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被他爹打過,我爺爺被他爺爺打過。”
嚴少嫙突然覺得自己的道心寬廣了許多,爽朗笑道,“那麼,我被他打一頓,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
她爹是嚴漢卿,當年與陳棠一起赴京參加會試殿試,被陳棠強行打個平手,對這件事耿耿於懷了一輩子。
她爺爺名叫嚴臣馥,是前代家主,如今已經歸隱。之所以與陳寅都交惡,聽說是因爲當年陳寅都拐走了嚴臣馥的妹妹,嚴臣馥勃然大怒,追擊陳寅都,結果被打成重傷。但幸好妹妹怕他被打死,於是跟他回來,沒有變成陳實的奶奶。
衆人多多少少都聽過嚴家兩代人被陳寅都陳棠“欺辱”的往事,聞言也都略略寬心。
倘若只有自己被打,那一定是莫大的屈辱,但既然父輩祖輩也被打過,那就沒什麼了。
更何況,同輩之中被打的還不止自己一個。
“陳狀元本就極爲厲害,但李天青真的如此厲害麼?”
崔星彩道,“我不信。養好傷後,我一定要下界去會一會他。”
徐涉輕輕點頭:“我也很想會一會這個李天青,看他是否真如傳聞中的那般厲害!”
馬喆道:“算我一個!”
“還有我。”
“還有我!”
……
他們很是激動,李倩雲遲疑一下,道:“我也很想再見一見他。”
衆人同仇敵愾,遠在小諸天中正在爲符師授課的李天青突然心血來潮,只覺冥冥之中自己似乎沾染了許多因果。
他還不知自己已經名動界上界,十三世家未來的宗主,都視他爲畢生大敵。
“爲何突然有一種無妄之災的感覺?”他心中暗道。
不過區區小事,他沒有放在心上。
界上界,玉霄天。
這裡比界上界其他地方更加高等,羣山乃美玉堆砌,天空也是玉質般通透,處處長滿了靈芝仙草,此地彷彿接近仙界,有仙氣飄飄蕩蕩,時不時從天空中落下,撒入山谷。
十三世家的十三位老祖宗各自坐鎮虛空,收回目光,陳實與各大世家傳人的一番比試,自是沒能瞞得過他們的目光。
他們的氣息縹緲,不似人間人物,而是已經飛昇的仙人。只是他們的背後還有一條條粗大的血肉觸手紮根在虛空中,邪氣與仙氣在他們身上呈現出詭異的和諧。
“曾經得到過先天道胎的孩秀才,無論有沒有先天道胎,都不容小覷。”
“動用別人的手段,還能比別人更出色,實在了不起。我若是真神,我也會賜給他先天道胎。甚至他的先天道胎被奪去後,我還會第二次賜給他先天道胎!”
“的確令人動了憐才之意。他擊敗十二人,動用十二種不同法門,都是尋到每個人的弱點攻擊,他在這方面若是加以訓練,或許會變得更強。的確是楊弼的勁敵。”
“的確是。也令人忍不住動了殺心啊,畢竟西王玉璽和真王墓,都落在他的手中……”
十三位老祖宗陷入沉默。
他們都不希望再有一位真王。
突然一位老祖宗道:“木秀於林,必會摧折。關鍵是,誰來摧折他?界上界,還是絕望坡?又或是其他力量?”
這時,楊弼跪拜在地,沉聲道:“弟子懇請列祖列宗,不要對陳實下手。”
十三位老祖宗各自詫異,目光紛紛落在他的身上。
“你背靠界上界,又有我們指點,各種仙法相授,再加上你天資卓絕,才能與他相抗衡。”
一位老祖宗道,“他沒有這些,像是野生的牲口,把自己煉得異常強壯。若是他擁有你這等資源……”
楊弼道:“弟子懇請列祖列宗,在絕望坡覆滅之前,不要動他。”
十三位老祖宗聽明白他的意思,其中一位老祖宗揮手,道:“楊少湖,你雖是我們器重之人,但這件事輪不到你做決定。你去好生修行,我們自有決斷。”
楊弼起身退去。
其他十二位老祖宗微微皺眉。
“楊少湖對我們沒有信心,未慮勝先慮敗。他打算留陳實作爲火種,倘若將來我們敗了,陳實或許是西牛新洲的希望……不好,我邪氣反撲,要控制不住了!”
