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醺醺的郭都監揉了揉眼睛,看清楚眼前腰挎大劍的年輕將官,冷風一吹,這胖子下意識打了寒顫。
他喝得爛醉,口無遮攔,但被當事人撞見,心裡多少一緊,只是看這年輕將官一臉笑容,那點尷尬和若有若無地恐懼也就丟到了九霄雲外。
說到底,這滿朝文武,誰不敬怕我龍虎山天師道三分?
“嘿,你便是李鎮撫啊,你叫我來,我來啦!有什麼案子,說吧!”
郭都監大咧咧地一擺袖子。
“不急不急,我剛纔和李知縣商量,是要請都監喝酒,這纔派人相邀,至於案子,細枝末節而已。”
李閻的笑容不帶一點菸火氣。
“喝酒?”郭都監鼻孔吭哧一聲,咕噥道:“真會挑時候。”
今天休沐,他本來花銀子請了兩個私娼到自己府上,只是此時的大明律官身是不可招妓的,龍虎山的戒律則更加嚴格,只能偷偷摸摸。可兩次被李閻打擾,又拿自己天師道師叔的牌子壓自己,所以他才如此惱火。
你這外來的鎮撫要我替你辦案,先奉上個把金銀,陪底做小,要是道爺開心,便就罷了,可你非但沒有禮數,更擾了我的快活,我要是不好好拿捏你一番,我就白當這個都監了!
一念至此,郭都監酒勁上涌,鼻孔朝天:“都備了什麼酒菜啊?”
李閻絲毫不惱,轉頭看向李五義。
“這……”
李五義一時摸不着頭腦,沒敢接話,李閻卻笑呵呵地說:“李大人,你連一頓好酒也吝嗇麼?”
李五義沉思一陣,才叫來衙役低語幾句。
郭都監一撩袖子,兩根肥大的手指指了指李閻:“你這傢伙,也是沒有眼力見。請我喝酒,卻不早早備下。”
他比李閻矮上不少,身材又胖,此刻拿着派頭走到李閻身邊,多少有些滑稽。
李閻眯着眼盯着他從自己身邊走過,又看了一眼作沉思狀的李五義,也不理他,轉身進了屋。
約莫一刻鐘,酒菜一道接着一道,李閻把背上的硃紅劍匣放在桌子上,解下金母大劍放到一邊,三人吃起酒來。
原來,大明朝一千四百二十個縣,基本都配有龍虎都監這個職位,雖然只有九品,卻不受當地使司指揮,只有龍虎山天師道才能調遣,俸祿,薪假更是遠遠超過普通文武,即便是龍虎都監在行駛職權過程中致人死命,刑部抓了人也要交還天師道,由天師道自己處理門務。
萬曆初年,甚至發生過龍虎都監殺死官員的案件,結果也一樣交給天師道。
神皇帝信重天師道,可見一斑。
這位郭都監在天師道如今的四代弟子當中,只是第三代的潛字輩,直比剛入門的小道童高一個輩分而已,可他受派遼鎮的龍虎都監後,卻是出名跋扈,幾任知縣都沒少受他的窩囊氣。
郭都監坐在上首,他區區一個九品的都監,嘴裡左一個鎮撫,又一個五義,全然不把這兩位品階官位在他之上的文武官放在眼裡。
李五義吃他的癟吃慣了,只是沒想到,這位從大寧衛司來的鎮撫,居然也沒有一點脾性。
道士出身的胖都監如此張狂,李閻沒有半點發怒的跡象,反而越發和顏悅色起來,幾句恭維的話,說的郭都監心花怒放,大力拍着李閻的肩膀,神態越發放肆。
酒桌上觥籌交錯,倒大多數情況是李閻主動舉杯敬這郭都監,郭都監撇着大嘴舉杯的場景。
桌上更是前後空了幾個酒罈。本就醉得不輕的郭都監更是雙眼迷離,他只記得耳邊李閻向自己抱怨,這次奉軍命押送龍虎山的寶物,一路上風餐露宿,如何辛苦。
“要我說,你們這武官守得什麼業,跟那韃子倭寇打生打死,頂什麼用?哪比得上我們龍虎山?哥哥我這可是肺腑之言。”
他拍着李閻肩膀。
“行伍出身,窮苦慣了,既然受命護送至寶,總要盡心盡力,死而後已。”
李閻風輕雲淡。
“嗨,你左口一個寶物,右口一個至寶,到底是什麼東西?”
