤和方樑陪我一道去吧,這樣也有個照應。”
這一時半會兒大夫人還顧及不了那麼多,只見懷裡的孩子又開始劇烈的抽搐起來,嘴角翻出的吐沫裡容了血絲進去,原本一張漂亮的小臉扭去的不成樣子,大夫人媽呀一聲哭開了,忙用帕子給孩子搽臉。
方沉碧看的腿都軟了,抱過孩子朝翠紅道:“快去收拾些衣物銀兩,我這就要帶孩子連夜進京。”
大夫人早是亂了陣腳,打轉問身邊兒的馬婆子:“手牌在哪?快去支銀子,快去。”
馬婆子不敢耽誤,急急忙忙的摸黑往外跑,另一頭兒方樑也跟着翠紅一道出去去預備馬車了。裴非並不着急方沉碧不找他,等着方樑氣喘吁吁進門時候,他的嘴角不易察覺的露了一絲微笑。
“裴公子。”方樑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的喊道,裴非端着一本冊子正在看,他不慌不忙擡了頭,輕聲道:“這是要出門去嗎?”
“是連夜趕去京城,我家小少爺得了急病兒,這頭兒已經看不了了。”
方樑的話多少讓裴非有些意外,他知道方沉碧是有事要出門,竟沒想到居然是蔣府最珍貴的小少爺發了毛病。裴非話不多說,站起身來,道 :“我這就送他們進京。”
方樑頓時覺得這裴公子真是神算,也不多廢話,忙道:“小的這就去收拾出馬車出來,待會兒便來接裴公子一道先行。”
夜還很黑,一行人匆匆忙忙的上了馬車,那頭兒方樑跟着車伕一道坐在前面,車廂裡頭坐着裴非,方沉碧和馬婆子。蔣璟熙躺在母親懷裡,臉色白成一片,昏睡不醒。
裴非倒是安靜,一路上多半是閉目養神,方沉碧臉色有些難看,抱着孩子僵直着身體一動也不敢動。馬婆子睡不着,包袱裡頭的東西理了一遍又一遍,要麼就是暗自抹淚兒,都想着蔣璟熙纔是蔣家唯一的希望,現下這個捧在手心兒里長大的孩子也有了毛病,這可如何是好?
這一路就幾個時辰下來,方沉碧始終不說一句話,裴非倚着一邊有些累了,輕輕起了身,看方沉碧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孩子的臉上,他細細看了再看。
方沉碧的確是天下獨一的美,連這般挑剔的自己也不可否認,再想那蔣悅然也是萬里挑一的俊俏兒郎,目光再探向方沉碧懷裡的孩子,裴非的眼色不禁一深。這孩子……
腦中飛快地轉過,更覺得這個蔣家實在是蹊蹺的厲害,只是苦於他還沒有了解太深,也不好妄下結論,只是這孩子,怎麼看去都非常神似蔣悅然。裴非明知自己並沒有見過蔣家大少,遂也覺得可能是自己多心了,可不知怎的,也不知是哪裡出了問題,總覺得奇奇怪怪的。
“要不,你把孩子放在墊子上,這樣你也好休息一下,已經兩個時辰過去了,你都還沒動過。”
裴非聲音很小,方沉碧略略困難的擡了頭,搖了搖,半晌回了兩個字:“不累。”
另一頭兒馬文德得了大夫人的令拎着燈籠,帶着幾個人往陳府那頭兒趕去。陳府的看門家丁倒是認識,見馬文德急衝衝的趕過來,也知曉是大夫人那頭兒有事兒了。
陳府老爺陳砼聽了貼身兒下人的通報披着衣服忙不迭的來前廳,見馬文德張嘴便問:“可是那頭兒出了大事兒了?”
馬文德拜了拜道:“老爺說的是,我們府上三少出了點事兒。”
陳砼是知道蔣悅然開礦一事兒的,當初也提了句,這麼做了怎麼說也算是貿然了。如今一說蔣悅然出事兒,陳砼能猜到十之□。
陳砼談了口氣兒,坐在椅子上,品了一口壓驚的茶,道:“這事兒說來也決不是小事兒,你們夫人怕是急死了吧?”
馬文德忙道:“老爺說的正是 ,這會兒子夫人已經是焦頭爛額的了。”
陳砼半是諷笑道:“且是你不說,我也知曉,我那妹子若是肯幫着他家的老爺張一回嘴,想必是已經解決了她心頭的心焦事兒了,可說到底到底要拿多少銀子?”
馬文德忙道:“大夫人讓我這跟老爺先拿十萬兩。”
陳砼聞言直挑眉,調子都跟着變:“十萬?”
