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鳴與煙塵消退。
苑陶滿臉焦黑,乾癟瘦小的身體上還偶爾閃過電弧,帶着他輕顫兩下,嘴裡發出嗬嗬的艱難喘息。
同伴們已沒什麼動靜,他剩下的力氣也只能艱難地翻一個身,仰面對着夜空,苦澀道:“沒想到會栽在這裡……貪心啊……謫仙人……”
“你個小傢伙,原來一直想要我的通天籙?倒是直接來找我拿啊!”
苑陶的視線裡多出一道讓他熟悉的面孔,他嘿了一聲:“陸老爺?我爹在下面可想您了。”
“是嗎?看來你要先我一步下去跟他團聚了。”陸瑾道。
苑陶沉默了兩秒,艱難地指了指那昏迷的胖子:“陸老爺,我死有餘辜,憨蛋他沒做過惡,有什麼事我自己背,都是我……”
“審判你們是公司的事。”陸瑾手在空中勾勒,幾張封脈符貼在苑陶身上,封鎖了炁的流動,讓苑陶無法挺住傷勢,徹底失去意識。
這符畫得比季星的五雷符快且熟練,完成度也比季星高,陸瑾在不知不覺間使用出了他獲得通天籙幾十年間積累修行出的造詣。
完事兒他嘿地笑了一聲,搖了搖頭,回身對季星道:“老頭子百年的清淨修爲都被伱掀起了波瀾,李禾,你的天賦、才能、實力真是要羞煞全天下的修士。我越俎代庖處理了他們,你沒意見吧?”
“當然,陸前輩請便,其實也多虧您的通天籙,不然我未必能全部留住他們。”季星道。
“嘿,你小子!”陸瑾頓時沒好氣道:“一天下來起碼追平我十年功夫,還故意在老頭子傷口上撒鹽!
算了,還是小王也說得對,你用不着別人擔心,我這個老東西百年修行,都未必是你的對手,就多餘來你這裡一趟,還受氣!”
他揮揮手道:“滾吧滾吧,這邊我喊人來處理,你這麼能幹,就多去抓點全性的妖人。”
季星一笑:“多謝前輩關心,晚輩失禮了,告退。”
他沒有直接去找巴倫,在那之前,還有一件重要的事需要處理!
……
在季星亂轟全性五人時,龍虎山各處也都爆發了戰鬥。
因爲王也諸葛青的占卜,也因爲更早地有了準備,龍虎山一方和哪都通一方佔據了絕對的優勢。
不過這次全性出動人手極多,一時半刻戰鬥還沒法結束,耀眼的火光將龍虎山映得如同白晝。
而與此同時,老天師的傳度亦停了下來,道:“第三次失敗了,整個傳度過程我這邊不可能有什麼意外,問題出現在你身上,楚嵐!難道你從心底拒絕着成爲天師嗎?”
張楚嵐猶豫了下:“師爺啊,您聽外面的動靜,這怎麼看都不是一個安心傳度的時候吧?”
“那些事不用你我操心,老陸和李禾能夠應對。”老天師道。
“狀元哥?”張楚嵐一怔,隱隱感覺自己似乎忽略了什麼,很快神色一變:“田師爺?!”
“……老田怎麼了?”
“師爺,田師爺可能有危險!”
張楚嵐語速變得急促:“全性再怎麼無法無天,也不該毫無理由地來襲擊龍虎山!他們的目標可能是田師爺!我們得快去他那裡!”
老天師眯縫的眼睛稍微睜開:“老田已經廢了幾十年……”
“我早幾天就想問您了,師爺!神滿則不思睡,在田師爺之前,還有哪一位能做到幾十年不睡覺嗎?
有沒有可能師爺不是不用睡,而是不敢睡,不能睡?!而根源,在我爺爺的身上……”
老天師聞言沉默了幾秒,身上金光驀然擴張,張楚嵐只覺一股狂風打在臉上,一眨眼便失去了老天師的蹤影,只看到被撞碎的門戶。
“……臥槽?這是一百多歲?”
他愣了下,也連忙跑出去,略微疑惑沒看到寶兒姐,又隨口應付了句兩名詢問他的道士,飛快地向着田晉中的居所跑去。
不對,還有些地方不對!
連師爺都沒想過田師爺幾十年沒睡覺可能有問題,狀元哥卻在那天早上跟我說了‘沒有人能不睡覺還不累’,讓我的心裡隱隱覺得哪裡不對勁,直到剛纔被師爺猛然點醒!
這是巧合嗎?
