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爲衡陽6萬餘軍民的最高指揮官,面容剛毅的方顯絕知道自己不該脆弱,可經過今日白天一役,坐鎮指揮部收到衡陽全城各部報來戰報的鐵血之將太明白衡陽城將會遭遇多麼兇惡一戰了。
在7.9日之前,衡陽各部守軍總共戰損不超過4500人,接近衡陽2.4萬守軍的四分之一。
這個損失雖然不小,但考慮到交戰時長以及所對數萬日軍輪番進攻的龐大兵力,這樣的損失是完全可以接受甚至是值得驕傲的。
尤其是,這些損失都是建立在殺傷2萬餘日軍的基礎之上。
但僅僅在7.9日這一天,在他和衆將齊聚的這一刻之前,參謀部交給他的戰報顯示,預10師戰損1300餘人,第3師戰損1400餘人,190師戰損300餘人,四行團戰損160餘人,衡陽警備團戰損200餘人,預備役戰損800餘人,其餘各部戰損合計400餘人。
一日下來,損失竟然超過了前一個月的總和。
野戰醫院早已人滿爲患,數百醫護數量都嚴重不足,不得不從預備役中選拔聰明伶俐者進入野戰醫院充當臨時護士,但這依然不能緩解救治不足的困境。
許多傷員不得不臨時包紮之後就放置在野戰醫院之外的深壕內等待,要等到明日甚至後日再進行醫治。
雖然明知這樣會造成傷口感染和死亡率激增,但野戰醫院的醫生護士就算是有三頭六臂也忙不過來,只能分上輕重緩急,優先救治致命傷的士兵。
晚間更是發生一起極其惡劣的事件,駐守五桂嶺的預10師28團第9連連長作戰期間腹部被彈片擊中重傷,該部在擊退日軍後,火速讓一個步兵班將其上尉連長送往城內野戰醫院。
但因爲所有軍醫都在緊急手術,該上尉連長沒有得到及時救治,負責擡陸軍上尉回城眼瞅着自己連長氣息越來越微弱的上士班長當場紅了眼睛,竟然拔出槍頂着正在帶隊檢查傷兵傷患等級並排定救治批次的野戰醫院院長澹臺明月,要求立刻救治自己連長。
受到巨大刺激的這位陸軍上士或許沒有考慮別的,他只想用自己最信任的槍逼着野戰醫院最高指揮官澹臺明月救活自己的長官。
但他卻沒想過澹臺明月還有另一個很重要的身份,她是唐刀的妻子,就連方顯絕平時也是對她客客氣氣的。
畢竟,在衡陽城內的守軍中,四行團是第10軍最重要的依靠,沒有之一。
這槍一掏出來可不得了,爲了澹臺明月的個人安全,唐刀不僅將自己的警衛班長石大寬和14名警衛員放到了野戰醫院,更是調了楊守成這樣的王牌狙擊手4人分成兩個班次在澹臺明月身邊200米區域進行警戒。
剛剛那會兒也的確是野戰醫院傷員實在是太多,當班的狙擊手顧不過來,不過數秒鐘的疏忽,竟然讓一個大頭兵把槍頂在了澹臺明月身上。
不遠處的石大寬當場暴走,立刻率領警衛班以對敵戰鬥陣型將該步兵班全部包圍,更是用步話機招來四行團一個警衛排。
預10師這邊自然也不會示弱,一見這情況,至少有30多名傷兵和送傷兵過來的40幾名士兵選擇和自己的同袍站在一起,雙方險些就在野戰醫院內交火。
還是澹臺明月冷聲命令所有人不得動用武力,並輕聲安慰眼見闖了大禍已經有些六神無主的上士班長,保證野戰醫院只要空出手術檯,就立即給已經陷入昏迷的陸軍上尉做手術。
