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0 章 矯矯虎臣,在泮獻馘。
陸柬之留在洛神記憶裡的最後一片印象便是前年之秋,記得剛過重陽不久,他赴任交州。那夜他亦如今夜,臨行來向父親辭別。
當時的那些悲傷,欲說還休的愁緒,還有他和自己道別,終於轉身離去的那個黯然背影,至今想起,洛神仍是記憶猶新。
流光如箭。時間已經過去了那麼久,中間各自又是如此多的經歷。
她不知陸柬之的心境今夜到底如何,但她猜想,在他和父親辭別結束之後,他或許也會想要和自己再見上一面。
這一次,他真的是要離開建康了,臨走之前,應當是有話要和自己說的。
這是基於和他從小認識,來往多年而得的一種直覺。
洛神一直在等著。
果然,僕婦來傳話了,道高相公叫她去一趟。
洛神去了,推門而入。
父母都在書房裡,陸柬之立於一旁。
前番離別,一去經年。洛神今夜,再次見到了陸柬之的面——那位在她還是懵懂少女的昔日裡,風花雪月,似曾入夢,卻又模模糊糊,並未留下過多少深刻印痕的陸家大兄。
他雙頰凹陷,人很是消瘦,但精神瞧著還算不錯。
見她來了,他轉向她,喚她“阿彌”,笑道:“方纔我對伯父伯母說,想見你一面。你不會怪我冒昧吧?”
洛神含笑搖頭:“大兄明日便歸鄉去了,便是你不開口,我亦是想來和大兄道聲別的。”
高嶠扶著蕭永嘉站了起來,對洛神笑道:“你們說話吧,我送你阿孃先回房休息。”
陸柬之向兩人道謝,相隨送了出去,慢慢地轉身。
洛神道:“大兄明日便要走了。家中內外之事,可都已經安排妥當了?”
陸柬之面上露出微微笑容:“多謝記掛,諸事已妥。”
洛神含笑:“如此我便祝大兄歸安,往後事事順遂,時通消息。”
陸柬之望著她,脣邊的那抹笑意慢慢地消失,沉默了片刻,說:“阿彌,實不相瞞,今夜你還願意見我,善言如舊,我甚是感激。”
“去年蒙你顧念我的病情,贈以琴譜爲藥,我卻辜負了你的一番善意,未能妥善收藏。更不用說我那二弟,喪心病狂,做出那般的齷齪惡事,險些玷辱了賢伉儷的清名。李刺史非但不怪,此次,爲營救我與那數萬陸氏子弟,多方奔走,不遺餘力。”
“陸柬之感激涕零,無以爲表!”
洛神見他竟撩起衣襬,向著自己的方向下跪,鄭重行了一道叩禮,吃驚,急忙避讓:“大兄快起來!莫說是我,便是我郎君,也不會受你如此大禮!將士頭上雖冠有家族之姓,但何人又不是我南朝子弟?我郎君救的,便是南朝子弟。”
陸柬之從地上慢慢地站了起來,說:“去年在交州時,我一度頹喪至極,怨天尤人,乃至自以爲此生已是了無生趣。如今想起,我是何等的無知可笑!”
“身陷圍城,真正到了生死一線,耳畔盡是將士深夜思鄉所發之泣,我方知從前那些所謂時乖命蹇,怨天尤人,都不過是庸人自擾,無所疾痛,強爲呻,吟罷了。”
他忽地一笑。
“阿彌,你可知當初重陽比試之時,第三關我爲何舍玄論,追李穆至虎山?”