說話的那位老祖宗身軀劇烈顫抖,背後的一道道粗大的血肉猛然發緊,將他身軀向虛空中拉去!
其他十二位老祖宗各自調運仙法,仙光迸發,光芒映照虛空,壓制他的邪變。
只見虛空中無數血肉翻滾蠕動,漸漸組成那位老祖的模樣,只是兇戾了許多倍,惡狠狠的看着他們,試圖將那位老祖拉入虛空,而自己從虛空中降臨!
衆人仙術爆發,將邪變的血肉擊潰,不斷以仙光淬鍊,總算將這一波邪化壓制下來。
那位老祖宗乃高家祖先,名叫高玄,相貌如同少年,此刻面色蒼白,呼呼喘着粗氣,聲音沙啞道:“舊法,走不通,真的走不通了!”
他如同受傷垂死的狼,聲音帶着絕望。
“高玄兄,鎮定。道心若是崩潰,便會如同真王那般。”
過了片刻,高玄終於穩住道心,向衆人道:“我沒事了,你們放心。棲霞觀的女仙,到底是怎麼回事?爲何她沒有繼續邪化?”
其他老祖一片沉默。
高玄目光閃動,道:“不是她有問題,就是陳實有問題。”
白琅宮,白衣女仙醒來,見到自己躺在牀上,蓋着被褥,連忙悄悄掀開被子,躡手躡腳的往外走,剛剛走出房門,便見白琅宮中十幾個男男女女,齊刷刷的看着她。
白衣女仙受驚,急忙躲到陳實的小廟中,坐在神龕上,心裡突突亂跳。
嚴少嫙快言快語,笑道:“沒想到陳狀元金屋藏嬌……等一下!”
她臉色頓變立刻想起朝廷內閣首輔嚴羨之曾經通知嚴家,陳實身邊有一位白衣女子,是棲霞觀女仙,史前的大邪祟!
“該不會就是她吧?”
她心頭一顫,這女仙雖有仙字,但實則是史前的殘留,沾染了邪氣。這等邪仙倘若來到現世,只怕會發生災級或厄級劇變!
哪怕她被真王九殿重創,只怕也擁有災級的實力!
“陳狀元,我受傷了,還需要療傷!”
嚴少嫙當機立斷,顫聲笑道,“便不打擾了!告退。”
她不等陳實回答,立刻飛身而起,化作一道火光遁去,然而她傷勢的確很重,火光從空中墜落,轟隆一聲砸入山谷之中。
陳實心中生出一絲內疚:“我對這姑娘下手太重了?與其讓她受苦,不如好人做到底,送她上路……”
山谷中又是一道火光遁起,嚴少嫙晃晃悠悠,努力向遠處飛去。
“陳狀元,我突然也想起我還有要事!告辭!”
“陳狀元,我也先走一步!”
“哈哈哈,我適才還在煉丹,只怕這段時間不去看丹爐要炸了!”
……
高紹琨、徐涉等人紛紛飛身而起,離開白琅宮,他們之中也有人傷勢頗重,有的從空中栽下去,有的躲閃不及撞在山上。
陳實目送他們遠去,只有張悠還留在白琅宮,沒有急於離去。
陳實笑問道:“你爲何不走?”
張悠面帶笑容,道:“若有危險,早在西京就爆發了。”
陳實心頭一突,悄聲道:“棲霞觀?”
張悠輕輕點頭。
陳實舒了口氣,心中一顆大石頭落了下來。
張悠詫異道:“你不怕?”
陳實笑道:“若有危險,早在西京時便爆發了。”
兩人相視,哈哈大笑。
陳實望向界上界那無比壯美的江山,心曠神怡,悠悠道:“張兄,我有一事不解,還請賜教。十三世家擁有如此美好之地,爲何還要把持西牛新洲?十三世家何不搬到這裡來,成爲界上界的一員何苦在西牛新洲裡掙扎?”
張悠沉吟片刻,道:“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此乃男兒之志……”
陳實打斷他:“說實話。”
張悠只得停下,道:“界上界無法生存。”
陳實微微一怔,不解其意。
“界上界雖然也有日月,但日月不能讓作物生長,而且邪化很嚴重。”
張悠道,“這裡種植的靈藥都是以仙氣澆灌,若是不澆灌,必死無疑。但仙氣太少,無法養活很多人。”
陳實詢問道:“界上界缺少了什麼,導致莊稼無法生長?”