馬文德道:“夫人還容我跟您說,表小姐的事兒她算是終於有個說法了。”
聽了這話陳砼的心裡十道九彎的轉了好幾圈兒,若說自己女兒陳蓉蓉的婚事兒可是讓他操了不知道多少的心思,眼看着年紀一年大過一年,腿疾像是個恥辱一直緊隨她其後,門第相對的人家看不上她,願意上門兒的女婿他有看不上,總覺得委屈了自家的閨女了。就這麼,獨生女兒的大事兒就這麼一再耽擱下來,要說不着急那是假,可着急了似乎也沒多大用息。
蔣悅然是陳砼格外看好的外甥,如果自己女兒沒有腿疾,這門兒婚事兒便是當仁不讓的,可現下即便提了蔣茽還不樂意,自己又何必自討沒趣?沒想到如今得了這樣的好消息,陳砼自然是樂得心頭開了花了。
陳砼往前挪了挪身子,眯着眼兒笑問:“這事兒可是當真的?”
馬文德見他如此,心裡可算是落了底兒了,堆笑道:“大夫人辦事兒,那心思您還不清楚嗎?若不是十□穩了,萬萬不敢捎這樣的話過來,可是這個道理?”
陳砼也不做多合計,自己妹妹到底什麼手段他曉得 ,這消息就似天上掉下里的大餡兒餅,可是把陳砼砸的暈頭轉向的,生怕這事兒遲了些光景就不作數了,陳砼趕緊起身推了門兒跟近身兒伺候的人小聲嘀咕了一番。
用不多久,那近身兒伺候的中年人去而復返,手裡捏着幾張銀票,見了馬文德躬腰上前,十分討巧道:“馬大管家,這是大夫人要的銀子,一文不少,這是……”
說罷,又從要帶上卸下一個錢袋,一併塞到馬文德手裡,臉上的笑有些膩歪人,道:“這是謝過馬大管家的,且手下才是。”
這本就是規矩,倘若不要未免拂了陳砼的面子,馬文德連忙點頭哈腰的收下,嘴裡不停道:“這裡謝過老爺打賞了。”
臨走時候,陳砼還與馬文德還嘮叨了幾句,又是塞了幾樣東西才肯放了馬文德走,馬文德此時哪來心情竊喜滿懷裡兜的東西,只管是帶着人恨不得借兩條腿兒往回趕,這一路小跑累得很,等到回了蔣府早是滿腦的大汗,裡頭的下人見了還以爲出了什麼大事兒,忙問:“馬大管家,您這可是怎麼了。”
馬文德顧不得回答這些廢話,拎着一堆東西急匆匆先回去方沉碧的屋子,可一間屋之間翠紅一個人在。馬文德慌張朝牀上一望,才發現孩子沒了。
“小少爺給小姐帶走去京城瞧病了,馬婆子跟着一起去的,還有方樑。”翠紅的眼睛還紅着,馬文德心裡咯噔一下,只覺得一瞬間血液衝了腦子,昏天黑地起來。
“這可是造了什麼孽了。”馬文德迷迷糊糊的倒退了兩步,翠紅忙上前扶了他,道:“小少爺吃了湯藥就是不退燒,半路還抽了兩次,小姐實在是急得不得了,只得連夜帶去京城找好大夫瞧病。時逢三少陪着幾個官爺兒喝的多了,也沒幫得上忙,只是由着剛來的裴公子和方樑一併給送去的,小姐說小少爺等不及三少就醒了。”
馬文德從方沉碧屋子裡出來之後也等不及,直直奔向大夫人的屋子去,此時天色已是有了淡淡的青光泛出來,大夫人還是沒睡,燈還亮着。
馬文德輕聲應了聲道:“夫人可是休息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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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子裡頭有人應聲,馬文德忙撩擺進了去,但見大夫人的眼鏡紅腫一片,正坐在牀邊抹淚兒,馬文德知曉這是爲着蔣璟熙的事發愁,遂勸道:“夫人您這別急壞了身子,那頭舅老爺家的事兒辦妥了,銀子都在我這兒,足足十萬。”
大夫人擡頭,還抽抽道:“這纔算是一樁事兒了了心了,可那頭兒我的乖孫卻又是好不了的毛病。”說罷看向馬文德道:“方沉碧跟你家婆子一道被裴家的公子送京城去給孩子瞧病去了,我那不爭氣的兒子還爛醉成一灘,我是顧不得外頭兒再有什麼傳聞,我只顧我孫子能好好的回來。”說完又是淅淅瀝瀝的哭起來。
