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怎麼看這都是很沒道理的說法,偏偏曾舉就這樣問了,而歡喜僧就這樣應了。
通天境大物都能感覺到天地之機,更不要說飛昇的仙人,曾舉是真正的聖人,自然不會算錯。
再如何荒誕的推論,只要能夠被推論出來,那就必然是正確的。
既然如此,曾舉沒有問歡喜僧爲何要欺師滅祖,要殺自己,歡喜僧卻主動開始了自己的講述。
“不管是星門大學還是別的什麼大學,那些教授們的研究最終抵達的領域,或者說生出的猜想都是正確的。無論質量還是引力推算都可以輕易得出結論,暗物質的世界佔據着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份額,既然如此,憑什麼認爲我們生活的世界纔是真實的世界?很明顯,暗物之海纔是真正的主世界。”
曾舉聽過很多類似的學說與推論,神情平靜,沒有急着做任何反駁。
“扭率空洞可能是主世界堤壩裡的蟲洞,暗物之海可能只是堤那邊的河水,不管怎麼想,我們以及我們生活的世界都不重要,只是隱藏在幽暗裡的一個次元空間罷了,當我們在主世界裡挖洞,想要找到捷徑的時候,又如何能夠阻止那些河水涌過來?”
歡喜僧繼續說道:“當洪水涌過來的時候,我們這些生活在幽暗洞穴裡的螞蟻,可以熱情的工作,可以不畏死的掙扎,但怎麼能擋住對方?這些年你也看到了,我們所在的宇宙千瘡百孔,根本不可能補好,就算調用極其大量的能源拆牆來補,最終也只能延緩一下這個過程,又有什麼實質的意義?”
劍仙恩生躺在醫療艙裡,聽着遠處傳來的對話聲,劍眉微挑,把那顆青色的丹藥扔進嘴裡,咔嘣咔嘣像嚼豆子般嚼碎,吞了下去,聲音微沉說道:“如果不是親眼看着你滅了那個處暗者,還真以爲你要投降。”
“投降也不是那麼難以理解的事情。那些母巢太過強大,尤其是處暗者,以景陽的天賦才質都險些死在它面前,我又能擋住對方几次?你們應該很清楚,那些母巢是孢子的集合、怪物的雜作,那些處暗者的根基更是朝天大陸的那些遠古神與巨人,那些生命比我們人類修行者更加強大,最終還是臣服在暗物之海的毀滅意志之下,變成了永恆的雕像,只有那隻朱鳥最終選擇了燃燒自己,與那片暗物之海同歸於盡。”
歡喜僧看着曾舉的眼睛問道:“我們自信的道理究竟又來自哪裡呢?”
醫療區域裡非常安靜,只有天花板上懸掛着的治療儀發出輕微的嗡鳴聲,感覺就像是宇宙的背景噪音。
劍仙恩生閉着眼睛,感受着那顆青色丹藥的藥力在身體裡的散發,感受着仙氣的補滿,身體左側的機械臂安靜得就像是沒有了能源,右手的指間已經開始積蘊劍意。他對歡喜僧說,如果不是看着他滅了那名處暗者,還以爲他要投降——這句話裡的以爲其實另有深意,不然他爲何會抓緊時間吞了那顆丹藥?
低沉的醫療機械噪音忽然消失無蹤,那是因爲整個醫療區域都被一道陣法隔絕開來,恩生緩緩睜開眼睛,從醫療艙的側壁裡取出一管藥劑,折斷細頸,湊到鼻端深深地嗅了進去。片刻後他的眼眸深處散發出妖異的綠光,整個人的精神恢復了很多,甚至顯得有些興奮。他緩緩從醫療艙裡坐了起來,伸手召回那道如梭般的仙劍,看着歡喜僧的背影說道:“我不想把自己樹立成一座雕像,只想如朱鳥一般盡情燃燒一場。”
歡喜僧沒有轉身,用毫無情緒波動的聲音說道:“你這時候吸食的藥物是沈雲埋讓人研發的,除了能讓人喪失理智,沒有任何好處,更不能幫助你殺死我。”
從人類社會的道德準則來說,使用這種非法藥物當然是非常不好的事情,只不過對於沈雲埋、劍仙恩生這種人來說,普通的道德法則本來就不適用。
歡喜僧不會在意這些,也知道無法說服這名青山祖師的忠實追隨者,只是盯着曾舉的眼睛。曾舉望向醫療艙裡的劍仙恩生,輕聲說道:“你傷勢太重,還是先休息吧,這邊的事情交給我處理。”
劍仙恩生重新躺回醫療艙裡,說道:“你們師徒自己的事,自己處理,要打的時候喊我。”
歡喜僧還是沒有回頭,對曾舉繼續說道:“千里之堤,外面卻不是大河滔滔,而是無盡之海。我們在堤上守着後方的麥田沒有任何意義,必須要從根本上解決問題”
曾舉沉默片刻後說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但兩個世界的規則完全不同,無法交流,甚至無法感知彼此,那麼便不能談判,甚至就算你想投降,都做不到。”
歡喜僧說道:“我們這些過往的飛昇者,思想或主動或被動地受到了沈青山的影響,無法跳出固有的想法,所以我最先找的是趙臘月,告訴了她我的想法……我認爲女王陛下在暗物之海,我要去找她。”
曾舉神情微異,說道:“我懂了,但雪姬終究是人類創造出來的生命,她難道能與那個世界相通?”
