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唐村正北方,修葺有一座高達三丈餘的法壇,此乃是供奉道主的所在。
而今諸界之中,只要是修道人,都會供奉道主牌位,這等習慣隨着修道法門在塵世之間的傳播,也是一併流傳了出去。
現在但凡大一些的村落,都會設壇祭祀。
某日清晨,一個揹着獵弓的精瘦中年男子帶着一名滿臉不服氣的少年來到一座法壇之前,其人給守壇人遞去了一隻山裡打來的雉雞,就領着少年上了壇頂,到了一座神牌之前,就道:“陽兒,這是道主,快來拜見。”
這少年人正是處於精力旺盛,心比天高的時候,梗着脖子道:“我不拜,不就是道主麼?有什麼了不起?憑什麼讓我拜?”
中年男子一巴掌抽上去,道:“小子閉嘴,小心觸怒了老天爺!”隨後一腳踹在了少年人腿彎裡,指着道:“你給我老實跪着,動一下我打斷你的腿。”
陽兒雖然不服氣,可也只能低下頭,老老實實跪着不動。
中年男子這才滿意,嘀咕了一聲,道:“倒是像我。”
他少時也是這般犟脾氣,看什麼都不順眼,讓他做什麼偏要反着來,每次自家老爹都是不管不顧,上來就是一頓打罵,後來叫他怎麼樣就怎麼樣,絕對不敢頂着來。
這時他自己也跪了下來,叩首道:“道主保佑,陽兒年幼無知,出言無狀,我給您老人家賠不是了,莫怪莫怪。”
少年咕噥道:“瘦老說了,太上皆忘情,道主乃是天地主宰,不求供奉,不求報償,如天地無好惡,風雨雷電,日升月降,四時輪轉,都是規序,絕不會因世人相拜而有所動,世人拜他不過是世人愚昧,妄圖沾些好處……”
中年男子掄起一巴掌扇在他後腦勺上,指着鼻子罵道:“你老子比你懂得多,道主不求什麼,可你老子我有求,今日你拜一下,不求道主看顧你,只求不會嫌棄你,老天爺是可以隨便亂說的嘛?啊?”
他越說越氣,上去一頓好抽,“我和你說,明日演教道爺過來講道授法,你一定給我想辦法拜入門下,拜不進去,回去我扒了你的皮!知不知道,知不知道!”
一頓打罵之後,陽兒被收拾的服服帖帖,他涕淚橫流,垂頭喪氣道:“知道了。”
到了第二日,陽兒被中年男子帶着趕了三十多裡山路,來至一座道宮之前,此是演教設布在此的傳法道場。
因爲聽聞有精擅神通法術的上道巡法至此,並且會挑揀靈慧孩童收爲弟子,故是將方圓數百里內的村寨都是驚動了。
陽兒趕到的時候,發現這裡所有人與他一般,俱是十歲上下的少男少女,陡然見得這許多同齡之人,他一下就將原來那一點不情願拋在了腦後。
中年男子把竹壺和乾糧塞給了他,狠狠關照了幾句,也就離去了。
陽兒看了看,少男少女各自分開,並不立於一處,而許多少年人都是圍作幾圈,看去似是在叫嚷着什麼。
他走到一個圈子近前,只見一個身子敦實的胖大少年大聲道:“我爹說了,修仙好處多多,修仙了就不用吃飯了,喝風就管飽了。”
“乖乖,那得省多少糧食啊。”
“我知道,我知道,那叫辟穀!”
“可風一點都不好喝,我還想吃飯……”
“就是,都是大人騙我們的,我們都去喝風了,他們自己吃好吃的!”
陽兒撇了撇嘴,挪開腳步,走到了另一堆少年人那處,這裡被圍在中間的是一個黝黑精神的高個子,他口沫飛濺道:“我聽村老說了,學道之後能戳土成金,等我學成之後,那些土疙瘩,戳一下就是一個金塊,戳一下就是一個金塊……”他說話之時,用手指在那裡戳戳點點,眼神裡滿是亢奮。
旁邊半大小子都是發出一陣驚呼。
忽然有一小個子少年驚道:“不好。”
別人都是一頭霧水地看着他。
那小個子少年摸着腦袋,發愁道:“我家地裡有那麼多土疙瘩,被別人撿去了怎麼辦啊?”