馬文德扯了袖子抹了抹額頭上的汗,道:“舅老爺肯借這十萬已是燒高香了,這其中的道理夫人都曉得了,明兒一早三少醒了酒怕是會瞧孩子去,一見人沒了影子那還了得,還不是一翻折騰。”
大夫人聞言,趕緊跟道:“這可不得讓他知曉,等着就這一兩日,找個媒婆子就去陳府下聘去,他若遲遲不娶李家的大小姐,就得應了我們蓉蓉。況且現下也由不得他胡鬧了,先把蓉蓉娶回來再說,至於那李家大小姐,那也是他遲早要娶回家做夫人的。”
馬文德輕聲應了一句,又聽大夫人道:“走這一步,我是也對得起沉碧那孩子了,若是到頭兒來有什麼不好聽的傳出來,我也的顧着你的面子送她出去纔是,但是,孩子我是萬萬不會給她的,璟熙是我們蔣家的骨血,這一脈,必須留在蔣家,方沉碧的去留有她自個兒。
要是走,我也決議不虧待她,要是不走,也就得在這蔣府裡頭乖乖的照顧我們璟熙,至於跟悅然的事,這輩子,下輩子他們都不要再想了。這兩個人在四年前錯過了,這輩子就再也不可能了,我這話說的明明白白,就是讓你先有個打算,畢竟我對你還是一百個信任的。”
馬文德忙道:“夫人放心,沉碧那裡我只管是做主的。”
大夫人這才稍稍安了心,道:“他們都不在府裡,下聘的事兒你去操持吧,別委屈到人家,日後還是用得着的。”
馬文德應了,隨後躬身出了門,這纔鬆下臉上一張皮,頓時覺得,似乎方沉碧若是能安然的離開蔣府倒也不失爲一件好事,只是他也知曉,讓方沉碧放棄蔣璟熙離開,這似乎是不可能的事兒。再這麼一想,馬文德覺得這事兒越來越複雜了。
馬車跑的很快,車廂裡着實悶得很,方沉碧不聲不響的看着躺在自己懷裡的孩子,裴非一雙清泠俊眸則盯着她的剪影一動不動,馬婆子坐在旁側也不聲響,翻來覆去的整理出門前胡亂收起來的蔣璟熙的行頭。偶爾擡了眼看裴非涼涼眼色,馬婆子都覺得自己背後一冷,活活能瞧出一層的雞皮疙瘩來。
馬婆子只覺得這人看來實在是不像個人世間該有的角色,活像個大冰柱子,不笑也不愛說話,眼神說不出的淡漠,可你卻覺得這人必定是心裡十分有數的,不是個好鬥的主兒。
蔣璟熙這會子不再發病,好容易是消停了一會兒了,方沉碧的一顆心就似一把尖刀一直懸在自己腦袋上,搖搖晃晃的說不準哪個光景就得斷了線兒掉下來。眼前的孩子蹙着眉睡着,她又覺得百感交集起來,從前不做母親,萬萬不知道爲人母是什麼滋味,兩世的母親都與她無緣,甚至是連一眼也沒瞧過就這麼走了。
生了蔣璟熙便知道,養兒在身邊就沒有那麼一分一秒得安了心的。現下已經是蔣璟熙第二次犯病了,之前孩子身體就不是很好,時不時地總要發燒,開始她以爲不過只是幼兒身體發育不夠好,可兩次發了大病之後方沉碧開始心裡沒了底,總覺得孩子的病十分蹊蹺,似乎不是自己想的那麼簡單。
可原因到底爲何,她也不能夠說的清楚,畢竟這是古代,很多病症可能沒有辦法查驗的出來。可眼見孩子發病的程度越來越嚴重,她又耳聞蔣悅然的同胞哥哥也是年紀頗小的時候就夭折了的,這更讓方沉碧的心動盪不安的利害。會不會是祖上帶下來的毛病誰也不好說,可就現代的科學來說,這遺傳病史是客觀存在的。
想到這,方沉碧伸手,淺淺的撫摸自己兒子的腦袋,可一瞥過去,但見蔣璟熙的脖子上似乎生了什麼東西出來。方沉碧心頭一緊,忙輕輕扒開孩子衣領,一瞧,是一塊塊生出的似乎疹子一樣的東西,說是疹子,確實銅錢大小,皮肉紅出一片,已經腫的高出許多出來。
“舅媽,你看。”方沉碧輕聲,撩過馬婆子的注意力,她小心翼翼的探過腦袋看了看,伸手又摸了一摸,小聲道:“不礙事兒,以前鄉下的孩子燒的厲害了就會燒出熱疹子出來,等着燒退了疹子也就跟着退了,你可別怕,不是大事兒。”
馬婆子是全心的心疼方沉碧,知曉蔣家上下,老的,年輕的,小的已經快把這個柔柔弱弱的姑娘家折磨塌了,哪裡還能禁得住再生出什麼是非出來,這不是把她往死了折騰嘛。
方沉碧還是不放心,盯着蔣璟熙脖子上的疹子發呆,馬婆子忙勸道:“你別想了,熱疹子發了這一宿也就很快的退了,你可得先趕緊抓工夫兒眯一眯先,千萬別熬壞了自己的身子。若是連你也倒了,可是讓我們怎麼過了。”