歡喜僧搖了搖頭,說道:“所有人都以爲女王陛下是那位神明創造出來的,又或者是朝天大陸的器靈,但我對她瞭解頗深,隱約感覺她應該能感知甚至控制那些暗能量。”
劍仙恩生忍不住在醫療艙裡說道:“不要總是你在感覺。”
歡喜僧終於轉過身來,看着醫療艙平靜說道:“你有沒有想過一種可能?朝天大陸這個實驗室是想要催生我們這樣的人類強者,也有可能是神明想要培養出像一個能夠聯通兩個宇宙的存在?”
醫療艙裡不再有聲音響起,很明顯這個推論超出了劍仙恩生的想象,卻對他產生了一定的說服力。
曾舉說道:“就算如此,你怎麼確認雪姬會願意幫助人類?她又如何讓暗物之海的蔓延之勢停下來?”
歡喜僧說道:“我已經做好了很多預案,針對不同情況會有不同應對,事實上關於這件事情我已經想了很多年,只不過想不到陛下如何能夠離開朝天大陸,現在她來了,我自然要試一下。”
曾舉看着他的眼睛說道:“我隱約猜到你那些預案裡的幾種,但那意味着我們要把整個人類的前途都交到她的手上,你確認這是合理的?”
歡喜僧說道:“哪裡不合理?女王陛下是朝天大陸最高階的生命存在,本應統領一切。”
曾舉看着他,眼裡流露出複雜的情緒,說道:“當年你獨抗風雪多年,爲人類立下偉功,但終究還是被她折服,從這一點來看,你不如曹園。”
歡喜僧沒有任何不悅的情緒,平靜說道:“我想曹園與我的看法,至少在某些方面是一樣的。”
曾舉說道:“沒有人會同意你的做法。”
劍仙恩生從醫療艙裡舉起手來。他不是表示同意歡喜僧的做法,因爲那隻機械臂豎着中指。
飛昇仙人都是智慧無雙的存在,曾舉和他通過歡喜僧的幾句話猜到了他的計劃——找到雪姬,幫助她成爲暗物之海的君王,然後向她投降——在他看來這個計劃瘋狂而荒唐,完全莫名其妙。
歡喜僧平靜說道:“如果井九死了,趙臘月他們一定會想辦法殺死沈青山,而且這些年輕人不會再在意人類的死活,那臺電腦會被新的系統取代,那時候還有誰能阻止我?”
曾舉說道:“我就成了你唯一的阻礙,所以你要提前殺了我。”
歡喜僧說道:“是的,去年在霧外星系看到李純陽、西來先後死去,我想到這個方案,你必須先死。”
劍仙恩生的機械臂依然舉着,他用中指敲了敲醫療艙的側板,發出咚咚的聲音,表示你要想推行這個瘋狂的計劃,還需要先殺死自己。
歡喜僧平靜說道:“如果你沒有受傷,要對付你會有些麻煩,但現在你不行。”
劍仙恩生收回中指,機械手緊握成拳,表達着自己的憤怒。
“老師,你也不是我的對手,哪怕我現在也受了傷。”歡喜僧望向曾舉繼續說道。
曾舉屈指一算,再算。
他的臉上露出一抹無奈的笑容。
是的,雖然他是一茅齋的第七代聖人,是對方的授業恩師,但也打不過對方。
歡喜僧學識淵博,深研各宗門道法,甚至連青山劍法都略知一二,神通無數,開宗立派,實在太過強大。
處暗者能逼得井九險些沉睡不醒,卻無法對他造成致命性威脅,由此便知一二。
“那這就要動手嗎?”曾舉說道。
歡喜僧說道:“當然不,我還是希望能夠說服你們。”
曾舉說道:“你應該很清楚,像你我這樣的可以自省、可以辯理而折回,卻很難被別人說服。”
“每個人的生命都只有一次,不管元嬰能飄多久,不管劍鬼能躲幾年,終究只有一次。今天我沒有殺你們,便是賦予了你們第二次生命,請以此爲念,認真想想我的說法。”
歡喜僧起身,伸手召過大涅盤,向醫療區外走去,說道:“當然,今天不殺你們還有個原因。這道空間裂縫太麻煩了,我準備投降是爲了活着,不會希望人類多死一個。”
曾舉知道他說的是真心話,看着他的背影說道:“你現在要去哪裡?”
既然歡喜僧告訴了他們自己的想法以及遠期規劃,又沒有殺他們滅口,那他還能在飛昇者裡、在人類的世界裡生活嗎?
