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他那無形的氣勢及魁偉的身材,仍讓小幀和鳳媽二人心生畏懼,然而更讓她們感到不安的,是她們方纔的對話……

他的到來,讓茗晴心一縮,下意識揪着自己的裙角。

看出小妻子臉色有異,赫揚挑起眉說︰“這桂風鎮正是以桂花香有名,都來到這裡了,怎能不下來走走?這些時日你總是窩在馬車上,說不定薄弱的身子和蒼白的臉色便是這麼得來的。沒事曬曬日陽、流些汗,對你的身子也許有幫助,你若不想和她們走,那就當是陪我去散散步,下來吧。”

聞言,茗晴臉一白,雙手揪得更緊,看着他伸來的大掌,她不答話,也沒動作。

見她不動,赫揚濃眉微蹙,“怎麼了?”

“王、王爺……”見狀,鳳媽趕忙站出來解釋,“福晉她有些不舒服,可能沒法子和您——”

“我是問你話嗎?”黑眸一掃,他沉聲問。

被那刺骨般的冷眼一瞪,鳳媽馬上噤了聲,憂心的看向茗晴。

感受到鳳媽的目光,茗晴只能朝她露出一抹笑容要她放心,輕聲說︰“鳳媽,你和小幀先去整理行囊,我不要緊。”

“福晉……”

“下去吧。”爲免她們惹惱她這喜怒無常的丈夫,茗晴再次催促。

待她們兩人走遠,她才挺直腰桿,看着站在面前等待的赫揚,“謝謝你的好意,但我真的有些累了,想休息。”

她的拒絕,讓他沉下臉,寒聲問︰“是真的累,還是不想和我出去?”這不是他第一次邀約了,然而他的小妻子總是拒絕。

像前幾日,他們行經一處山泉,他擔心身爲南方姑娘的她無法忍受多日未沐浴,便興匆匆的說要帶她去淨身,怎知她卻以身體不適爲由而婉拒。

當時他不以爲意,心想既然她不去,他也不強迫,可他沒想到,他的小妻子卻在夜半三更趁着衆人熟睡之際,偕同她那兩個奴婢自行到山泉去沐浴。

若不是次日他聞到她身上清新的皁香味,詢問她那兩個奴婢,也不會曉得這件事。

而方纔她眼裡明明有着渴望,明明也想瞧瞧那片桂花林,卻還是拒絕了他,這不明擺着不想同他出遊?

這個想法像根刺,扎得赫揚心口發悶,臉色不由得難看起來。

見他不悅沉着臉,茗晴也好不到哪去,一顆心酸得很,難受得讓她的喉頭跟着泛起陣陣酸楚,有話卻不知該如何說起。

但是,現在不說又能瞞得了多久呢?京城……不遠了。

這念頭一閃而過,她咬着脣,雙眸用力地閉了閉。

他是她的丈夫,如果真因此要休了她,她也毫無怨言,畢竟是她欺騙他在先,不僅換走他貌美如花的福晉,更無法給他一個身體健全的妻子……

深吸口氣,她勉強撐起一抹笑,“我不是不想和你出遊,而是怕你……嫌棄我。”

她這話讓赫揚擰起眉。“我爲何要嫌你?”

這女人該不是在說反話吧?明明是她拒絕他,怎麼說得像是他會拒絕她似的?

茗晴不再說話,而是撐着身子、蒼白着臉,緩緩的由馬車上下來。

一站穩,她的雙手便忍不住抖了起來,就連緊咬的脣瓣也毫無血色。

她一副慷慨就義的模樣讓赫揚胸口悶氣更甚,他粗聲說︰“你不必勉強自己,不去就不去,我——”未竟的話猛地停住,他愣愣看着一步步朝自己走來的她,雙眸一瞠,閃過一抹詫異——

因爲她那在行走時頗不自然的身形……

茗晴不敢擡頭看他,一雙眼直盯着自個兒的雙腿,雙手藏在衣袖裡握得死緊,就這麼一步一步來到他跟前。

杏眸略略擡起,但她仍不敢看他此時的神情,溢滿自卑、苦澀的眼神就落在他的胸膛,她沙啞的開了口,“我的腿……受過傷,而且它……永遠都好不了了。我……”咬着牙,她深吸口氣,強迫自己說出一直深埋在心中的痛。“是個瘸子。”

