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要進來的人顯然極爲的驚愕——根本連反手的念頭都沒升起,就被梅花小几砸了個正着!
這梅花小几是在帳子裡的腳踏上用來放擺瓶、香爐等物的,不過長寬高都不過一尺有餘,但長公主船上的東西當然不會有俗物,這小几乃是實打實的紫檀木所制,因爲取了古樸的造型,毫無花俏——也就是說,與鏤空的小几完全不同,這隻梅花小几,從幾面到幾腳都是實打實的檀木,檀木本就沉重到了入水難浮的地步,這麼只小几至少也有十數斤,再加上卓昭節使出全身力氣的突如其來的一砸——
“怎麼是你?!”卓昭節用力掩住嘴,震驚的藉着內室蒙了厚紗的宮燈,纔看清這人面目,就見寧搖碧帶着不可置信的目光掉了下去!
……他應該傷得不輕。
因爲卓昭節驚慌之下揭了宮燈的罩子舉手護着燈火往下照去,卻見船舷邊不見寧搖碧的蹤跡。
與此同時,她聽見了明顯區別於湖浪的“撲通”一聲!
卓昭節瞬間覺得眼前一黑……
寧搖碧是世子,身份尊貴也許武藝也還湊合……那一幾砸得是他胸前,按說不該就這麼死了……問題是,他是北地來的——北卒驍勇卻多懼水,至於擅長鳧水……
只看寧搖碧身邊如雲侍從也該曉得,想讓他落水,真心不容易,既然不會落水,那寧搖碧這等嬌生慣養的紈絝,總不至於特意去學鳧水罷?
受了傷、不會水……卓昭節顧不得多想,直接穿着褻衣,踩着旁邊的翹頭雲案爬上窗櫺,跟着縱身跳了下去……
秋夜的明月湖水甚涼,卓昭節藉着從樓船二層躍下之勢潛入水中,頓時一個哆嗦!
慶幸自己這幾日還算方便的想法只是瞬間掠過腦海——卓昭節到了這個時候纔有點隱約的後悔,她雖然對自己自幼跟着遊若珩、遊煊垂釣嬉戲水邊時練出來的水性很有自信,但夜間下水還是頭一次,又是秋夜……明月湖此刻正值枯水季,沒有太大的風浪,她自己的安危料想無妨,但寧搖碧……
卓昭節知道,自己如果不能在最短時間內尋到寧搖碧並將他救起……哪怕驚動全船也必須叫人了,雖然是寧搖碧悄悄爬到她窗外才引起的誤會,但寧搖碧一旦出事,隨便是長公主還是雍城侯,決計不會理睬這區區小節的,到這個時候她才醒悟過來——這是樓船。
一口氣用盡,仍舊無寧搖碧的蹤跡,卓昭節帶着惶恐到極點的心情上浮換氣,她告訴自己如今不是想怎麼回船的時候,假如寧搖碧當真因此溺斃明月湖……自己也一起死在這湖裡似乎比較好收場……
吸一口氣,她再次扎入水中。
足足換了七、八次氣,秋夜的涼風吹得卓昭節已是瑟瑟發抖,她感覺自己四肢百骸中空蕩蕩的,虛弱感如潮,一陣陣涌上心頭,偏偏這時候,右腿傳來一陣痙攣!
這真正是雪上加霜,卓昭節大驚之下,以她在青草湖裡泡大的水性,竟也連喝了幾口湖水,情況越發不好!
卓昭節心中嘆息,正待呼救——眼角忽然瞥見了不遠處的一點幽光。
是寧搖碧腰帶上的夜明珠。
她精神爲之一振,不顧右腿痙攣,迅速遊了過去。
寧搖碧被她提出水面時居然還很清醒,他吐了一口水,反手扣住卓昭節的肩,簡短道:“到船頭,設法把纜繩弄下來上去。”居然無意驚動船上諸人。
卓昭節如今力氣用得也差不多了,無暇與他賠禮,點了點頭,低聲道:“世子不會水的話,還請放鬆些。”
“嗯。”寧搖碧的語氣裡聽不出喜怒。
卓昭節不敢多想,拉着他游到船頭——樓船的甲板比水面足足高了一丈,黑夜裡,藉着秋夜的熹微星月之光,僅僅只能看出纜繩堆積的輪廓。
寧搖碧用手捂住嘴,沉悶的咳嗽了兩聲,忽然伸手向卓昭節頭上、頸上摸去,卓昭節嚇了一跳,一把將他按進水底,想想不對,又把他拉了出來,隨即壓低嗓子低叫道:“世子?”
“你沒帶釵環?”寧搖碧被拉出水面,足足過了數息,才簡單的問道,他雖然沒說之前的事,但語氣冷的出奇。
“……沒帶。”卓昭節訕訕的道,下意識的攏了把披散水面的長髮,夜色下,明月湖的湖面一片黝黑,她周身儼然盛開着一朵色澤比黑暗更爲濃郁的曼荼羅,寧搖碧的手從她散在水面的髮絲裡掠過,嘿了一聲,卻是花了點功夫,纔將腰帶上嵌的夜明珠取下,屈指一彈,甲板上的纜繩頓時撲撲落下。
寧搖碧似喘息了一下,才道:“去船另一邊,看看纜繩夠不夠。”
卓昭節心中默唸上蒼,萬幸游到另一邊,纜繩已經垂到了水中,卻是足夠了的。
只是卓昭節上去試了試,卻覺得手臂一陣痠軟——她水性好歸好,臂力到底也不過是個嬌養的小娘,在湖裡尋了這許久寧搖碧,力氣早就用得差不多了,如今纜繩垂在跟前,卻實在無力爬上去,只得爲難的同寧搖碧商量:“咱們叫人罷?”