郭都監脫口而出。
李閻擺手:“都監休提,都監休提。”
“休提什麼休提,拿出來讓我看看。”
郭都監滿臉通紅,他早就喝瘋了眼,此刻只感覺天老大,地老二,那龍虎山天師道的天師之位,也是唾手可得。不知一提的玩意罷了。
李閻聽了,一把摁住桌邊的硃紅劍匣:“不可不可,這可是李如梅總兵親口交代的重物。”
郭都監晃晃悠悠地站了起來,彎腰打量硃紅劍匣:“就是這玩意啊?”
“都監,這可不是開玩笑的,總兵大人要是責怪下來……”
李閻不鹹不淡地說道。
原本低頭喝悶酒的李五義本來有些醉了,可此刻覺得氣氛不對,後背更是一陣陣發冷,悚然醒酒。
他醒酒了,可有的人這輩子都再沒醒酒的機會。
“什麼總兵大人!你莫嚇唬我,我龍虎山的東西,我怎麼看不得?”
郭都監臉紅脖子粗。
他一把抓在劍匣上,李閻的大手紋絲不動,另一隻手把酒杯一飲而盡,這才擡頭:“都監啊,李總兵可是吩咐過,這是事關社稷的重寶,叫我有殺錯,無放過。總兵對我有恩,即便肝腦塗地,我也要守護這寶物周全啊。”
郭都監幾次使勁,那劍匣也未曾挪動半分,此刻他正覺得自己無所不能,拿不動李閻手裡的劍匣讓他惱羞成怒,一下子像是發怒的公雞一樣吼道:“起開起開,你的肝腦指幾個錢?!”
他像是神力護體似的,李閻的巴掌真的鬆開了,郭都監一下子抓起了劍匣,不知怎麼地,剛抱進懷裡。劍匣就打開了,頓時寶光外露。
十四道龍虎旗牌金光似驕陽,紅光似鮮血。
“好看麼?”
一道沙啞的嗓子在郭都監耳邊響起。
沒等郭都監轉頭,就感覺一陣無可阻擋的巨力從臉頰傳來,他整個矮胖的身子在半空當中翻了個跟頭,腦袋啪地一聲撞在地上。
李閻右手接住半空中的硃紅劍匣,扣緊後放到背後,腳面往上一帶,把昏厥的郭都監的上半身蹬起來,左手攥住他的頭髮,硬扯着他的身子走向酒桌。
砰!
郭都監的腦袋被扣在桌上,血糊了半張臉。
李五義站了起來,可喉嚨乾澀,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絲絲~
金母大劍緩緩出鞘,李閻提着劍,劍鋒豎立,緩緩逼近。
李五義這才反應過來:“鎮撫,這是幹什麼,鎮撫?”
李閻一隻手按在郭都監的脖子上。
“都監啊!”李閻噴吐酒氣:“我說的重點不是肝腦塗地,是他媽的……”
郭都監的腦子還亂糟糟的,處於癲狂和恐懼之間,滿臉是血的他顫抖着重複:“他媽的?”
“是他媽的。”
李閻低頭重複,一字一頓:“是他媽的!有殺錯,無放過!”
他揮下手中大劍,寒光過後血浪翻涌,濺了李五義一身。
撲通,無頭屍身滑落,李五義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一顆大好頭顱咕嚕咕嚕滿桌子亂滾,雙眼死不瞑目,怔怔盯着酒桌前的李五義。
李閻拿毛巾擦拭金母大劍上的鮮血,一把抓起桌上的人頭,纔開口:
“李大人!”
李五義一個激靈,下意識回答:“下官在。”
“給我備馬,我要去龍虎衙門,問他一個知法犯法,藐視皇命的抄家之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