張悠搖頭道:“不知。”
陳實看向四周,但見一尊尊天神巍峨,神光聖潔,並沒有邪化之處。
張悠道:“今日我見你出手,假李天青之名,強行剋制殺意,故意傷而不殺,忍得很辛苦吧。”
陳實瞥他一眼,沒有說話。
“你對我十三世家的成見很深!”
張悠轉過身,直面他,誠摯萬分道,“陳兄,十三世家並非都是你想象的那種紈絝子弟,也並非都是你想象的酒囊飯袋之輩。你去過西京,見識過內閣十三重臣,他們爲官如何?若無他們,天下早已大亂!若無他們把持朝政,不知多少人稱王稱孤!”
他揚起手臂,指向一尊尊屹立在天地間的神祇,道:“我十三世家的祖輩開闢界上界的目的,也絕非作威作福。實則爲積蓄力量,剷除絕望坡,驅逐真神,讓真正的天空再現人世!我十三世家從真王時代,隱忍至今,一代代人,都是爲了這個目標而奮鬥!”
陳實望向那些巍峨廣大的神祇,道:“十三世家每一代都會誕生許多還虛境、大乘境的高手,但界上界的天神主要是宗主,其他還虛境大乘境存在故去之後不會進入界上界,而是進入地府。所以你們才能把持地府。”
張悠道:“我十三世家用了六千年時間,逐一掌握地府。但掌握地府,也絕非爲了我們十三世家,而是爲了更好的積蓄力量,對抗絕望坡和天外真神。十三世家列祖列宗的拳拳之心,從未改變過!”
陳實悠然道:“可是,我看到的卻是你們十三世家把持了一切資源,貧者無立錐之地,寒士上進無門,空有一身才學者而無用武之地。張兄,你看到了麼?”
張悠遲疑一下,輕輕點頭,道:“我亦看到了。”
陳實繼續道:“從考秀才,到考舉人,再到考進士,考狀元,竟都被世家把控,普通人沒有背景,只能選你們挑剩下的。就算辛苦考上舉人,也要等十年甚至等一輩子纔會安排個小官職。他們削尖腦袋考到進士,也不過是個九品甚至沒有品的芝麻小官。若是不依附你們,便是連這個芝麻小官也沒得做。張兄,你看到了麼?”
張悠沉默片刻澀然道:“我看到了。”
陳實道:“你是否去過鄉野?是否看到民生凋敝?是否看到邪祟橫行,爲禍鄉鄰?世家把持朝野財富,視衆生爲螻蟻,視衆生爲血食,視衆生爲長生藥。對我來說,你們就是最大的邪祟。我若是不假李天青之名,我按捺不住殺心。”
張悠吐出一口濁氣,道:“你也看到,適才李倩雲,夏天傑,馬喆,他們對你並無惡意,甚至他們很欣賞你,崇拜你!他們認爲你哪怕是被割去先天道胎,也必將成爲人之龍鳳!他們是十三世家未來的宗主,這些可愛的人,難道也要被趕盡殺絕?”
他直視陳實。
陳實移開目光,沒有與他目光接觸:“世人已經給十三世家六千多年的時間,你們始終改變不了這世道,反而與這世道融爲一體,結合得越來越深。逐漸扭曲,變成世人頭頂的邪祟。你們若是做不到,把位子讓出來,讓給有能力的人來做。而不是阻擋他們,扼殺他們。”
他頓了頓,道:“六千年前,你們的想法是好的,但如今,你們已經是阻礙。何況,我沒有趕盡殺絕,適才我不是留手了麼?”
張悠看向遠處嘆了口氣,道:“你借李天青之名留手。換作陳實之名,你會把我們都殺了。楊弼請你來,請錯了。他應該知道,他永遠也無法改變你。我若是楊弼,我第一時間調動最強大的力量,將你誅殺!”
陳實笑道:“所以你不是楊弼。楊弼比你看得遠。”
張悠輕輕點頭,道:“他的確比我看得遠。他的實力深不可測,你沒有神胎,未必是他的對手。”
陳實道:“天相地象俱是我像,我就是我,何須神胎?”
他頓了頓,道:“李天青可以叛出李家,張兄何不叛出張家?”
張悠搖頭:“此法祖輩所傳,此身父母所賜,此魂是張家之魂,哪怕粉身碎骨,有死而已。”
陳實目視遠方,道:“若有機會,我親手送你一程。”
張悠來到他的身邊,與他並肩而立:“我未出手,你敢言必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