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過得飛快,六月六眨眼便至。
卯時五刻。
冰臺吹鼓冷氣,驅散潮熱的悶氣。
樑渠起身穿衣,打開窗戶,天光涌入屋內。
夏天到了。
猶記得上一次河神祭,他在同樣的時間點起牀,天不過蒙蒙亮。
再過一個月到大暑,屆時蟬羽化爲成蟲,便沒有現在安靜了。
樑渠低頭看向院子。
“烏龍!”
院子裡的黑狗蹲坐在地上,歪頭盯着棗樹枝頭上的白蝴蝶,趴耳朵自然垂下,乍一聽到自己名字,踮腳轉身。
“汪!”
“過來!”
黑狗對着窗口探身的樑渠伏下身子,翹起屁股,來回撲騰跳躍。它一點一點挪到牆根,最後趴上牆頭,叫喚兩聲,小尾巴搖得像要飛起來。
樑渠伸出手,使勁搓它腦袋。
黑齒家的小黑狗滿打滿算出生有三十四天,昨天他給抱了回來,取名烏龍,養在自家院子裡。
倒是一點不怕生,纔來一天就逛遍整個三進大院加花園,熟悉過全部角落,是條合格的看家犬。
“走,帶你去吃早飯。”
樑渠打開房門,領着小黑前往竈房,一進門便瞧見一個久違的身影在大快朵頤,一旁張大娘接連遞來幾籠熱氣騰騰的素包。
“大師?”
老和尚雙手合十,便繼續手上動作,一口一個素包子,快而不亂,瞧之似餓了好多天。
事實的確如此,自從得到那捲經文,老和尚一連七天不曾踏出過房門!
更談不上吃飯!
當然,對於臻象宗師而言,七天不吃飯算不上什麼,虧空事後補上就是。
“張大娘,勞煩你今早上多做點素包,完事月底多結三十文。”
“好嘞。”
張大娘手上不停地塞入柴火,架上新的籠屜,擦擦汗,累而不惱。
樑渠趕緊搬凳子坐到老和尚面前。
“大師,那經書上究竟是啥,讓您那麼廢寢忘食?”
“施主可曾聽聞法相宗?”
法相宗?
樑渠搖搖頭。
“唯識宗?”
樑渠眼睛一亮:“這個聽說過。”
他好歹看過不少佛門註釋,知曉慧遠大師在整個佛教的地位,包括他創立的唯識宗。
這位慧遠大師的事蹟說起來非常簡單,與樑渠前世的一位高僧高度相似,留下法統的名字都一模一樣。
那個人叫玄奘!
慧遠大師也有一個別名,叫旃檀尊者。
只可惜,看似毫不相關的兩人前半生經歷相同,後半生也相差無幾,唯識宗不過傳了三代便斷絕傳承。
不但唯識如此,類似的還有華嚴宗。
這些法義高渺的宗門,幾乎都逃不過幾傳而斬的命運。
無他,太難了。
據傳唯識宗傳自彌勒菩薩,華嚴初祖爲文殊化身。
開局就是巔峰。
二代弟子跟隨大師,由大師親身教導尚且還好,三代弟子便開始如看天書。
往後的時間長河裡,各式戰亂,火災,人禍,連完整的成冊都沒了,只有零零碎碎的片段。
“那經書是……”
“完整的《成唯識論結》!”
“親筆?”
“謄抄本。”
樑渠略有失望。
大順武道通神,許多東西不是說內容一樣就沒區別。
狩虎境便可以意志斬人,臻象更是玄之又玄。
若是高僧親筆,必然會留下他的信念,對後人感悟有如虎添翼之效。
不是親筆,本身又以難度著稱。
怕是老和尚這般人都難以理解吧,難怪一下子把自己關在房間裡足足七天。
這經文得了真的有用?
只有經義,沒有功法武學,頂多是填補了佛教歷史的一部分缺憾。
對老和尚是如獲至寶,對他而言……
老和尚微微一笑:“施主着相了。”
“大師此言何意?”