“我要去做我計劃的前半部分,希望你們想清楚後,能夠把後半部分做完。”
歡喜僧說道:“我要去暗物之海找雪姬,順便把那邊的怪物們引走……如果還有處暗者,也會順便帶走,你們不用擔心,在這邊安心地融蝕吧,儘快把這條空間裂縫補上。”
“不錯。”醫療艙裡響起劍仙恩生的讚歎聲,握着的機械手裡伸出了大拇指,翹的很高。
“非常危險。”曾舉說道。
“引獸潮,重佈陣法,當年在朝天大陸做過很多次,我熟。”歡喜僧說道。
曾舉說道:“如果你在暗物之海那邊找不到回來的路怎麼辦?”
歡喜僧說道:“我不會走太遠……另外,老師你不知道,我這方面的經驗很豐富。”
曾舉說道:“我必須提醒你,既然那天井九沒有醒來,也沒有死,那就說明雪姬可能在他身邊。”
既然雪姬在井九身邊,自然就不會暗物之海那邊。
“如果女王陛下還在人類社會裡,爲什麼你我始終找不到他?”歡喜僧說道。
曾舉說道:“雪姬這樣層階的生命,如果決意要藏着,本來就很難找到。”
歡喜僧說道:“我說過我對她很熟悉,我很瞭解她,她怎麼會躲起來?”
這句話裡透着一股強烈的自信。
對雪姬的信心。
對此曾舉不知該說些什麼,來到醫療區的門前,送歡喜僧走了出來。
姜知星等軍官在醫療區個等着,不知道門後曾經險些爆發一場破繭者之間的戰爭。
歡喜僧走到廊橋欄前,居高臨下看着下方面的畫面。
那艘輕型戰艦已經完全打開,與烈陽號戰艦融爲一體,數千名戰艦官兵在各自的位置忙碌着,也有些輪休的軍人在遠方的生活區裡休息,那些來自857基地的研究員圍着一臺計算終端,對融蝕空間裂縫的數據模型做着不間斷的測試計算,不時爆出幾聲髒話與激烈的爭吵聲。
各種飲料的香味與人類自身的味道在空曠的戰艦空間裡剛剛生出,便被空氣自動交換系統變得乾淨無比,但戰艦裡的世界依然是有味道的,那是活着的味道。
看着這些畫面,感受着這些味道,歡喜僧滿是金色裂痕的臉上流露出歡喜讚歎的神情,眼神深處滿是真正的熱愛,然後他對曾舉微微點頭致,便化作一場微風消失不見。
姜知星等軍官知道那個穿着僧衣的年輕和尚是位真正的星空強者,卻依然被嚇了一跳,下意識裡四處望去,忽然有人在光幕上看到了一道清楚而短的線條,喊道:“在那兒!”
數百艘戰艦組成了完備的監控系統,畫面快速拉近,戰艦上的數十萬名軍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那個俊秀好看的少年和尚赤着雙腳,站在一個巨大的金屬盤上,正在快速靠近空間裂縫。
宇宙裡沒有風,那件破爛的僧衣卻在輕輕飄着,自有脫塵之感。
“這是怎麼回事!”
“他要去做什麼!”
“攔截申請!”
艦隊通訊系統裡響起無數道雜亂的聲音,指揮系統裡瞬間多出了數十條權限申請以及請示。
曾舉作爲權限最高的指揮官,沒有理會那些聲音與請示,只是靜靜地看着光幕上的畫面。
漸漸的,那些震驚的呼喊聲停止了,那些請示命令也沒有再重複發生。
烈陽號戰艦裡的官兵們震撼至極,紛紛停止了手裡的動作,就連那些857基地的研究人員都停止了爭吵。
那顆行星依然在燃燒,不知道多少年後纔會重新變成夢火工業基地,爲人類社會繼續做出自己的貢獻。
少年僧人踩着金屬圓盤,來到行星表面,順着那道岩漿裡的大裂谷,飛到了空間裂縫之前。
毫不猶豫,沒有任何停滯,更沒有文藝地回首望向這個宇宙一眼,他便飛了過去。
烈陽號戰艦裡一片安靜。
艦長姜智星沉默了很長時間,喃喃說道:“他知道那邊是哪裡嗎?”
曾舉說道:“他當然知道那就是地獄。”
空間裂縫那邊是暗物之海,對人類來說就是地獄,既然知道,爲何要去?
生活區裡也很安靜,那些857基地的研究人員忽然有些疲憊,不想再繼續爭吵,回到自己的工作臺前,開始沉默地驗算自己的數學模型。
那名穿着灰色格子襯衫、膚色有些微黑的中年研究員,推了推鼻樑上的黑框眼鏡,端着泡着茉莉花茶的杯子,轉身向戰艦下方的某個地方走去。
很多人震撼而且不解於先前看到的畫面,他卻很瞭解那個少年僧人爲何這樣做。果成寺的人,從禪子到刀聖曹園再到那些救苦救難的普通醫僧,都有一個非常樸素的觀念。
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