“因第一關比試,他絲毫不遜於我,次關比箭,我和他亦是看似不分伯仲,但我分明知道,若真論高下,我分明技不如他。”
“我平日看似視名利如同浮雲,交友亦從不問門庭身份,實則在我心底,依然還是自持身份。我不甘遜於寒門,當時這才生出好勝之心,舍了高相公特意爲我而設的一關,定要和他在虎山爭一高下……”
他出神了片刻,彷彿在回憶當時情景,搖了搖頭,苦笑。“結果自然還是我輸了。”
他的神色漸漸變得凝重。
“也是到了如今,我才知曉,李刺史到底是何等一位人物,遠遠非我能望其項背。輸給他,我心服口服。”
陸柬之停了下來,望著洛神,脣角再次露出一片微笑。
“阿彌,你從小喚我大兄。當初成婚之時,大兄未能向你道一聲賀。趁著今夜送上嘉祝,願你二人白首同心,永以爲好。”
“大兄先行去了。日後若有機會,再來拜謝你夫婦伉儷。”
洛神彷彿在他的眼底深處,看到了一層淡淡的,若有似無的閃爍水光。
但這無關緊要。
這一刻,在陸柬之的身上,再也見不到半分那年秋,留在洛神記憶中的黯然或是蕭瑟了。
他是剋制而坦然的。
洛神親自送他,一直送出前堂,方停步,慢慢地折了回來。
她知道陸柬之是真的放下了。
回來的路上,她感到自己心情也隨之釋然了,又不禁生出了幾分的感嘆。
她的世界裡,倘若沒有李穆的出現,倘若當初,她順順利利地嫁給了陸柬之,如今,未必不是另一種現世安穩。
但是,如果可以選擇,她想她依然還是會選今日這般,和他聚散分合,相思成頁。
沒有絲毫的猶豫。
如果不是遇到李穆,她不知道,自己原來可以如此地喜歡著一個於她原本只是陌生人的男子。
矯矯虎臣,在泮獻馘。
在洛神的心目裡,她的偉岸郎君,又豈只是如此?
她愛他淵渟嶽峙的深沉品格,愛他磊落幹雲的英雄豪氣,愛他那戰士般的剛勇和血氣,愛他身上那一道道記滿了他所走過的鐵和血的道路的傷疤印記。
她更愛他只會在她面前才肯表露出來的所有那些男人的陰暗、嫉妒和軟弱。
陸柬之和那些倖存下來的將士,都已經安然回來了。如今她只盼著他也能早些來接她。
她想和自己的郎君在一起。
可是無法立刻聚首的消息,還是不可避免地送到了她的手裡。
送走陸柬之,洛神回到自己房中,看到母親坐在牀沿上等著她,見她回了,似要起身,急忙快步走了過去,扶她又坐了回去。
“阿孃,你怎還沒歇息?”
她摸了摸母親越來越顯的肚子。記得方纔阿耶說,送她回屋歇下的。
蕭永嘉微笑著問:“柬之走了?”
洛神應是。又說:“也無別事。陸大兄方纔只是向我表了對我郎君的謝意。”
蕭永嘉也未多問別的,只微笑著嘆了口氣:“柬之向你阿耶和我辭別時,我便瞧出來了,他是真的和從前不同了。他從前本就出衆,等過了這道坎,日後只會更好。”
洛神點頭,心裡想著,嘴裡便問了出來:“阿孃,還沒有郎君何時回的消息嗎?”