原本狀元哥讓寶兒姐去擊敗張靈玉,讓我與張靈玉加賽,我們是抗拒的,因爲那會讓寶兒姐出名。
但緊跟着,狀元哥武道奇門顯露,全部異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他身上,即使過了好幾天論壇上議論的大部分還是這件事,導致根本沒多少人會關注寶兒姐擊敗張靈玉的事,打消了我們的顧慮。
這是巧合嗎?
第一天的相遇,我習慣性地想裝弱勢取得他的同情,被他一眼識破,是他智商高嗎?寶兒姐的異常一眼被他看穿,並相處和諧地送了寶兒姐一串佛珠,是他智商高嗎?
沒錯,他始終給我一種和寶兒姐截然相反的感受,如果寶兒姐是極致的純粹,他就是極致的深沉。
彷彿所有事他都清楚,所有事都在他的掌控之下一般!
今天傍晚王藹心懷叵測地對狀元哥進行了一番表演式挑釁,我竟然下意識覺得堂堂十佬要完蛋了。
那道身影在我的腦海裡已快成了無所不能無所不知的象徵,但他到底想要的是什麼東西?他又爲什麼……能做到好像無所不知?
神色有些凝重,張楚嵐啓用雷法,向田晉中的居所狂奔而去。
……
田晉中的居所位處後山一個偏僻角落,平時少有人煙,即使是這次全性襲擊,也沒誰侵擾到這裡。
這時卻有一個小道士匆匆忙忙地跑了進去,道:“田太師爺!榮山師爺!不好了!龍虎山、龍虎山快被那些全性妖人給毀了!”
小道士外表看也就十三四歲,臉上生着些小斑點,不帥不醜,放在人羣裡亦毫不起眼,此時一副對龍虎山危難感到焦急的樣子,眼角還流下淚,彷彿龍虎山即將覆亡。
其道號小羽子,在龍虎山上修行已有三年,所以他的轉述絲毫沒引懷疑,很快讓老天師的九徒弟榮山憤怒離開,前去助戰。
但這時,小羽子的神態卻忽然間恢復了平靜,眼淚好似幻影。
“沒想到龍虎山和哪都通這次準備這麼充分,全性節節敗退,恐怕鬧不了太久。榮山師爺也很快會發現我在撒謊,所以我時間不多,只能得罪了,田太師爺。”
田晉中愕然:“撒謊?得罪?小羽子,你在說什麼?”
旁邊的道童小慶子亦茫然地看向同門,迎來的卻是一記手刀。
可在這手刀擊中之前,卻又被一隻大手,啪地一聲給扣住了!
身籠金光咒的老天師像是空間穿梭而入,在扣住小羽子的手腕時房門才傳吱呀開啓的聲音。
其近一米九的身高,在此時亦顯出極爲驚人的壓迫力,讓整個房間的空氣,都似乎爲之凝固!
“師、師兄?”田晉中更懵。
小羽子也有些懵,手腕的痛楚將他拉回現實,他擡頭和老天師相視幾秒,表情才緩緩恢復平靜。
老天師鬆開他的手腕,道:“小慶子,你先出去,去遠些。”
小慶子愕然地看向小羽子,面帶震驚和悲痛:“是……太師爺!”
聲音有些哽咽,因爲明眼人已能看出問題,小羽子的臉上也蒙上一絲陰影,待小慶子遠離,才退後半步,沙啞道:“失敗了啊。全性代掌門,龔慶,拜見老天師。田太師爺,很抱歉,瞞了您這麼久。”
“全性……代掌門?”田晉中身體微微顫抖:“小羽子你……”
“代掌門嗎?”老天師則說:“廢掉了自己原本的功夫,來我龍虎山做了三年道童,心性足夠堅韌,前途無量,可惜心思沒有用在正途。”
龔慶點頭:“老天師教誨得是。但我實在對甲申之亂的秘密着迷,對田太師爺腦袋裡的秘密着迷。”
“我的秘密?”田晉中緩緩做出疑惑的表情。
老天師眯眼看了過去,忽然一笑:“還要瞞嗎,老田,都差點被這小子知道了。呵,你嘴可真嚴啊,這一瞞,就瞞了師兄幾十年?師父直到死,也沒聽你提起過懷義。”
田晉中怔了怔,知道再瞞不下去了,無奈一嘆:“那是,怎麼能像師兄你的嘴那麼鬆。不過全性的小崽子和你,都是怎麼發現的?”
“原來老天師纔剛發現?我還以爲我這次行動從最初就是不成立的呢。”龔慶也問:“能問一問,您是怎麼察覺到我和我的目的的嗎?”