陸軍上士得了澹臺明月的保證,主動丟下槍,任由四行團警衛班衝上來將自己按倒。
而在那時,收到消息的孫明玉參謀長和四行團政治處主任夜承桓正好趕到,兩人對尚在對峙狀態的兩部人員下達軍令,這才完全化解了這次由於一名預10師上士班長焦慮外加魯莽惹下的危機。
原本孫明玉打算就地槍決這名一時衝動險些犯下大錯的預10師上士班長以正軍法,但當事人澹臺明月卻阻止了這道軍令,並選擇諒解。
“我是野戰醫院院長,我最清楚從戰場上下來的士兵是怎樣的心理狀態,戰死的同袍血肉還沾在身上,活着的同袍轉眼間就要在自己眼前死去,沒有瘋,已經是我中國軍人足夠堅韌。他是犯了軍法,按照軍法理應就地正法,但做爲他的同袍,我更願意他死在戰場上而不是這裡,我願意以我的軍職擔保。”澹臺明月一番話令在場的官兵們無不動容。
犯下大錯的陸軍上士更是當場淚如雨下,眼看着自己的連長被擡上手術檯後,衝着澹臺明月行了記軍禮後,就帶着自己的步兵班返身趕回五桂嶺陣地。
葛有才從預10師指揮部匆匆趕往城內,參觀暴風火箭炮還不是第一位,給澹臺明月和唐刀兩口子道歉纔是首要任務。
雖然這種意外不足以動搖城內各部團結,但最終折射而出的,卻是衡陽守軍所面臨的巨大困境。
做爲衡陽城內最高指揮官,方顯絕如何不焦慮?
不過才四十出頭的鐵血名將,竟不知道自己兩鬢已經悄然染上一層白霜。
包括他最親近的部屬葛有才在內,沒有人知道,這名站在高處俯瞰衡陽全城久久沉默的衡陽最高指揮官,望着湘江上那一輪皎潔明月,此時他的腦海中,竟然全是妻子的面容。
方顯絕想起,十餘年前他剛擔任營長的時候,由此駐軍岳陽,新婚的妻子前來探親,兩個人月下泛舟洞庭湖,秉燭夜遊岳陽樓,良辰美景,亦是如此,此去經年,恍如昨日!
說起妻子,方顯絕曾經還有過一個妻子,那是他準備報考金陵第一工業學校時,父母曾給他說了一門親事,讀了新書接受新思想的他怎麼可能接受封建包辦婚姻呢?
方顯絕請假回家對父親說:“我要先讀書後結婚,何況國家正在危難關頭,匈奴未滅,何以家爲?”父親將之關在家中,一定要他完婚才能回學校。
方顯絕離家出走,一個人走了90多裡回學校,後來考上中央大學,再後來考進黃埔成了一名軍官,這期間他極少回家,他希望用事實告訴父親,他是如何的踐約自己的理想。
直到15年前的1929年,他遇上了周韻華,鐵血軍人終於明白了什麼叫做一見鍾情,堅韌剋制的他甚至在泛舟之時深情的說道:“如果你不嫁給我,我就終身不娶!”
可是,結婚這麼些年,兩個人還是聚少離多。
以前當連長、營長、團長,部隊不讓帶家眷,終於在數年前他當師長了,可以帶家眷了,但戰事緊急,他要帶着麾下東奔西走與日軍作戰。
直到他升了軍長,妻子才帶着一家老小搬到了潭州,並於前年搬到了衡陽,這纔多了點時間團聚。
從軍這麼多年,方顯絕一心撲在軍隊裡,家裡家外都是靠妻子,妻子真是個賢妻,不僅家裡管得井井有條,他當了官,錢財沒有攢下來多少,妻子也從無怨言。
在舊時軍隊中,當師長就有獨立管理權了,有幾個師長不‘吃空餉,喝兵血’呢?
