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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塵人有紅塵事。
那劉夋所擇之地,正是鄰縣。
那裡知縣便是個搜刮民脂民膏之輩,因他與麾下小吏俱是貪婪,上下盤剝,以至於縣中百姓日子過得很是清貧。
但此人身後有人提攜,又僅只一縣之地,因此已然在那處做了十餘年,紋絲不動,卻也將自己填補得腦滿腸肥。
因相距頗近,黃楊村有嫁與鄰縣之人爲妻者,回來孃家時,便少不了通了消息。而村人平日裡談天起來,亦少不得抱怨,這消息,就傳遞開來。
更何況,在那縣城之內,有鄰縣之人奔波數十里,只爲將手中貨物賣個高些的價錢,本縣之人見其來去匆匆、形容枯槁,稍一詢問,更是弄得清楚明白。
久而久之,那鄰縣之事,於本縣也爲談資,而本縣知縣管不得,本縣百姓亦無能爲力,只能嘆息罷了。
如今劉夋也是早有耳聞,思忖再三,橫心寫信。
他以爲,雖說那縣裡並不富裕,但他爲官既不爲貪圖享樂,清貧些的,反而容易做出政績。再者鄰縣之人與他也能稱得鄉鄰,早先做不得什麼也還罷了,如今可做,怎能忽視?又還有個緣由,他生於此地,對此地也頗瞭解,可以因地制宜,若是一味選那天高地遠之處,去了不知風土人情,不曉得民俗道理,恐怕是一籌莫展,難以動作的了。
多方考慮,劉夋已下定決心。
而那二品大員也着實有些手段,不多時,已將此事做定。
劉夋上任,初時手忙腳亂,雖精研案牘之卷,卻難有成效。數日無所成就,心慌之下,傳書于徐大夫。
徐子青得了書信,回言卻道:“大夫不解官場事,當致信於引路人。”
劉夋恍然,試探上書,求問那二品大員如何爲官之事,後經由指點,開始招募賢才,於縣中多番走動,詢問當地族老,詢問百姓各家,詢問小吏,詢問縣人,多思多慮,多讀多行,漸漸胸中便有丘壑。
此後,此人行事有章法,心性無移轉,對一縣之人,便有造福之能。
三年之後,百姓已初掃貧弱;
五年之後,百姓食飽衣暖;
八年之後,百姓人數增乎一倍,一縣之地,已成富庶之地了。
可謂政績斐然。
後劉夋調任另一貧縣,只三年,使貧縣變作富縣,復調另一縣,同樣大有作爲。如此政績,那已然晉爲一品的大員越發看重,於考評裡給上上等之評,再度提拔,使其得任一府府官。
劉夋離去時,百姓送行十里,俱難捨這一位父母官。
隨後十五年,劉夋在一府之地盡情揮灑,麾下官員雖非全然清廉,卻絕無尸位素餐之輩,亦使一府之地也變得富饒起來。
然而以他出身,只善於管理地方之事,並未調入京城,而劉夋也逾花甲之年,決意於任上終老,待無力爲民後,再卸任歸田。
輾轉許多年,劉夋爲官風評絕佳,國內上下,無不知曉,府內百姓,無不感念。
當年苦讀不得晉身的農家子,如今抱負已償,幾乎已是了無遺憾。
又七年,劉夋六十九,頗覺氣力不濟,便有告老之意。再過三月便有新官前來,到時得以交接,便可離去。
孰料正此時,府城之內,突生瘟疫。
衆多百姓深受其害,不出數日,已然有數人猝死。
劉夋驚怒之下,喚府中兵士羣起而動,安置百姓,又尋府中良醫,尋查病源。而後方知乃是鼠疫,竟爲絕症。
他如今年邁,連日奔忙,疲憊交加,竟已病症加身,精力更是萎靡。
眼看着,已然無力操持一府之事。
那許多的百姓,也將入絕望之境了。
徐子青與雲冽坐於樹蔭之下,默然相對,品清茶而賞秋景。
忽然天邊有羽翼撲簌之聲傳來,隨即落下一隻白鴿,於那石桌上來回走動,擡起前爪,露出一根竹管來。
徐子青摘下竹管,取出一卷薄紙:“師兄,那劉夋又送信來,不知此回是爲何事?上次聽聞他已然要告老還鄉,說不得便是因此。轉瞬數十年,如今他也是名望天下了,叫人心中感嘆……”
未說完,那信中所言,已然盡入他眼。
徐子青神色微動。
雲冽見到,便是開口:“何事?莫惱。”
徐子青輕嘆,將那信送去:“師兄且看……”
雲冽一眼掃過:“竟是如此。”
徐子青站起身,心底忽然生出一絲不捨之情。
雲冽道:“時辰已到了。”
徐子青輕輕點頭:“此生……”
雲冽看他:“莫要迷障。”
徐子青微微一笑,與雲冽對視。
不錯,是他太執迷了。
此生,非此一生。
劉夋被兒女扶到牀上,身畔有老妻相陪,又有麾下要員一旁肅立,神色十分擔心。
而他自身,心裡哀慼難言。
想他劉夋兢兢業業數十年,自問從不曾懈怠一日,爲百姓謀福,爲國家盡忠,不說做出了何等驚天動地之大事,在本職之上,卻是無愧於心。
緣何就在他將要卸任之前,竟有如此災劫降下?他府中子民本是善良勤懇,又爲何要逢此磨難!