“是楚嵐提醒了我,不過楚嵐也該是被人提醒過。”老天師轉頭看向門外:“李禾,這種大事,怎麼不提前和老頭子知會一聲?”
季星押着一個表情弱弱的少年從不遠處走來:“爲了這小子。打草驚蛇了,再找他還得廢點力。”
老天師移目:“全性,呂良?明魂術嗎?原來如此。”
一個個的提問好似套娃,而這件事,還需要從1944年說起,從張楚嵐的爺爺張懷義說起。
那場甲申之亂中,張懷義等36賊被整個異人界追捕,龍虎山爲了他的安全,曾派老天師和田晉中分別下山尋找張懷義回山。
老天師無功而返。
而田晉中也沒找到張懷義,卻被未知身份的敵人抓住審問,導致四肢盡毀,蹉跎一生!
但在這件事情上,田晉中撒了謊,他其實見到了張懷義,且從張懷義口中得到了些驚天的信息,那也是甲申之亂的真相!
他決定瞞下來。
無論是對拷問他的敵人。
還是對師父和師兄。
這一瞞,就是一輩子!
“要知道,在這山上的三年,您的寢居都在由我照顧,而其間,我不止一次地發現,您差一點,就打起了瞌睡!”龔慶對田晉中說。
“所以我發現了另一種可能性,您不是不想睡,而是不能睡,或者說不敢睡?因爲睡夢中,可能會吐露一些您不想說的秘密。
當然也只是一種可能,但這可能已足夠我去豪賭一次,因爲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獲取甲申之亂秘密的方式,於是我策劃了這次行動。
不,也不算是策劃,而是以自身的性命爲賭注,讓全性聽我的命令一次。所以雖然羅天大醮上出現了種種變故,但我還是行動了,因爲我不能停,停,就死。”
“好小子,差點就被你們得逞了……家賊難防啊。”田晉中搖頭,看向季星:“你又是從哪知道的?”
“我的靜功在不久前,達到了動亦能靜的程度,行走之間,也能隨時入靜,這應該已經超過了靜功四境,未必會輸給您吧?”季星問。
田晉中愕然,道:“了不起。”
“而且別拿武道奇門不當奇門,論內景占卜之術,普天之下,說我是第二,未必有人敢稱第一。”
“靜功的漏洞,加上占卜嗎?了不起。”田晉中又贊。
老天師沒再關心季星,而是看着田晉中問:“老田,累嗎?”
“呵呵,習慣了,也還好。”
怎麼可能不累呢?幾十年強撐着不睡覺,以靜功那點對睏意的緩解來支撐,累得想去死。
但支撐不住時,正是修行時!
這是師傅的教誨,除了最初回山的幾日,田晉中再無輕生之念!
這些疲憊這些苦,只被他當成當初追問張懷義又回山的報應!
老天師卻是嘆息,滿臉痛心。
‘老田,你糊塗啊!你以爲有些事只有你和懷義那個大耳賊知道?唉,也是師兄我……粗心了,早知道是這樣,我會幫你安排啊!’
這些話他都不知該如何說。
也說不出口。
龔慶則在沉默聆聽片刻後,看向季星:“甲申之亂的秘密你應該不知道,那不是能占卜出的東西。計劃會被你破壞,讓我有些吃驚。
既然你猜到了我的意圖,和我一樣判斷出田太師爺藏有秘密,就證明你對甲申之亂應該也是有所瞭解的……如何瞭解的不重要。
但你也該好奇啊?那可能關乎着八奇技的根源,甚至和傳說中的羽化飛昇有關!多麼迷人!
而你作爲被譽爲有羽化之姿的人,難道不想知道那是什麼嗎?明明只需借勢施爲,你就有機會獲得全部!甚至還能把黑鍋扔在我和呂良的身上,毫無隱患!”
季星搖頭:“好奇,可以從其他人身上得到答案,可以自己去尋找答案。一位爲了保密而七十多年不睡的老人家,值得尊重,無論如何也不該從他這裡打什麼主意。”
龔慶一怔,沉默。
田晉中則輕嘆一聲道:“怪不得師兄對你的評價高到了天上,你確實和普通人不一樣,李禾,這次我這個老頭子,要多謝你了。”
“您客氣。”季星禮貌一笑,往前一推呂良:“老天師,這小子可以操控記憶,您看着他把田師爺的那些記憶刪除?然後再讓他把自己的記憶刪除一個月,怎麼樣?”