黝黑小子拍了他一巴掌,道:“你傻啊,叫你阿爹阿媽先把土疙瘩慢慢藏起來,等學成了法術,回去慢慢變就是了。”
“對對,我們回去就叫阿爹阿媽把土疙瘩都藏起來。”
陽兒聽得一臉嫌棄,儘管他也不知道修道到底是什麼東西,可不難聽出這些話肯定都是在瞎扯。
其實這些少年人中也有不少聰明人,只是大多數年紀不大,既沒讀過書,平日活動也只一村之地,卻不像他,自小隨着阿爹打獵下套,還常去城中販賣皮毛,受過他們家中接濟的一位先生還時不時給他講些文,眼光見識已是遠勝同齡人。
衆少年正吵吵嚷嚷的時候,忽然聽得一聲磬音響,此音似有撫平人心之能,道宮之前一下就安靜了下來。
隨後便見一道青煙自天中垂下,一名道人自裡顯露出來,其人仙風道骨,身着淡紫道袍,手持拂塵,身旁是兩個捧着法器的道童。
陽兒瞪大眼睛看着,他頭回見到這等神通法術,也是心頭震撼。不止是他,場中所有少年男女都是如此。
那道人在蒲團之上坐了下來,也不多言什麼,便就開始說法。其人不講什麼高深道理,就講妖魔異類,神仙軼事。
陽兒聽得如醉如癡,故事之中那等飛天遁地,斬妖除魔的修道人,對他這等少年人來說無疑極具吸引力。
只是不知不覺間,胸腹之中卻有一股氣感出現,也不知道是什麼緣故,這時他發現那道人好像對自己笑了一笑。
這道人一連講了三天,隨後就從衆多少男少女之中點出了十幾人來,這裡面也包括陽兒。
其人將他們都是喚到道宮之中,和顏悅色道:“我名喚祁廉士,自今日起會指點你們修行,我雖非是你等師父,可視你等資質不同,會推薦你等去教中各位同道門下修行,你等要好生用心了,”
陽兒一聽就明白,下來學得好之人就能拜好老師,學不好之人自然拜得老師也不如何。他此刻已是沒有了抗拒之心,只是想着學好道法,日後也能夠飛天遁地,逍遙渡世。
不過一開始,他只是學得了一些簡單的吐納之術,並有專人教授他們各種文字禮法乃至天文地理。
在如此修習差不多有三載之後,祁廉士就將他們一個個喚到跟前問話,而後就命人將他們送去了不同之處。
不知何故,陽兒卻是輪到了最後,被喚到祁廉士面前時,他也是心中忐忑。
祁廉士語聲溫和道:“唐陽,三年前我講道之時,你是第一個悟出氣感的,資質不差,這三年來,你用功也勤,不論是吐納之術還是文字禮儀,都學得比他人好,今日我送你出去拜師學道,你可還有什麼要問的麼?”
唐陽想了一想,擡手一禮,道:“道長,弟子有一個道理想不通。”
祁廉士道:“你說。”
唐陽道:“我等爲何要拜道主?”
祁廉士倒是第一次聽到有人問這等事,他道:“那是因爲我輩修道之人之所以能修道,乃是得了道主恩惠,故要拜他。”
唐陽道:“可我還未曾得法之前,也就未曾受得道主恩惠,那又爲何也要拜?”
祁廉士笑道:“你我口中所食,身上所穿之衣,眠臥之居所,乃至耕種牛馬,世上種種,莫不是從天地而來,而天地乃是道主所化,你說你是不是受了他恩惠?”
唐陽想了想,搖頭道:“不對。”
祁廉士倒也不生氣,似有興趣聽他說些什麼,道:“怎麼不對?”
唐陽道:“我等口中之食,還是身上之衣,還是道長所說的那些,又不是天生就會到我口中,到我身上來的,似我家,叔伯辛苦耕種,阿爹捕獵爲生,這才使我們小輩得以飽食,阿母和姊妹養蠶織布,纔有了我們身上衣裳,這全是我等用辛苦勞碌換來的,與道主又有何干?”
祁廉士撫須道:“人必先自助,而後天助之,你能懂這個道理,而不盲從他人之言,確有幾分天資,不過這世間之物不是天生擺放在那裡的。”
他伸手指了指天,又指了指地,道:“這上到天宇星辰,下到世間萬物,多是道主所造,便你之所以有手有腳,能食能走,都是道主所予,那你又怎說沒有受他恩惠呢?”
唐陽想了一想,道:“那這麼說來,由少到老,由生到死,也是道主所造了?”
祁廉士點頭道:“是這個道理。”
唐陽問道:“那生是道主之恩,那死又是什麼,莫非是道主苛責麼?”
祁廉士眼神微微有光,道:“生死輪迴,本就是世間道理啊,正如先前所言,那些衣食用度,你若不去設法取拿,那自然不可能自家多出來,你若懼死,那就該設法延生避死。”
唐陽道:“如何才能延生避死?”
祁廉士道:“那只有求道了。
唐陽道:“那小子求了道,日後可以親自向道主求問更多道理麼?
祁廉士哈哈一笑,道:“那你卻要好生修行了,功行淺弱可是不成的,或許有朝一日,你當真有緣去得道主面前求問。”
一番問對之後,唐陽恭敬一禮,就退了下去。
祁廉士深思許久,忖道:“這小子心思跳脫,資質出色,又兼膽大,若是拜在一個庸師門下,恐怕會耽誤了他,唔,或許教中唯有一人可以教他了。”
他執筆過來,運筆如飛,霎時寫下了一封書信,隨後交給身邊童子,道:“你把這封書信送到孟壺孟長老處,說是我給他找到了一個好徒弟。”
那童子一拜,便領命去了。
祁廉士撫須一笑,想來唐陽日後學道功成,定會好好謝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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