區區惡鼠,竟要帶去這許多的人命麼……
想到此處,劉夋更有一種悲意涌上。
爲民多年,他早已視民如子,此時此刻,竟全然不能釋懷。
這時候,門外有人來報:“大人,府外有人來尋,說是大人故友,想要求見。”
劉夋一嘆:“乃是何人?”
門外之人回道:“乃是兩位……”他似乎有些猶豫,“……老人家?他們自言一個姓徐,一個姓雲。”
此言一出,劉夋眼光大亮:“一個姓徐,一個姓雲?難道、難道……”他手指顫動,立刻叫兒子過來,扶住自己,“一定是徐大夫和雲先生來了,老夫要親自出迎,爾等也定然不能有半分不敬!”
其餘人等聽得,都是答道:“我等知道了。”
而他們心裡卻在思忖,莫非,當真是那村裡兩人來了不成?
以他們與劉夋關係,早已自他口中得知那黃楊村有這一對鄉野散人,多年來與劉夋信件不斷,來往不絕,極是受到劉夋敬重的。但哪怕是曾經見過那兩人的劉夋老妻與長子,也不再記得他們面貌,更莫說其他人,更從未見過了。
只是眼下他們過來,卻是爲了什麼?
劉夋心裡喜悅,那精神似乎也好了一些,面上泛起些紅光來:“若是徐大夫,說不得,能有法子也未可知……”
旁人倒不絕那徐大夫有如此神奇,卻也不曾表露,但實際上,則都想要看那兩人一看——也不知,被劉夋如此推崇的人物,究竟是什麼模樣?
待到了府門口,果真便見到有兩個男子,站在門外。
只見他們長髮如雪,面上也早有不少細紋,但其脊背挺拔,氣度卓然,乍一看,卻還好似是當年模樣。
青衣者溫和可親,白衣者冷漠自持,依稀不變。
劉夋自做官以來,日日忙碌,再無暇歸去。
如今算來,他也是數十年不曾見過這兩人了。當年他便一意與兩人相交,多年通信後,他更對兩人敬重有加。
此時見到,便是難掩狂喜。
劉夋快走幾步,似有幾分自慚:“多年不見,老夫已比兩位看着更年長了……老夫無能,還連累兩位前來探望。”
然而待他堪堪前行數尺後,卻陡然發覺,再不能往前半步了。
其餘之人要去扶他,竟也一般感覺。
劉夋有些驚異,只以爲是那雲先生使出了手段。
可就在下一刻,他的雙眼驀然睜大,便好似見到了極不可思議的畫面——
就在衆目睽睽之下,那兩人白髮變青絲,如墨般垂下,其面上細紋消失,肌膚光滑,一瞬好似時光倒轉,叫那看着有五六十歲的年邁之人,驟然變作了年輕面貌。就連那兩雙眼眸,也一個更似春風化雨,一個猶如萬載寒潭,眨眼間,就是翻天覆地般的變化!
返老還童?
不,彷彿,他們就該是如此模樣……
那青衣年輕人溫和一笑:“劉家小哥,此去恐怕再不能相見,我與師兄,正是要來與你告別。”說話時,他擡起手來,指尖青光閃爍,“鼠疫爲大患,我等既然要走,便予你這最後一份離別之禮。然而外力終歸不過外力,若要杜絕此事,還需凡人自身精研醫道,對症下藥,方可千秋萬載,傳承下去了……”
話音落時,他一指點出。
霎時間,那青光入了天上,倏然化出了一片青雲。
而那青雲之中,淅淅瀝瀝,便落下了無數青色雨絲,降臨在無數百姓之身。
木氣化爲雨,將此地俱淨化了。
鼠疫爲惡症,惡症有惡氣,而惡氣已除,疾病自除矣。
劉夋等人,皆震驚無比。
而那青衣人與白衣人,卻在這一指之後,化作了兩團光芒,隨即並在一處,就投身到天外去了。
自此,消失不見。
劉夋心中沉悶,別情難忍,口中卻喃喃道:“竟然是真的……”
早在他爲官數年後,已聽聞鄰國有逸事,言道有兩位仙人,化爲青衣醫者,白衣劍者,行醫多處,化解災難。
他當時聽後,自然猜出那兩人是誰,卻只以爲是兩位長者不欲奉該國國主聖旨,才隱居鄉間,藉此避難。這兩人行蹤,他自也是守口如瓶。
但如今他方知曉,那兩人,居然當真便是仙人。
真是……恍若夢境一般。
徐子青眼中青光閃動,以一世凡塵爲根本,那一點真靈,也終是投入到天地法則之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