天知道要在他面前說出這些話,對她而言有多艱難,她胸口緊縮得像是快爆開,難受得令她喘不過氣來,整個人微微顫抖。

然而,她卻不能倒下,還得硬逼自己把話給說完。

定了定心神,她彷彿下了決心,擡起下顎看向他寫滿詫異的面孔,用帶着哭音的啞嗓說︰“這,就是我不能和你一同出去的理由。”

說完,她再也掩不住鋪天蓋地而來的濃烈自卑,激動的旋過身,一跛一跛地往客棧後頭走去。

她不知道自己要上哪去,只知道此時此刻她不想待在這裡,待在他的眼前,看見他眼底的嫌惡……

看着她離去的背影,赫揚沒有追上前,因爲他仍處於震驚之中,他震驚於她的腳,更震驚自己的遲鈍……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眼前,他才驀地回過神大喊,“荻勳!”

正在卸行囊的荻勳一聽,停下手邊工作,走了過來,“爺,您又怎麼了?”

爺難道不知他事情多得像座山嗎?他大老爺將所有事情扔給他發落,又三不五時對他呼來喚去,他不過就一雙胳臂兩條腿,能做多少事?

真是的……想搞他也不是這樣搞法呀!

赫揚瞪着他,低聲問︰“你說,你曉不曉得福晉她……行動不便?”他說不出“瘸子”這兩個字。

荻勳一臉莫名其妙的反問︰“福晉怎麼了嗎?哪裡不便?”

赫揚皺着眉,想不出該如何提問,半晌才粗聲再說︰“就是……我大婚之日,福晉她走路是不是有些奇怪?”

荻勳仍是神情困惑,可不一會兒他便明白主子想問些什麼,恍然大悟的拍了手掌,“您是指福晉的腳?”

見他似乎知情,赫揚一張臉沉了下來。“對。”

“怎麼?爺您不知道嗎?福晉的左腳……呃,是有點不便。”

主子陰沉的臉色讓荻勳下意識退了一步,他吞了口唾沫,試探地問︰“福晉她……沒和您說嗎?”

荻勳不問還好,一問,赫揚額上立刻青筋一突,眼裡閃着熊熊怒火,“是她和你說的?”她居然告訴他的屬下,卻不告訴他?

想起這些時日茗晴和荻勳有說有笑的畫面,赫揚感到胸口那股心疼漸漸成了燎原怒火,他雙手緊握成拳,直想一拳往荻勳那張惹人厭的臉上揍去。

她對荻勳笑,有事也同荻勳說,那他呢?

她究竟有沒有把他當成她的丈夫?

赫揚那一副想將他拆吃入腹的可怕神情,讓荻勳不只想退一步,更想轉身拔腿就跑。

然而想歸想,他可沒膽子真的做,只能一面悄悄往後退,一顆心狂跳不已,一面試着解釋,“不、不是……”

“不是?”一聽不是,赫揚臉色馬上和緩,“那是誰告訴你的?”

一見主子臉色稍轉,荻勳這才鬆了口氣,“是福晉的貼身奴婢說的。因爲每回歇息或用膳,福晉都不下馬車,甚至連如廁……也都是她的奴婢給她遞尿桶。我覺得怪,便直接找福晉問,但纔剛起了頭,便讓那個叫小幀的丫頭給拉開。她跟我說,福晉的腳在與王爺大婚前就受了傷,不宜勞動,所以纔會都待在馬車裡……”

聽到這裡,赫揚的臉色總算回覆正常,眉間一鬆,“是嗎?那這沒你的事了,你可以滾了。”

“蛤?”什麼玩意?爺沒事找他來出氣的是不?

“怎麼?”利目一揚,赫揚又瞪向他,“有問題?”

