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峰緩緩轉頭,瞧着這個全身縞素,嬌怯怯、俏生生、小巧玲瓏的女子,說道:“你疑心是我害死了馬副幫主?”
馬伕人一直背轉身子,雙眼向地,這時突然擡起頭來,瞧向喬峰。但見她一對眸子晶亮如寶石,黑夜中發出閃閃光彩,喬峰微微一凜,聽她說道:“妾身是無知無識的女流之輩,出外拋頭露面,已是不該,何敢亂加罪名於人?只是先夫死得冤枉,哀懇衆位伯伯叔叔念着故舊之情,查明真相,替先夫報仇雪恨。”說着盈盈拜倒,竟對喬峰磕起頭來。
她沒一句說喬峰是兇手,但每一句話都是指向他的頭上。喬峰眼見她向自己跪拜,心下恚怒,卻又不便發作,只得跪倒還禮,道:“嫂子請起。”
杏林左首忽有一個少女的聲音說道:“馬伕人,我心中有一個疑團,能不能請問你一句話?”衆人向聲音來處瞧去,見是個穿淡紅衫子的少女,正是阿朱。
馬伕人問道:“姑娘有什麼話要查問我?”阿朱道:“查問是不敢。我聽夫人言道,馬前輩這封遺書,乃是用火漆密密固封,而徐長老開拆之時,漆印仍屬完好。那麼在徐長老開拆之前,誰也沒看過信中的內文了?”馬伕人道:“不錯。”阿朱道:“然則那位帶頭大俠的書信和汪幫主的遺令,除了馬前輩之外,本來誰都不知。慢藏誨盜、殺人滅口的話,便說不上。”
衆人聽了,均覺此言甚是有理。
馬伕人道:“姑娘是誰?卻來干預我幫中的大事?”阿朱道:“貴幫大事,我一個小小女子,豈敢幹預?只是你們要誣陷我們公子爺,我非據理分辯不可。”馬伕人又問:“姑娘的公子爺是誰?是喬幫主麼?”阿朱搖頭微笑,道:“不是。是慕容公子。”
馬伕人道:“嗯,原來如此。”她不再理會阿朱,轉頭向執法長老道:“白長老,本幫幫規如山,若是長老犯了幫規,那便如何?”執法長老白世鏡臉上肌肉微微一動,凜然道:“知法犯法,罪加一等。”馬伕人道:“若是比你白長老品位更高之人呢?”白世鏡知她意中所指,不自禁的向喬峰瞧了一眼,說道:“本幫幫規乃祖宗所定,不分輩份尊卑,品位高低,須當一體凜遵。同功同賞,同罪同罰。”
馬伕人道:“那位姑娘疑心得甚是,初時我也是一般的想法。但在我接到先夫噩耗之前的一日晚間,忽然有人摸到我家中偷盜。”
衆人都是一驚。有人問道:“偷盜?偷去了什麼?傷人沒有?”
馬伕人道:“並沒傷人。賊子用了下三濫的薰香,將我及兩名婢僕薰倒了,翻箱倒篋的大搜一輪,偷去了十來兩銀子。次日我便接到先夫不幸遭難的噩耗,哪裡還有心思去理會賊子盜銀之事?幸好先夫將這封遺書藏在極隱秘之處,纔沒給賊子搜去毀滅。”
這幾句話再也明白不過,顯是指證喬峰自己或是派人赴馬大元家中盜書,他既去盜書,自是早知遺書中的內容,殺人滅口一節,可說是昭然若揭。至於他何以會知遺書內容,則或許是那位帶頭大俠、汪幫主、馬副幫主無意中泄漏的,那也不是奇事。
阿朱一心要爲慕容復洗脫,不願喬峰牽連在內,說道:“小毛賊來偷盜十幾兩銀子,那也事屬尋常,只不過時機巧合而已。”
馬 夫人道:“姑娘之言甚是,初時我也這麼想。但後來在那小賊進屋出屋的窗口牆腳之下,拾到了一件物事,原來是那小毛賊匆忙來去之際掉下的。我一見那件物事,心下驚惶,方知這件事非同小可。”
宋長老道:“那是什麼物事?爲什麼非同小可?”馬伕人緩緩從背後包袱中取出一條八九寸長的物事,遞向徐長老,說道:“請衆位伯伯叔叔作主。”待徐長老接過那物事,她撲倒在地,大放悲聲。
衆人向徐長老看去,只見他將那物事展了開來,原來是一柄摺扇。徐長老沉着聲音,念着扇面上的一首詩道:
“朔雪飄飄開雁門,平沙歷亂卷蓬根;功名恥計擒生數,直斬樓蘭報國恩。”
喬峰一聽到這首詩,當真是一驚非同小可,凝目瞧摺扇時,見扇面反面繪着一幅壯士出塞殺敵圖。這把扇子是自己之物,那首詩是恩師汪劍通所書,而這幅圖畫,便是出於徐長老手筆,筆法雖不甚精,但一股俠烈之氣,卻隨着圖中朔風大雪而更顯得慷慨豪邁。這把扇子是他二十五歲生日那天恩師所贈,他向來珍視,妥爲收藏,怎麼會失落在馬大元家中?何況他生性灑脫,身上決不攜帶摺扇之類的物事。
徐長老翻過扇子,看了看那幅圖畫,正是自己親手所繪,嘆了口長氣,喃喃的道:“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汪幫主啊汪幫主,你這件事可大大的做錯了。”
喬峰乍聞自己身世,竟是契丹子裔,心中本來百感交集,近十年來,他每日裡便是計謀如何破滅遼國,多殺契丹胡虜,突然間驚悉此事,縱然他一生經歷過不少大風大浪,也禁不住手足無措。然而待得馬伕人口口聲聲指責他陰謀害死馬大元,自己的摺扇又再出現,他心中反而平定,霎時之間,腦海中轉過了幾個念頭:“有人盜我摺扇,嫁禍於我,這等事可難不倒喬峰。”向徐長老道:“徐長老,這柄摺扇是我的。”
丐幫中輩份較高、品位較尊之人,聽得徐長老念那詩句,已知是喬峰之物,其餘幫衆卻不知道,待聽得喬峰自認,又都是一驚。
徐長老心中也是感觸甚深,喃喃說道:“汪幫主總算將我當作心腹,可是密留遺令這件大事,卻不讓我知曉。”
馬伕人站起身來,說道:“徐長老,汪幫主不跟你說,是爲你好。”徐長老不解,問道:“什麼?”馬伕人悽然道:“丐幫中只大元知道此事,便慘遭不幸,你……你……若是事先得知,未必能逃過此劫。”
喬峰朗聲道:“各位更有什麼話說?”他眼光從馬伕人看到徐長老,看到白世鏡,看到傳功長老,一個個望將過去。衆人均默然無語。
喬峰等了一會,見無人作聲,說道:“喬某身世來歷,慚愧得緊,我自己未能確知。但既有這許多前輩指證,喬某須當盡力查明真相。這丐幫幫主的職份,自當退位讓賢。”說着伸手到右褲腳外側的一隻長袋之中,抽了一條晶瑩碧綠的竹杖出來,正是丐幫幫主的信物打狗棒,雙手持了,高高舉起,說道:“此棒承汪幫主相授,喬某執掌丐幫,雖無建樹,差幸亦無大過。今日退位,哪一位英賢願意肩負此職,請來領受此棒。”
丐幫歷代相傳的規矩,新幫主就任,例須由原來幫主以打狗棒相授,在授棒之前,先傳授打狗棒法。就算舊幫主突然逝世,但繼承之人早已預立,打狗棒法亦已傳授,因此幫主之位向來並無紛爭。喬峰方當英年,預計總要二十年後,方在幫中選擇少年英俠,傳授打狗棒法。這時羣丐見他手持竹杖,氣概軒昂的當衆站立,有誰敢出來承受此棒?
喬峰連問三聲,丐幫中始終無人答話。喬峰說道:“喬峰身世未明,這幫主一職,無論如何是不敢擔任了。徐長老、傳功、執法兩位長老,本幫鎮幫之寶的打狗棒,請你三位連同保管。日後定了幫主,由你三位一同轉授不遲。”
徐長老道:“那也說得是。打狗棒法的事,只好將來再說了。”上前便欲去接竹棒。
宋長老忽然大聲喝道:“且慢!”徐長老愕然停步,道:“宋兄弟有何話說?”宋長老道:“我瞧喬幫主不是契丹人。”徐長老道:“何以見得?”宋長老道:“我瞧他不像。”徐長老道:“怎麼不像?”宋長老道:“契丹人窮兇極惡,殘暴狠毒。喬幫主卻是大仁大義的英雄好漢。適才我們反他,他卻甘願爲我們受刀流血,赦了我們背叛的大罪。契丹人哪會如此?”