裴非倚在一邊,聽着馬婆子窸窸窣窣的叨叨幾句,瞥了方沉碧一眼,開了口:“嫂子不如聽婆子一句,先休息一會兒,京城也是不遠了。”
“孩子給我來抱 。”馬婆子挪過身子小心翼翼的接過睡熟的蔣璟熙,生怕動作大發了把孩子弄醒,又一邊兒示意方沉碧休息。
方沉碧雖不情願 ,可還是往後退了退靠在墊子上閉目養神起來,裴非淡淡的目色緩緩從窗外調轉過來落在方沉碧臉上。但見方沉碧臉色慘白一片,便是暈黃燈光下還是涼白一片,可這絲毫影響不了她絕世獨出的美貌,只是更添一份憐惜動情而已。
可這份憐惜也只停留了片刻便漸慢的變冷,想到舟曲的那個礦上的熱鬧事兒,裴非的心頭兒劃過一絲兒的喜悅,嘴角只那麼微微的翹了一翹,成了一個不被人察覺的笑。
這一路上再沒人說話,只有馬婆子抱着蔣璟熙依依呀呀的哼着聽不懂是哪裡的歌謠的調子,孩子似乎是從小聽到大的,遂睡得更沉了。
再轉眼看,外頭兒的天邊兒帶了點亮,方沉碧微微眯着眼,只從簾子一角往外看去。天亮了,很久之前,她躺在方家的牀上,也是這麼睜着眼盯着漆黑的天空,從一片烏黑一直到滿天放亮,誰都不知道爲什麼這孩子一直那麼的安靜,好像時光把她忘記了一般。
她會不自覺地想起很多事情,假設前世的母親要是沒有早亡,若是這一世的母親沒有早逝,那麼她的人生是不是會不那麼曲折不那麼讓人心寒?
都說宿命這事兒就是早定好的,沒什麼道理,也沒的掙扎,一切的一切就只是早早放在那的,不搖不動,就的等着她一步步地走過去,然後經歷那些事兒,疼的,苦的,寒的,一一吞進,連聲音都不容發出。
她想起孤兒院的那些面色麻木的阿姨,想起裡面性格扭曲的一羣失愛的同伴,想起林東煥,想起街角。又想到墓前那張漂亮的女子的照片,想起姨媽鄙夷又痛苦的臉,想到很多很多,然後記憶聽了。
轉而又是記起死在牛背上的美麗女人,想起方安疲憊的身影,想起那時候刁橫的馬巧月,想起爺爺,想起方婆子,想起方樑方棟方娟,還有方聰。她就突然覺得自己累得好似活過了千年萬年一樣,都看盡了,也看透了,得不到的她不想要了,得到了她已經足夠珍惜,除了身邊的孩子之外,她已然沒什麼放不下的了。
那麼多事是非非,想來都覺得心疼,只是這種疼再沒法讓她痛不欲生,只會是慢慢的讓她愈發的沉靜,冷眼看待,一顆心再難激起什麼漣漪,只當是事出眼前,她只會覺得命該如此罷了。既然如此,那便認了。
裴非也是一宿沒曾閤眼,他心裡有自己盤算,另一頭又緊盯着發呆的方沉碧跟着陷了進去。
蔣悅然與方沉碧的事,他也不是沒有耳聞過,外人也許並不知曉,但他裴非是何人,他想知曉的便沒有不可知道的,他自有他的辦法。
其實他也並不是針對蔣悅然,只是很多時候,商場上爾虞我詐只是沒有辦的事兒,蔣家在京城及各地分號商鋪太過密集,年頭久了,很多口口相傳的東西也並不好突破,裴家想做大需要太多時間和精力,單單是在價格上有了優勢並無多大作用,蔣家號必定是年深日久的東西,早是深入人心了,
那裴非必然會想其他辦法逐一攻破。可就是在這關鍵頭兒上,蔣家自己倒是先破了功,蔣家二公子名聲在外,吃裡爬外的事情早是圈子裡人盡皆知的,蔣家老爺風癱了之後更是無人打理,終日圍着幾個姨太打轉,早是沒了什麼出息。另則大少爺也是臥牀的一個廢人,三公子自有自己的打算,似乎離着蔣家越來越遠。
這麼一來,分崩離析的日子哪裡還會遠?裴非倒是絕頂聰慧的人兒,蔣家倒牌一開始,他便低價購入蔣家各地爲了回本的商號的藥材,扣上自己家的名號再更低價的賣出去,雖是賠上一些,可這終究花不了裴家多少錢財,何況裴非的身份並非只有商人這麼簡單,他背後還有一個得寵的延妃做陣,他便是當今深得寵愛的延妃胞弟,只是因爲延妃在裴家只是庶出,加之裴非本人又是極其低調行事,姐弟兩個雖有來往,但並不頻繁,便是有事相詢,也不過是趁着延妃出宮燒香求福時候私底下兩人見上一面,可姐弟兩個平素感情極好,又都是玲瓏剔透的聰明人兒,有些話,不說也是自己心裡清楚的很,這般行事只求一個完全保障,也是瞞着他人的,遂對外便沒有太多人知曉此事。