寧搖碧似無聲的笑了一下,才譏誚的道:“你身上有衣服麼?”
卓昭節頓時噎住,頓了頓方道:“但上不去。”
“讓我緩一緩。”寧搖碧低聲道,“我拉你上去。”話是這麼說,他的情況顯然很不好,否則不至於連“本世子”都沒心情說了……
卓昭節心中矛盾無比,既擔心拖延下去出大事,又懷着僥倖想着就這麼無人知曉的回船最好不過……
秋風漫不經心的吹過,卓昭節露出水面的肩頭凍得微微一縮,連心神也有點恍惚了。
忽然寧搖碧拉住纜繩,輕聲吩咐:“放手。”
卓昭節忙放開了他,就見寧搖碧將纜繩在腰間圍了幾圈,抵住船,握緊繩索,緩慢的爬了起來。
他爬得很慢。
不過一丈來高,卻還有一次險些摔了下來,卓昭節掩着嘴才止住驚呼,但寧搖碧到底掙扎着摔倒在甲板上,他躺了半晌都沒起來,還在湖裡的卓昭節已經開始擔心,寧搖碧會不會索性把自己丟在湖裡以作報仇,這時候纜繩卻動了動,卓昭節忙學着寧搖碧方纔的樣子,將纜繩系在腰上。
被拉上甲板時,寧搖碧的喘息聲已經十分急促,卓昭節的頭才冒出甲板,他跪住繩索,聲音有些顫抖的伸出手:“拉住,快!”
卓昭節忙將自己的手交給他。
寧搖碧用力一拉一帶,卓昭節被猛然扯上甲板——只是這一拉寧搖碧也是用盡了氣力,卓昭節整個人都隨着慣性撲進他懷裡,將他撞倒在甲板上——慌亂間,他又悶哼了一聲。
卓昭節手忙腳亂的想從他身上爬起來時才醒悟過來:自己拿梅花小几砸的,正是他胸前,無論是爬上甲板、還是拉自己上來……都要用到胸腹之力……
而且她剛纔一撲,也正撲在了寧搖碧胸前……
卓昭節戰戰兢兢的邊爬邊問:“世子,你……你沒事罷?”
“你不要動……”寧搖碧有氣無力道,“我胸前疼得緊。”
卓昭節只得尷尬的維持着半靠半依在他身上的姿勢。
片刻後,寧搖碧才問:“你能起來麼?”
“……”卓昭節撐了幾下甲板,勉強起了身,寧搖碧隨之爬起,在水裡泡了許久,體力損耗過大,兩人都有點手腳發軟,寧搖碧一個踉蹌,短促道:“你跟我來。”
兩人悄悄摸進艙,寧搖碧隨手開了一間空置的艙房,讓卓昭節進去後迅速反鎖,擡手點上燈火,還沒回頭,就聽卓昭節哎呀一聲,迅速躲進了內室。
他看着燈火燃起穩定,小心的罩上燈罩,纔不冷不熱的道:“有什麼好躲的,你不是也沒穿什麼?”
卻是燈火亮起後,卓昭節才留意到他居然也是脫了外袍綾褲,僅着裡衣——輕軟的素紗裡衣溼透之後完全透明,緊緊的貼在他身上,僅剩的用來搭配華服的腰帶還在,清楚的勾勒出少年窄臂蜂腰的輪廓。
卓昭節進了內室,倉促之下也顧不得自己褻衣還在滴水,胡亂抓起榻上被子裹住自己,這才低叫道:“你……你脫成這樣去爬我窗?想幹什麼!!!”
一面說,她一面盯住了榻邊一隻鎏金鳧鴨香爐……心想若寧搖碧敢無禮,這香爐倒可以充作匕首暫用……
不想外間寧搖碧語氣森然,極爲緩慢沉鬱的道:“我原本……衣着整齊的……帶着樗蒲……想尋……尋你……下完……白日那半局……你……”他幾乎是說幾個字就深呼吸一次,隨着聲音,他擎着燈走進內室,面無表情的打量着縮在薄被裡的卓昭節,忽然展容一笑,眼中卻毫無笑意,“你說……本世子……該拿你怎麼辦?”
卓昭節張口結舌,半晌才訥訥道:“原來你衣袍是在水裡脫掉的麼?這個……對不住,我以爲……以爲是賊來着的。”
“樓船夜泊湖中,賊從何而來?”寧搖碧冷冷反問。
“……或許有厲害的飛賊呢?”卓昭節小聲道,“我以前看過的書裡說,有奇人異士能夠飛檐走壁什麼的……還有水賊不是可以游上來嗎?嗯,我錯了……”
她越說就見寧搖碧胸膛起伏越劇烈,顯然氣得不輕,越說自己心裡也越發的發虛——卓昭節雖然嬌縱,卻並非鐵石心腸之人,如今漸漸心虛得不敢多言,乖乖低頭認錯。
寧搖碧瞪着她,半晌,卓昭節正心驚膽戰,才聽他冷哼一聲,道:“你旁邊那櫃子裡放着預備給客人臨時換洗用的衣袍,皆是新的,雖然只有男裝,但暫時可以蔽身,先穿上。”
說完,卻將燈放下,退去外間了。
卓昭節簡直不能相信自己這麼輕鬆的過了關,感激之情由衷而起,心想寧搖碧即使促狹了點,貪玩了點,狡詐了點,但這氣度……嘖嘖,假如他不是隱忍到以後再發作的話,真心是好人啊!!!
所以,兄長也是有看走眼的時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