一個步兵師編制一萬多人,打幾仗下來就剩大幾千人,往上還是按編制數目報,按那個數目領軍餉,多出來的軍餉隨隨便便就是過十萬銀洋,這是軍隊裡衆所周知的秘密,也是見怪不怪的潛規則。
但方顯絕卻從未做過此事,他19歲考入黃埔,軍校裡有個軍需官貪污伙食費,他帶着幾名同學將這名軍需官狠揍了一頓,從那時起,年青的軍人就給自己立了謹守一生的鐵律:不貪軍餉,不喝兵血!
這些年,第10軍轉戰各地,打了很多場大仗、惡仗,兵員少了很多,大筆軍餉就在哪兒,方顯絕卻將這筆錢要麼是補貼那些英勇戰死官兵,要麼是拿來給大家做新軍裝,第10軍因此極爲團結,軍容又整齊。
第10軍從士兵到師長,人前叫他軍座、長官,人後卻都叫他‘當家的’,他就是第10軍3萬人當之無愧的大家長。
只是,在這一刻,家國難以兩全的衡陽最高指揮官望着天上江中相互輝映的明月,眼中終是滿目晶瑩。
這或許,是他此生最後一次如此清晰的想她了。
他對得起自己的兵,對得起自己的國家民族,唯獨對她不起!
是夜!
衡陽城內幾名將校就着一隻風乾雞和幾碟小菜,喝光了一罈子‘鬍子酒’,笑談明日對敵之策,竟然誰也沒有提及軍委會那位在白天再度發來的‘援軍數日內抵達’的電文。
求人不如靠己,自進入衡陽城,就已把生死拋諸腦後的幾名中國軍人終是拋棄了不切實際的希望。
統一思想後的衡陽城自此纔算是徹底進入了破釜沉舟的模式,日本第11軍面對即將奮力一搏的6萬中方軍民,也將真正走入地獄級戰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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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林!
自從潭州淪陷,很多桂林人聞風而動,紛紛向西逃難,不過,更多的人從東邊的湘省逃過來,桂林一轉眼就成了一個人山人海的大軍營,每天都兵荒馬亂的。
人們在響徹軍樂的大街上擠來擠去,中米空軍的飛機在天空上不斷飛過,桂林想一個被猛然吹起來的氣球,人口瞬間從10萬激增到50多萬。
窮人大多在火車站周邊安營紮寨,富人則將狹小的桂林城擠得滿滿當當,水泄不通。
這一個月來,桂林的報紙上連篇累牘地宣傳衡陽大捷的消息,將方顯絕和第10軍的3個師長及參謀長孫明玉宣揚爲‘五虎將’,祝捷的電報和慰問信四處傳揚,民衆在大街上燃放着鞭炮,播放着軍歌,把方顯絕等人的照片貼得大街上處處都是。
泰山軍和方顯絕的個人聲望達至頂峰,放在未來,那就是頂流中的頂流。
但站在一間公寓裡遙望着大街上丈夫照片的婦人,臉上卻從未有半分笑顏。
他們都說她的丈夫是抗日名將,是民族英雄,可她只想自己的夫君能和自己一起吃頓晚飯,哪怕只有稀飯和饅頭。
這天夜裡,婦人夢見了自己的丈夫。
他鬍子拉碴,頭髮很長,像個野人,臉上沒有一點血色,滿月般的面龐已經變得有些瘦削,說話的聲音嘶啞而低沉,軍衣上到處都是灰塵血漬,一看就是吃了不少苦頭的樣子。
她夢見他望着自己,眼眶紅紅的,佈滿了血絲,嘴脣緊閉着,好像有很多話要說,卻又說不出話來。
婦人緊握着丈夫的手,也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過了很久很久,她才莫名其妙地冒出一句:“你辛苦了!”,說完這話,婦人有些想笑,但更多的是想哭。
曾經極重軍容夢中卻有些邋遢的丈夫卻是咧開嘴笑了,狠狠地將婦人抱住,親吻着她的髮梢,摸摸她的臉,輕聲說:“你瘦了!”