蔣家不攻自破,自然是讓裴非樂見,這樣一來便少了太多的麻煩,只是在舟曲塌礦的事情發生伊始,他便知曉,這事兒必定是會鬧大的,他與蔣悅然雖有幾面之緣卻並不熟識,即便他其中不動手腳,只作看蔣悅然如何給纏進去這事兒便是成了的。想到這裴非心頭便是一喜,從來都知道取代蔣家是不易之事,只是沒想到竟是得來全不費功夫的。
可不知曉爲什麼,當初得知蔣悅然與方沉碧的私情之事只覺得又是一個鉗制蔣家的好把柄,可如今見了方沉碧,似乎覺得自己的念頭又有些出入了。
那蔣悅然不似浪蕩公子,這方沉碧也不似放蕩□,只是懷裡的孩子讓裴非幾乎是下了斷言,這孩子一定不是出於蔣家大公子,這裡頭必定有玄秘之事。
一時間裴非突覺有些心浮氣躁的,他收回眼,不再看向心事重重的方沉碧轉而闔了眼休息。
京城之地方沉碧跟馬婆子並不熟悉, 方樑也只是跟來辦事過,並沒有交情深的人,現下到了地方也沒的處所住下。方沉碧本意是打算住在客棧,可裴非執意帶他們去自己府上,方沉碧幾次婉拒,只見裴非如何都不肯依,只道是與蔣悅然兄弟一場,若是到了這裡還讓她們住在客棧,日後可是要給人家捏住把柄說個沒完了。
方沉碧思前想後,只覺得若是住在客棧裡似乎太多嘈雜,不足夠孩子好好休息,又是一翻琢磨,又怕耽誤孩子診病 ,就只好跟着裴非一道去了裴府。
裴家之大 ,馬婆子算是開了眼界了,若說蔣家在河源縣是前無古人的,那麼裴家在京城便是不多人能及的,到底是京城的大戶人家,府上的仗勢排場安設確是蔣府不可比擬的。可方沉碧沒有理會這些事情的功夫,只管道了謝,抱着孩子進了客房。裴府上主子不多,下人也不見多,偌大的裴府裡頭是極其乾淨清爽的,不多見奢侈鋪張的浪費,只做古雅大氣而已。
蔣璟熙的病症似乎有一些好,馬婆子進門的時候,孩子醒了 ,這會子不發病了確是渾身沒有氣力,一灘泥一樣窩在自己孃親的懷裡睜着一雙大眼,看來也是不太舒服。
方沉碧也是第一次出這麼遠的門兒,又是在不熟的友人家裡,自是很多事情都不好開口。馬婆子正收拾東西,擡頭看了看蔣璟熙,輕聲道:“我可是知曉你心思的,要是覺得呆在人家不好開口,那就讓方樑出去買就是了。”
方沉碧正要開口,屋外有人敲門,方沉碧應了聲,推門而入一人,年紀與馬文德相仿,手裡還託着東西,面上笑容可掬,道:“我們家少爺知曉夫人帶着小少爺這光景才下車,必是餓了,廚房剛弄了點東西,不如兩位先墊墊肚子,等着晌午時候再讓廚房做些好吃的。”
方沉碧擡頭看那人,那老者分明也是看的一驚,心裡直道,好美的女子。可很快老者便恢復常態,心下里有了點想法。隨口道:“夫人喚我福叔就好,凡有需要的事兒千萬別客氣,儘管直說纔是。”
方沉碧忙道:“這裡謝過福叔了,大老遠的從河源縣跑過來,給您和裴公子添麻煩了。”
裴福忙點頭哈腰的道:“夫人這是哪裡的話,少爺這才交待夫人與小少爺本是貴客,自當當成上賓招待,夫人不必這般客氣,反倒顯得生疏了許多。”
裴福自然很清楚方沉碧的來歷,更知曉裴非的打算,只是這次可以藉着這個當口這般容易的把她弄到京城來確是他意料之外的,可想來自家的公子也非一般角色,能做到這個份上,倒也是正常。
裴福不緊不慢的把東西擺在桌子上,跟着道:“大夫這頭少爺已經派人去尋了,夫人千萬別急,只先吃點東西纔好,大夫一會兒就到。”
方沉碧應了聲,裴福弓了弓腰,這就退下去了。等着人走了,馬婆子方纔過去端了東西過來,邊盛了一碗 ,邊道:“這裴家果然是京城大戶,不過瞧着那裴公子人似乎也不錯,只是不知怎的,總覺得這人實在太過冷清了點了,不似一般人,就連對着人好,都沒覺得熱乎勁兒 。”
方沉碧應道 :“只聽說是無事不登三寶殿,不知這裴公子這般做又是有什麼意思在。”
馬婆子納罕,問:“你可是信不過他?”