被這麼一瞪,就算荻勳有天大的問題也不敢問了,只能摸摸鼻子說︰“沒,哪有問題?我這就滾……咳!是忙,我這就去忙。”

待荻勳一走,赫揚便馬上往茗晴方纔離去的方向追了過去。

赫揚追出去沒多久,便在桂花林旁的湖泊見到茗晴的身影。

她那像是籠罩着哀傷的背影令他胸口一悶,一股說不出的情緒頓時涌上心頭。

大婚那日,因爲並不看重這樁婚姻,所以在迎娶時,他的心思根本沒放在她身上,一心只想趕快結束冗長的儀式,因此,他沒發現她的腳有異樣。

上路之後,就如同荻勳所言,她幾乎都窩在馬車上從不下車,同時也因爲她的暈症,令她身子一直處於不舒服的狀態,不下馬車想留在上頭休息,他也不曾覺得哪裡有問題,若不是今日……

黑眸一黯,他邁開步伐,來到她身後。

“你待在這裡做什麼?”

突如其來的嗓音讓發愣的茗晴嚇了一跳,旋身旋得太急,一個不留神竟一腳踩進身後的湖泊,整個人就這麼往後栽去。

“小心!”赫揚臉色一變,及時環住她的腰,將她抱進懷中,只不過雙腳也因此全浸在湖中,溼透了。

茗晴驚魂未定的緊揪着他的衣領,直到站穩身子才驀地回神,一見來人是他,俏臉一僵,直覺便要退出他的懷抱。

“別亂動!你不怕真跌進湖裡?”怕她真會栽進湖裡,赫揚連忙收緊手臂將她環得更緊,低聲斥道。

他這麼一喝斥,茗晴終於不得掙扎,垂着雙眸任由他將自己抱到桂花樹下的一顆大石上。

她就這麼靜靜坐着,不動也不吭聲,自始至終都低垂着螓首。

瞧她這模樣,讓赫揚擰起眉,一臉不悅。“把頭擡起來,看着我。”他命令。

茗晴咬着脣,因爲不知如何面對他,所以她沒擡頭,依然維持同樣的姿勢,甚至微微側過身想避開他的視線。

然而赫揚卻沒這麼好打發,她閃,他便跟着挪,雙眼始終緊盯着她低垂的小臉,等她擡起頭。

兩人就這麼僵持着,直到茗晴再也受不了他火熱堅定的視線,緩緩擡起蒼白的小臉望着他。

對上他那雙晶亮的黑眸時,她本以爲會看見熟悉的厭惡及嫌棄,怎知結果卻出乎她的意料。

他的眼底沒有嫌惡、沒有鄙夷,有的只是濃濃的不悅和……初見他時那淡淡的溫柔。

他的眼神奇異地撫平她的自怨自艾,讓她忐忑自卑的心緩緩平靜,臉上的蒼白也逐漸因內心激動褪去而添了紅潤。

“你……沒話跟我說?”鼓起勇氣,她輕聲問。

因爲這樣的缺陷,她一向淡然認命,難過是一定會有,但她不會逃避。若他因爲她的腳不良於行而要休掉她,她也毫無怨言。畢竟,她早知道這樣的自己很難得到幸福。

她的詢問讓赫揚沉默了,半晌他纔開口說︰“有。”

她心口一窒,屏住呼息,雙手微顫地等待。

“把鞋襪脫下!”

“呃?”杏眸微瞠,因爲這出乎她意料之外的答案。“脫、脫掉?”怎麼……他不是要休了她嗎?怎麼會是要她脫鞋?

指着她溼透的雙腳,他催促着,“都溼了,快點。”

茗晴一愣,臉上浮起一抹紅。“不、不用了,等會兒就幹了……”

赫揚沒說話,而是先行脫下自己的鞋襪,當着她的面用力的擰了擰。這一擰,擰出約莫一碗公的水來。

他挑起眉看着她,“照你鞋溼的程度來看,可能到明日都不會幹。”

被他這麼一糗,茗晴雙頰更紅,只好揹着他將自己的鞋襪脫下,想要擰乾。

可她雙手纔剛握上鞋子,他大手一伸,便搶了過去。

“啊!我自己來就行了。”她伸手想搶回來,卻沒想到他手一擡,將鞋舉得極高,害她難爲情的撲倒在他大腿,半個身子幾乎賴在他身上。“對、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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