呂良一驚:“一個月?那我可能會被變成傻子的……”
“那你選擇死?”季星問。
呂良訕訕,沉默。
老天師則是一笑。
“行啊,你小子,早就安排好了一切。也好,刪掉老田的記憶,讓他能安心地睡一個好覺吧。”
田晉中有些擔心:“他……”
“師弟,交給師兄吧。”老天師搖了搖頭:“在師兄眼前,這小子,還耍不了什麼手段。”
其實抓呂良還有另一層考慮,這小子有覺醒雙全手的天賦,而八奇技雙全手,能操控肉體,說不得還有機會將田晉中的身體治癒!
不過這暫時就不急了。
眼見塵埃落定,龔慶忽然再次開口:“李禾,我還有一個問題。你是爲了呂良,猜到我會讓呂良來讀取田太師爺的記憶,才弄得這樣千鈞一髮,直到最後才攔住我。
但你難道就不擔心,不擔心你的判斷上出現什麼失誤,導致田太師爺遇到危險嗎?占卜?
我記得能占卜到的未來,不是不變的吧,而且事涉甲申之亂,你也不可能看穿全貌!”
季星道:“挑撥離間?”
“不,不是,我只是想知道你的答案。”龔慶搖頭說,卻也沒等季星迴答,龔慶便繼續道:“如果出現那萬一的疏漏,讓田太師爺永久地休息下去,也比如此煎熬下去好,你會有這樣的想法嗎?
李禾,從你剛嶄露頭角,我就開始關注你了。我發現你這人十分奇怪,能做到溫文有禮讓長輩們評價極高,面對王藹和呂慈兩名十佬也敢雷霆出擊。能和風莎燕說笑對練,也會一擊擊敗陸玲瓏打哭她。
行事看似沒有章法,但仔細深究,好像一切都出於‘你想’,你願意怎麼做就怎麼做——全性保真,不虧其身;遭急迫難,精通於天!”
“不拔一毛,不取一毫!”
他盯着季星道:“你是真正的全性!無根生一般!成爲全性吧,你能馴服那些傢伙,做真正的掌門!”
季星笑了:“你毀謗我啊。”
老天師也笑了,搖了搖頭,一巴掌將龔慶拍暈,道:“李禾啊,老田這邊我得盯着,其他地方,就拜託你了。今晚,多謝你了。”
季星頷首告退。
田晉中則遲疑着看了看龔慶,道:“師兄,他……”
老天師道:“沒事的,小羽子沒看明白。你也別想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了,老田,趕緊配合這小子把記憶刪掉,好好睡一覺先!”
……
而走出田晉中的院子,季星就抓到了一個撅着腚偷聽的人。
“怎麼,不打算進去?真相啊,秘密啊,你爺爺的,記憶刪了,你可就再沒機會了。”
張楚嵐搖頭:“狀元哥你說了,田師爺瞞了七十多年,苦了七十多年,無論如何也不該從他這裡……”
“呦呵,聽挺久啊。”
張楚嵐訕笑,猶豫了一下,又深呼吸問:“狀元哥,你真的是憑藉占卜瞭解到的秘密嗎?還有沒有……占卜一些其他東西?”
“嗯?怎麼,你在怕什麼,也覺得我是全性?”季星笑道。
張楚嵐嘿嘿:“哪會哪會……”
“修行先修心,這個道理我兩年前就明白了,當時我就尋思我該走一條什麼樣的路呢?”季星想了想,說:“全性的那套我不喜歡,即使是真正的全性。我左思右想,最合我心意的修行之路大概是——
隨心所欲,不逾矩。”
作爲異界來客,侵入世界一遭,季星最想拿老孟的御獸、馬村長的神機百鍊、巴倫的六庫仙賊。
還有其他八奇技也都想參考參考,琢磨琢磨。
取得它們的方式有很多,但就像季星拿通天籙一樣,他選擇了最規矩的方式,老老實實通關了羅天大醮。也像龔慶說的一樣,稍微籌謀,保全田晉中的性命又拿到他的秘密還不粘鍋,並不難。
但那會讓季星心裡過意不去。
這在一人之下世界很重要!
所以他選擇了讓他最舒服的,既不委屈自己,也不超乎規矩。
“隨心所欲,不逾矩……”張楚嵐則默默呢喃一聲,不逾矩嗎?
這很關鍵,但這時他不知爲何卻忽然想到了一件事,隨心所欲?
異人內部爭鬥,不逾矩吧?
王老爺子,危?
“行了,走吧。”季星則道:“處理山上的全性,別讓他們打擾到田老爺子,讓老爺子睡個好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