蕭永嘉看了眼女兒,遞上一封信。
“方纔你和柬之說話之時,敬臣的信到了。一封給你阿耶,這封是你的。我知道你天天念著,自己給你送來了。”
洛神眼睛一亮,急忙向母親道謝,接了過來。
雖然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關於他的消息,但卻捨不得撕壞封口。她站了起來,跑到外間,拿裁刀小心地挑開封口,終於取出了信。
他熟悉的字體,鐵筆橫勾,一下躍入眼簾。
信寫得很長,有好幾頁紙,她依然捨不得一下看完,一個字一個字地讀。
但是漸漸地,洛神脣邊的笑容,有點凝住了。
陸柬之成功突圍,繼而得以南歸的消息傳到他那裡後,他便停了對虎牢城的進攻,隨即撤軍,回到了潼關之西。
這個消息,洛神早先已經知道了的。
她本以爲,等他安頓好長安那邊的軍務,他便能回來接她了。或者至少,派人來將她接去他的身邊。
但是看起來,這個希望,至少現在,顯然是不可能了。
李穆對她說,潼關之西的中原,如今還不在他的計劃之內。
取長安後,他的首要之事,便是滅掉隴西的鮮卑勢力。
他對她極是思念,原本回兵長安之後,打算按照原本計劃回來一趟。但是隴西局面再起變化。
鮮卑的吐谷渾部此前一直在和繼位爲帝的谷會長在爭奪秦城。上個月,吐谷渾部攻下了秦城,西金才滅,吐谷渾人又建國稱帝,趁他東進潼關的機會,頻頻襲擾長安。他決定就勢反擊,打掉這股佔據了隴西多年的鮮卑勢力,拿下隴西,以徹底穩固長安。所以他暫時無法回來,也不方便將她接到戰事頻頻的長安。
他臨走之前,曾答應一完事就回來接他的。如今卻食言了。
信末,他語氣很是小心,再三地向她賠罪,又叮囑她安心等自己的消息,說,等他滅了鮮卑勢力,拿下隴西,把長安局面徹底穩定之後,一定來將她接走。
洛神反覆地看了好幾遍,慢慢地放下信,擡起頭,見母親望著自己,壓下心裡涌出的失望,立刻露出笑容:“阿孃,郎君戰事忙碌,回不來,我也不方便去他那裡添亂。正好留在家裡陪你,等你生產。”
她想了下:“阿家那裡,我也久未盡孝。過幾日便是你的誕賀之日,等我陪你過完了,我也去京口住些日子吧。”
蕭永嘉方纔已經從高嶠口中得知這消息了。少年夫妻,最是濃情蜜意之時,本擔心女兒愁煩,見她如此發話,也就放心了,和女兒又敘了幾句,起身回房時,提醒她若要回信,便儘快寫,明日正好和高嶠的信一道送出去。
洛神應好,等母親一走,回來立刻坐在案後,挽起衣袖,親手鋪紙洗硯。
瓊樹等侍女知她是要給李郎君寫回信了,在一旁摒息斂氣地等著,不敢發出大聲,免得擾了她。等了半晌,見她提起筆,卻一個字也沒落下,出神了良久,竟放下了筆,轉身走出房門,去往庭院,一時不解,於是全都跟了出去。
她摘了朵錦葵,又尋到一處花草繁茂的院落裡,採了枝紫紅色的香花椒,回來,在書架上抽了一冊書,夾壓其中,放進封裡,一字未寫,便成信了。
侍女們不禁迷惑,面面相覷。
瓊樹忍不住問:“小娘子,此爲何意?”
洛神將口封住,笑而不語。
想他行軍打仗,未免枯燥。若偶也和她一樣,深夜不眠,帳中坐起,燈下翻翻自己寄他的這卷書籍,未嘗也不是個打發漫漫長夜的好法子。
……
數日後,便是蕭永嘉的生辰之日。
隨著陸柬之舉家離京,陸氏從此徹底退出朝廷。新安王又上書彈劾許泌,措辭嚴厲,朝臣議論,也無不指責。
此次北伐,損失慘重,不止朝廷,民間亦議論不停,早不是一家一姓之事。許泌自知無法再安於朝廷,便以歸鄉養病爲藉口,請辭司徒一職,離開建康,暫時回往宣城的苑陵老家。依附於許陸兩家的一些朝廷官員和門生故舊,難免也各有波及,或貶或去。
從前士族三姓大家,經此變故,最後只剩高氏,門庭獨顯。
早幾天前起,高家門檻,幾乎都要被那些前來遞送拜帖的各家人給踩斷了。
蕭永嘉並未大張。叫高七收下拜帖,一一回以謝函,賀禮卻一概不收。
到了今日,也不過是請了高氏宗族裡幾個平日關係親近些的女眷,還有那位去年過生日曾邀她去住了幾日的好友懷德縣主,大家一起過來,設了筵席,叫了班樂伎在旁舞樂助興,一道慶賀而已。
她因有孕,自己滴酒不沾,只和衆人言笑晏晏。一片歡聲笑語裡,只見一個僕婦笑著急匆匆地進來,說宮裡來了個口信,道高皇后也親自來了,要給長公主伯母道喜拜夀,此刻鳳駕就在路上,快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