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瀅仍在思忖珍翠樓之事,根本未在意別事,一旁的陳湘卻是大怒。
“三妹妹!”她上前用力一拉陳涵,面沉如水:“說頑話也要有個分寸,你這毛病何時能改?再這麼着,我必稟了祖母,請她老人家重重罰你。”
吃她這一罵,陳涵當即覺得臉上下不來,不由得惱羞成怒,將簪子朝她手中一擲,立起眉毛道:“二姐姐今兒是吃錯了藥不成?如何處處針對於我?我一開口你便罵,你還有完沒完?”
“我是你姐姐,管你是該當的。”陳湘毫不退讓,雖臉漲得通紅,辭鋒卻極利:“倒是三妹妹,開蒙時便學了長幼之序,如今卻連最尋常的禮數都不能周全,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陳涵氣得臉也紅了,張口便要回罵,不想陳湘猛地提聲喚:“來人,去前頭找祖母說話。”
語聲落地,衆僕役齊齊應是,倒也有幾分聲勢,陳涵一下子變了臉。
陳湘竟真要去許老夫人跟前告狀?
那豈不是又要叫她吃掛落?
陳涵竟有些着慌,張開的口也閉上了,面色變得鐵青。
今日的陳湘,早非曾經那個懦弱無爲的少女。
近一年的代理校長,已然將她歷練了出來,言行舉止皆端重沉穩,頗有長姐風範,這段日子來,陳涵很是在她手上吃過幾次虧。
而更可氣的是,許老夫人對此極是樂見,回回都替陳湘撐腰,待這個二姑娘也越發親厚,直令陳涵矮下半截兒來。
咬牙切齒站了片刻,她把腳一跺,恨恨地道:“二姐姐行動便要告狀,拿我這當妹妹的作了登高梯子,哪裡有半分姐妹情誼在?二姐姐就不覺得對妹妹太苛刻了麼?”
“這時候三妹妹又認自己是妹妹了?”陳湘笑盈盈地反問,面上紅暈褪去,一臉地若無其事:“我想着,馬上就到吉時了,須得去前頭見祖母,三妹妹連這也覺得委屈?”
陳涵呆住了。
好一會兒後她才明白,陳湘原來是虛張聲勢。
她登時又惱火起來,想再反脣相譏,只是,這言語相爭,最忌的便是氣勢爲人所奪。
方纔陳湘輕輕巧巧一句話,已然打下了陳涵的氣焰,如今她欲鼓勇再戰,那氣勢卻難以接續。
此外,她也實是怕見許老夫人那張威嚴的臉,於是,那無數罵人的話在口邊轉了幾轉,終是“咕咚”一聲又吞了回去。
她慢慢低下頭,悄沒聲兒地走到一旁,雖無一字服軟,然那姿態卻表明,她認栽了。
陳湘見狀,大鬆了口氣。
她這個胞妹,委實難教得很,迫得她不得不時常借勢相壓。
她擡手按了按額角,又見陳涵可憐巴巴溜牆根兒站着,心下倒生出幾不忍,想了想,到底走過去,好言安慰了幾句。
陳涵借坡就驢,喬張喬癡地撒幾句嬌,兩姐妹很快和好如初。
這一番口角官司,陳瀅眼前可見、耳中亦聞,心底卻毫無觸動,直是視若無睹。
她此際所思,盡在珍翠樓。
這是一條極爲重要的線索,既然今日遇上了,便必須抓住。
那兩副頭面皆爲許老夫人所有,想來,她老人家對這鋪子的情形,應該也是瞭解的。
哪怕只是零星線索,於陳瀅而言,亦堪慰藉。
一念及此,陳瀅便先向袖籠裡摸了摸。
薄薄一沓紙頁,隔着輕滑的料子,正觸及指尖。
她心中越發有了底。
幸得那份簡報她隨身帶着,上頭還畫了釵子的草圖,屆時請許老夫人辨認一番,或會得到答案。
她暗自忖度着,身外諸事便不曾在意,而陳涵投來的那怨恨的小眼神兒,她自是更沒放在心上。
不多時,吉時便至,衆女齊齊去往正房,藏在那大屏風之後,偷看未來新郎。
馮二爺眉目端正、衣冠濟楚,雖稱不上俊秀,行止卻很有度,陳湘似是很歡喜的樣子,紅着臉看了兩眼,便羞於再看,面上笑意卻很溫柔。
那馮二爺亦知有人偷看,更知道其中一人,便是他的未婚妻。他素常在外,所歷不可謂不富。只今日這等場合,於他也是頭一遭,故而沒過上半刻,他的臉也漸漸地紅了。
雖然勉力做出鎮定的樣兒來,到底有那麼一個半個的眼神,拋去屏風方向。上座的許老夫人見了,也忍不住面現微笑。
屏風後的小姑娘們見狀,一個個握着嘴兒吃吃地笑,有那調皮的,便輕聲打趣兒陳湘幾句,羞得她兩腮作赤,頭都不敢擡。
至於陳涵,她顯然好了傷疤忘了疼,湊在陳湘耳邊揶揄了半天,直到最後陳湘惱了,又祭出“祖母大法”,她才消停些。
男方備的禮很豐足,長長的禮單將及地面,待唱禮畢,已是午時將至。
許老夫人便請衆女客去得花廳,那裡已然排開筵席,席間諸般熱鬧,自不必提。待散席後,又有各項娛樂活動,將今日的氣氛推上頂點。
陳瀅沒在人堆裡走完過場,見衆女眷俱往水榭去聽戲了,她便揀了個空兒,請了鸚哥近前,含笑道:“我有話想要與老太太說,煩請姐姐代爲通傳一聲兒。”
鸚哥笑應了,又提點她道:“瀅姑娘來得可巧,老太太正說要回屋換衣裳呢,姑娘若是得閒兒,不若先去‘明遠堂’少坐,老太太想必很快就會過去。”
許老夫人的住處,仍延用“明遠堂”舊稱,這也算是老國公夫人的一點執念罷。
陳瀅謝了鸚哥一聲,便轉去了明遠堂。
如同大楚朝所有的上房,明遠堂亦在府邸中軸線上,三明兩暗的格局,西抱廈、東暖閣,迎着方方正正一所院落,庭院以十字甬路間錯開來,東首立了座葡萄架,如今猶有翠葉低垂,幾串紫鬱郁的葡萄掛下來,也無人去吃,不過得個意趣兒罷了,院子正中挖了座蓮池,水面飄着幾莖殘荷,枯葉翻卷,似待雨落時敲出清響。
陳瀅立在院門處相候,也未等得多久,前方便行來一羣人,那正當中發戴紫貂兜、身被錦雲肩、扶玄漆雲頭杖的貴婦,正是許老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