方沉碧舀了一口粥,輕輕吹了吹,生怕燙着孩子,小心翼翼的送到他口中,跟着道:“舅媽別忘了,裴非是個商人 。”
馬婆子嘆道:“若是如我們三少這般念情可是好的很了,可惜人心隔着肚皮,誰知道誰好誰壞阿,看得不準,猜得耶未必就是準的,你說可是這道理?”
方沉碧嗯了一聲,只作微微俯下頭專心致志的喂孩子吃粥。
裴非到底打了什麼算盤她自是不夠清楚,只是總覺得哪裡不對勁兒,那人似乎不簡單,可又這般熱絡,實在讓她心裡畫了魂兒一樣。可眼下爲了蔣璟熙的病,方沉碧實則心理是破釜沉舟了的打算了,即便是裴非這裡有什麼陷阱她也是要頭也不回的一腳邁進去的。
蔣璟熙懨懨靠在自己孃親的懷裡有一搭沒一搭的嚥着稀粥,不知道爲何似乎吞的很艱難,方沉碧餵了一口,又輕拍孩子背心,生怕嗆着。目光一晃,看見孩子的衣領子略略溼了,方沉碧伸手去摸,只摸到一片濡溼發粘的東西,她一愣,忙扒開孩子衣領子去細瞧,竟見蔣璟熙脖子後頭生出一個銅錢兒大小的膿包,膿包已經破了,黃色的膿水洇出來,全全蹭到衣領子上。方沉碧頓時心頭一緊,喚來馬婆子,道?“舅媽快看,這是什麼東西?又不是毒日頭的暑天,怎麼會生出這樣的東西來。”
馬婆子聞言,急衝衝跑過來一瞧,頓時驚了一跳,格外納悶兒道:“我只當孩子手腳上的水泡是燒出來的,哪裡會生出這麼大的膿包出來,昨夜給擦身子時候還沒有來着,這會兒子就發出來了,怎麼會這樣?”
方沉碧有些慌,忙把賬簾擋起來把孩子的衣服褪了,這一脫,但見四歲的蔣璟熙的後背上遍佈了五六個銅錢般大小的膿包,大大小小的都有,有些已經破了,膿水洇出來,弄溼了衣裳,有些還沒破裂開來。
方沉碧並不懂醫術 ,也不知道這到底什麼,只是見馬婆子的臉色愈發的難看起來,只覺得似乎有什麼事情憋在心裡頭不得說,這纔想着張嘴問,敲門聲又起,馬婆子趕忙跑下去開門。
門被打開打頭進來的是一席素白袍子的裴非,身後還跟着一個跨着藥箱的老者,老者跟的很急,待進了門,只做躬身一拜,恭敬的道:“見過夫人,小少爺。”
方沉碧不得空客套,微微垂眼點了點頭算作回了禮,隨着道:“勞煩您老過來瞧一眼,我兒頸子後頭生的這是稀奇,似乎昨兒還沒見到過,一早看見時候就已經都破光了,滿是膿水,蹭了一身。”
老大夫不敢耽誤,忙幾步趕過來,放下了藥箱子就伸手翻了翻蔣璟熙的領子,瞧了半晌,老大夫摸了摸下巴上的一撮鬍子,道:“也是不礙事兒,不過是燒了幾日燒出來的,發了毒,等過些時候退燒了就自然沒了,夫人不必太擔心。”
可方沉碧到底是個現代人,她雖然不懂醫理,可也從來沒聽過發燒會燒出這麼大一個水泡出來,乍一眼瞧去竟不知道是燒出來的,還以爲是燙的。
裴非靜靜站在牀邊兒,這角度正是瞧着方沉碧側臉的地方兒 ,但見她黛眉輕蹙,似有不信老大夫的話,自己正出神的尋思。可就是怪了,裴非也是犯這毛病,瞧着瞧着自個兒也不知道自個兒想個什麼,就不知不覺的出了神兒。好在當時沒人留意他在瞧什麼,只當他垂着眼兒,也在看蔣璟熙的毛病。
而那頭兒馬婆子的表情也好看不了多少,她自是心裡頭兒沒底兒,要是想的多餘了倒是個好事兒,要是真真兒的想的準了,恐怕這又要是蔣府的一個破天荒的大災了。
整打整蔣府六位少爺先後出生,大少爺孱弱,二少爺只出女兒,三少爺本是一對兒雙生子,可另一個沒出滿月就夭折了,現下才留了個蔣璟熙這麼一個命根兒,五少爺蔣家祝還小着,六少爺蔣家福溺亡了。滿打滿算就只剩下蔣璟熙一個金寶兒似的珍貴物了,要是再有點什麼閃失,不知道這一大家子裡的幾個人要跟着生不如死的垮掉。
“若說這膿包,倒是我兒時也生過,那時候也是發了一身,可卻沒有這麼大過。”裴非輕聲道,隨後看了方沉碧一眼,像是詢問她意思。