“貧僧所說,是《成唯識論結》,非《成唯識論》!”
“唔,有何區別?”
“《成唯識論》經義相傳爲彌勒親傳,高深難懂,內含十家註解,各不相同,世上能真正參悟者唯慧遠大師一人。
相傳,慧遠法師弟子曾勸其糅合十家註解,自結一番,然慧遠大師執意留下十家註解,以方便後人感受原貌。
常人學習一家已吃力異常,遑論十家,唯天縱之資可得。
如今看來,許是慧遠大師末年體會到人丁之凋零,爲保法脈不絕,再著這《成唯識論結》,以便世人理解學習。
只可惜,不知是何原因,未曾流傳於世,現如今得以重見天日。”
老和尚面露欣喜。
他着實不曾想到自己能有此際遇,再看樑渠。
此子當真有大氣運,大機緣!
樑渠愕然。
說半天,就是慧遠大師重新總結一遍,讓唯識論變得好懂好學習了唄?
他期盼道:“裡頭可有功法,武學?”
“貧僧鑽研尚淺,不敢斷言,許是有的。”
一門因爲太難導致斷絕的傳承,儘管是旃檀尊者的再總結,想完全搞懂,七天時間顯然不夠,只夠看個皮毛,不,皮毛都稱不上。
別說幾天,幾個月,幾年都有可能!
好好好。
有盼頭總歸是好的。
唯識宗爲啥斷代,就是有些人花一輩子都研究不明白,然後壽數一到,死了。
旃檀尊者更是親口說過,遍覽經文方可入門。
樑渠一個佛門小白,大致懂點佛門歷史和詞彙,一本完整經書都不曾看過。
除非從此遁入佛門,潛心做研究,估摸着也得到個花甲之年,完全是得不償失,只看老和尚給不給力。
臻象宗師,定是佛門大能!
運轉吧,我的外置大腦!
吃過早飯,老和尚再度鑽入房間,窮經皓首。
樑渠自己打過一遍猿拳,操練伏波。
辰時三刻,鄉民前來拖走三獸。
“肥碩”與“可愛”尚且好說,不是太重。
赤獸顯然常人搬不動,樑渠幫忙搭了把手,一同給送到埠頭。
“多謝樑大人。”
幾個鄉民連連道謝,轉身去佈置祭典細節。
樑渠放眼望去。
祭臺正對大澤,巍然聳立,相比於去年,仍是十三級階梯。
只不過每一層之間的跨度翻倍,以至於整個祭臺高出一倍,愈發宏偉。
兩側橫板上甚至留有雕刻,皆是浪花紋飾。
在祭臺前方兩側,排着數面大鼓,大鼓往外,是各類席位,方便各家大戶前來歇腳。
“水哥!”
陳杰昌,李立波,林松寶三人跑來,手上拿着三把各不相同的尖刀。
寒光凜冽,皆是寶刀。
樑渠從陸師兄那臨時借來的傢伙事,事後要還的。
李立波瞧見邊上平躺着的赤獸還眨着眼,渾身打個哆嗦。
三人抽籤,正好讓他抽中了宰赤獸的活。
“緊張死我了,真要殺那個大傢伙?”
陳杰昌斜看他一眼。
“你怕了?”
“怕?有什麼好怕的。”李立波挺起胸膛。
他是心虛,可能宰赤獸,那也是獨一無二的風光!
“那你哆嗦什麼?”
“興奮,興奮你懂嗎?”
“午時三刻祭祀開始,你們有這功夫,不如想想從哪下刀。”
……
午時一刻。
烏泱泱的人羣匯聚到埠頭上,以至人滿爲患。
穿戴好祭服的樑渠詫異道:“義興鎮……有那麼多人?”
陳兆安低聲解釋:“很多都是別鄉來的,有幾個鄉辦不起來河神祭,就到咱們這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