婦人瞬間淚崩!
猛然驚醒,卻發現不過是南柯一夢,但枕巾卻早已被淚水浸透,而窗外明月皎潔。
月光照在年方兩歲的幼女臉上,熟睡的小女孩不知是不是也夢見了久未見過的父親,嘴角盡是笑意。
婦人眼中含淚,卻是將頭靠近女兒,感受到母親溫柔氣息的小女孩將小手放到母親臉龐上,更深沉的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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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月9日這一戰,對於戰場內外的中日雙方來說,俱是煎熬。
中方一日損失近5000人,光是傷兵就高達2800餘,大部分都是炮彈震傷和彈片傷,難以治癒。
而日本第11軍方面,損失卻要更可怕,高達近萬人,僅是被暴風火箭炮四輪齊射,就有超過3000多人的可怕戰損,死去的人倒也罷了,活下來的傷員纔是一個大麻煩。
百分之七十的傷員都是燒傷,暴風火箭炮發射的磷鋁燃燒彈實在是太霸道了,哪怕是能活下來,全身也屬於大面積燒傷,皮肉被生生燒得分離,那種痛苦簡直非常人所能忍。
整個晚上,鄉野中都回蕩着日本傷兵的哀嚎,哪怕是久經戰火的老兵,聽到這種聲音,也忍不住頭皮發麻,更別說那些才由補充師團補充進來的新兵們了。
116師團原本就快被打崩了,這一下可好,花費20天休整剛恢復點士氣再度被中國人一波流給踩進塵埃,連帶着剛來的27師團都被打懵了。
敢情這就是衡陽,早知道這樣還不如留在外圍和中方主力決戰,至少落合甚九郎中將是這麼想的。
見過暴風火箭炮的威力後,這位四行團的老對手也算是徹底服了,幾年不見,四行團比以前更牛逼了,他甚至懷疑四行團是不是還有什麼新裝備沒拿出來。
收到前線四大師團付出萬人代價卻寸步不前的橫山勇憤怒的咆哮在嶽麓山不斷迴盪。
但這只是7月9日這一天日本陸軍的挫折,更大的挫折還在等着他們。
日本京都!
身兼首相、陸軍大臣和參謀總長數職於一身的東條因幾坐在自己的辦公室裡,面容枯槁雙目無神。
此次此刻的東條,和中國山城的那位一樣,急需一場酣暢淋漓的大勝來緩解自己的政治、軍事生涯危機。
在過去的幾個月,遼闊的太平洋上,日軍節節敗退,日本海軍一蹶不振,米國人的B-29遠程轟炸機頻頻從中國南方起飛,對日本本土空隙,整個日本人心惶惶。
在東南亞戰場上,日本陸軍在英帕爾戰役中徹底輸給了日不落帝國人。
而在日本最有把握的中國戰場上,一支絕不會超過3萬人的中國軍隊,竟然把日軍在中國最強大的野戰軍第11軍打得死傷慘重,40天連那座小城的城牆都還沒看到。
連續的重錘,讓這位不斷鼓動整個日本發動戰爭的人已然意識到,大廈將傾。
三天前,日本陸軍終於決定停止英帕爾戰役,承認失敗,全面退回緬甸,但他們依舊要面對盟國數十萬大軍。
兩天前,日本海軍在太平洋上的戰略要地塞班島被米國人佔領。
今日,中國衡陽城下,第11軍第二輪總攻再次失敗,徹底成爲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7月10日晨,集日本軍政大權於一身的東條,面臨四面楚歌深感無力,不得不宣佈辭職並解散內閣。
東條的辭職,對於日本海陸兩軍來說,都是一個巨大打擊,但日本大本營卻在這一日,向中國派遣軍司令部下達了‘衡陽決戰’的軍令。
中國派遣軍司令官田俊六大將於10日上午,親自飛往潭州,督戰衡陽戰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