半晌,方沉碧應了聲兒:“倒也只能這樣先作罷了,再看看說吧。”
老大夫又給蔣璟熙看了看就寫了方子下了去,方沉碧給馬婆子使了眼色,馬婆子會意,忙跟了出去。
這頭兒孩子有點睏倦了,多日以來病的夠嗆沒什麼勁兒了就倚在自己孃親身邊兒闔着眼,略有些唧唧歪歪,好似身體不太舒服。裴非挪過眼去,目光鎖住年幼的蔣璟熙的臉上,心頭那股子奇妙的念頭越發的冒出來,像是下了雨過後的筍尖兒似的。
方沉碧抱起孩子,摟在懷裡,哼着歌謠兒抱着孩子往窗子邊兒上走。時下正是午後一段光景,門外本是天光高照,可這屋子卻只能關緊窗戶,生怕是秋風掃了進來再涼着孩子。
淡淡的蒙光透過窗子撲在方沉碧和懷裡孩子身上,她微微附頭,緩慢的轉着自己身子,看着懷裡孩子的睡顏,絕色的臉上覆着一抹化不開的愁色,她還是輕聲吟唱,聲音很軟卻是帶着涼涼的味兒,像是一道蛛絲,哪怕一個不經意就給抻斷了。蔣璟熙已經大了,方沉碧身批又本來就單薄瘦小,抱着的孩子眼瞧着有點吃力了。
裴非的目光往上一挪,頓時心頭一驚,雖說見到方沉碧也有幾次了,只覺得這女人是九天上纔有的神女,住在九顛雪峰之上,不染一絲塵俗,不食半點人間煙火。那冷調子就是連裴非自己這般冰涼涼的性子都會覺得這人沒有溫度也沒有情緒,她不是活在這個世間的。
可眼前,那個目光裡仿若納着粼粼柔色,洋溢着慈母般疼愛之情的真的是那個神女一般的女子?
這一瞬的光景,裴非覺得方沉碧突然化作一汪翠翠波光,就那麼不動聲色,不乏聲響,甚至是無波無瀾平靜如鏡的將他的三魂七魄不由分說地吸了進去。你有見過漩渦毫不可察的嗎?裴非知道, 方沉碧就是。
轉念一尋思,裴非冷清的俊臉上透出味不可察的一抹精色,似不經意道:“這孩子倒是真挺像是他三叔的。”
方沉碧沒有一絲影響,維持那個頻率慢慢的掂着孩子,仍舊低吟那首歌謠。光影交錯搖曳,劃過方沉碧清豔絕倫的臉就似時間也停了下來 ,滿天滿地的都是那冰涼而輕的歌謠聲,任是誰都沒辦法打擾得到。
裴非就這麼一直看着方沉碧的臉,心裡倒是打個鼓點一樣不停猜度她心裡到底在想什麼 ,方沉碧與蔣悅然的事知曉的人不多,他也是輾轉周折纔打聽到的,雖說也不感確定這謠傳到底屬實與否,這一句也不過就是想試試看罷了。若是真的,也好是抓了蔣悅然的一個痛腳,只等着到時候用得着了就給他一擊,鬧得再熱鬧點,多好看。
可眼下的方沉碧穩當的很,就是看樣子似乎沒抓到什麼了不起的東西,裴非的心口一鬆,也不知道是爲了什麼,難道是隻是由着這傳聞是個虛晃子?可這關他什麼干係,他可是要抓住他倆個的七寸纔在背後動了那麼多的手腳,若真是沒得抓,豈不是虧了。
半晌過去,裴非正尋思的出奇,方沉碧這裡開了口,輕聲道:“不管裴公子的用意是如何,帶我母子兩個的這份情誼我是承了的,只是其他的我也就沒辦法幫那麼多了。”
裴非一怔,也是心下里跟着一跳,正擡眼,與方沉碧的瀲灩水眸碰在一塊兒,當下是不由自主的心口抽了一抽,就也不知道要說什麼纔好了。
從那日起,裴非覺得自己做個毛病,有事沒事兒就想起那日的方沉碧,靜靜的站在窗前,微微垂眸,半是陰影的臉上表情很淡,總似有一絲絲疼入心扉的什麼東西引着他的心尖兒,他也說不明白,到底是什麼感覺,但就是提起不起來又放不下似的,很是難受的厲害。
就這麼又過了兩日,兩人沒有在碰一面兒,裴非似故意的躲着方沉碧,白天就出府去談些生意上的事兒,到了晚上準是吃好喝好纔回來。這一日本是跟着京城有名的公子哥兒喝酒赴宴,那龐家少爺可不是一半角色,雖說是跟着皇城裡人兒沒什麼關聯,可生意場上絕對是一角,龐家的財富便是連當朝一些做官兒的都要給三分面子的。
裴非這龐家公子關係甚密,一來是的確也有利益關係,二來那龐家公子對裴非這人的眼裡城府十分欽佩,大哥長大哥短的叫的格外親。裴非倒也與他有幾分真交情,這一日喝得就多了。
酒過三巡之後,龐嘉歪歪倚在軟靠裡頭,一頭烏髮如水,饒是俊俏的一張臉微醺,斜眼看着前面簾帳後頭撫琴的女子,笑的很不正經,道:“大哥可不知道,這妞兒是隻賣藝不賣身,我這請你來這喝一回酒,撒了幾百兩銀子,還不得見她真面目,何等委屈。”
裴非端着酒杯嘴角似不經意的動了動,涼目朝簾子那頭兒瞅去,只見淺淺的一個人影在那,隨着便有曲轉的調子從簾子後頭出了來,是好聽的很。尤是那江南的軟音兒,特別的抓人心神兒,饒是讓裴非也跟着聽進去了。
“可是好聽的很?”龐嘉抻長了脖子朝着裴非問。
裴非亦是有些微醺,點了點頭,道:“嗓子是極好的。”
龐嘉笑的不懷好意道:“都說着姑娘還是雛兒,我也是格外的好奇罷了,這還真的是賣藝不賣身?進了風塵之地,哪裡還有什麼乾淨可言,不是今兒也是明兒,淌着渾水是遲早的事兒,既然如此,不如我先下手得了。”
裴非睨他一眼,道:“若非還打算強來不成?你也可真有情趣。算你還是安分些好,又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大事兒,爲了這麼個女人鬧起來,何必找麻煩。”
龐嘉嘿嘿一笑,跟着道:“大哥你就不好奇?對這麼個女人一絲好奇心都沒有?我若說,大哥這清心寡慾倒是辜負了這輩子託生成了個男兒了,銀子,女人,大哥不好這一口兒可真是可惜,可惜了。”
說罷,龐嘉又抿了一口兒,喳喳嘴,一雙俊眸一定頂着那面簾子,眼中的興趣顯而易見的很。
裴非聽他這麼一說,倒也是真真兒的尋思起來,又聽嘉樂不支的指着那面簾子,道:“大哥不如今兒晚上跟我一道會會這美人兒,我可是好奇的抓心撓肝的很。”
裴非這頭聽着這話,眼光瞄在落在簾子上的影子,突然就想到了一個人,若說真的讓他也好奇一個女人的話,搜來想去,也只有一個方沉碧而已吧。思及此,他不由自主的喃喃道:“倒也不是沒有。”
這句話可給龐嘉給耳尖的聽去了,他先是一驚,緊接着回了神兒就張嘴問:“哎呦,這可是多大的稀罕事兒,自問小弟我結識大哥你也有十多年的光景了,還不知道你也有這麼一碼事,經大哥這麼一說,我就更好奇了。可是甚過那簾子後的雛兒了。”
裴非挪過眼,面色有點暖,好似還沒有轉過那股勁兒,龐嘉這麼一瞧,更是心癢癢的 ,忙靠過去,追着問:“可是哪家的大家閨秀了?大哥可給我說說吧。”
龐嘉知曉,裴非這幾年也只有過一個女人,在府裡頭從來都是低調進出的,平素也不跟什麼七姑八姨的來往,總是那麼一個溫溫柔柔的勁兒 ,低眉順目倒是合了裴非的味道了。只是裴非要了她這幾年也不見給個什麼身份兒,他不提,那女子也不念,就這麼過着,一過就過了三五年去。
可大家心裡頭清楚,就算她做不成夫人也絕對是個姨太太的命,畢竟她也曾給裴非養了一個兒子,可惜沒到週歲就夭折了。從那之後,至今裴非仍舊膝下無子無女,可他似乎也不夠着急,這頭兒宮裡的姐姐催的厲害,他就偏偏不着急。
“小荷嫂子可是知曉?”龐嘉這麼問,裴非蹙眉,不緊不慢放了杯子起身,道:“你好這一口兒我可不陪你了,你自個兒瞧着辦,別到時候弄的吃不了兜着走。”
龐嘉自是瞭解裴非的性子,只笑不在追問,看着裴非有點不尋常的表情,心頭是樂開了花兒一樣。
裴非慢步出了酒樓,外面風冷又溼,撲在他臉上,多少有點讓他清醒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