徐長老道:“他自幼受少林高僧與汪幫主養育教誨,已改了契丹人兇殘習性。”
宋長老道:“既然性子改了,那便不是壞人,再做我們幫主,有什麼不妥?我瞧本幫之中,再也沒哪一個能及得上他英雄了得。別人要當幫主,只怕我姓宋的不服。”
羣丐中與宋長老存一般心思的,實是大有人在。喬峰恩德素在衆心,單憑几個人的口述和字據,便免去他幫主之位,許多向來忠於他的幫衆便大爲不服。宋長老領頭說出了心中之意,羣丐中登時便有數十人呼叫起來:“有人陰謀陷害喬幫主,咱們不能輕信人言。”“幾十年前的舊事,單憑你們幾個人胡說八道,誰知是真是假?”“幫主大位,不能如此輕易更換!”“我一心一意跟隨喬幫主!要硬換幫主便殺了我頭,我也不服。”
奚長老大聲道:“誰願跟隨喬幫主的,隨我站到這邊。”他左手拉着宋長老,右手拉了吳長老,走到了東首。跟着大仁分舵、大信分舵、大義分舵的三個舵主也走到了東首。三分舵的舵主一站過去,他們屬下的幫衆自也紛紛跟隨而往。全冠清、陳長老、傳功長老,以及大智、大勇兩舵的舵主,卻留在原地不動。這麼一來,丐幫人衆登時分成了兩派,站在東首的約佔五成,留在原地的約爲三成,其餘幫衆則心存猶豫,不知聽誰的主意纔是。執法長老白世鏡行事向來斬釘截鐵,說一不二,這時卻好生爲難,遲疑不決。
全冠清道:“衆位兄弟,喬幫主才略過人,英雄了得,誰不佩服?然而咱們是大宋百姓,豈能聽從一個契丹人的號令?喬峰的本事越大,大夥兒越是危險。”
奚長老叫道:“放屁,放屁,放你孃的狗屁!我瞧你的模樣,倒有九分像是契丹人。”
全冠清大聲道:“大家都是盡忠報國的好漢,難道甘心爲異族的奴隸走狗麼?”他這幾句話倒真有效力,走向東首的羣丐之中,有十餘人又迴向西首。東首丐衆罵的罵,拉的拉,登生紛擾,霎時間或出拳腳,或動兵刃,數十人便混打起來。衆長老大聲約束,但各人心中均有所偏,吳長老和陳長老戟指對罵,眼看便要動手相鬥。
喬峰喝道:“衆兄弟停手,聽我一言。”他語聲威嚴,羣丐紛爭立止,都轉頭瞧着他。
喬峰朗聲道:“這丐幫幫主,我是決計不當了……”宋長老插口道:“幫主,你切莫灰心……”喬峰搖頭道:“我不是灰心。別的事或有陰謀誣陷,但我恩師汪幫主的筆跡,別人無論如何假造不來。”他提高聲音,說道:“丐幫是江湖上第一大幫,威名赫赫,武林中誰不敬仰?若是自相殘殺,豈不教旁人笑歪了嘴巴?喬某臨去時有一言奉告,倘若有誰以一拳一腳加於本幫兄弟身上,便是本幫莫大的罪人。”
羣丐本來均以義氣爲重,聽了他這幾句話,都是暗自慚愧。
忽聽得一個女子的聲音說道:“倘若有誰殺了本幫的兄弟呢?”說話的正是馬伕人。喬峰道:“殺人者抵命,殘害兄弟,舉世痛恨。”馬伕人道:“那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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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峰道:“馬副幫主到底是誰所害,是誰偷了我這摺扇,去陷害於喬某,終究會查個水落石出。馬伕人,以喬某的身手,若要到你府上取什麼物事,諒來不致空手而回,更不會失落什麼隨身物事。別說府上只不過三兩個女流之輩,便是皇宮內院,相府帥帳,千軍萬馬之中,喬某要取什麼物事,也未必不能辦到。”
這幾句話說得十分豪邁,羣丐素知他的本事,都覺甚是有理,誰也不以爲他是誇口。馬伕人低下頭去,再也不說什麼。
喬峰抱拳向衆人團團行了一禮,說道:“青山不改,綠水長流,衆位好兄弟,咱們再見了。喬某是漢人也好,是契丹人也好,有生之年,決不傷一條漢人的性命,若違此誓,有如此刀。”說着伸出左手,凌空向單正一抓。
單正只覺手腕一震,手中單刀把捏不定,手指一鬆,單刀竟被喬峰奪了過去。喬峰右手的拇指扳住中指,往刀背上彈去,噹的一聲響,那單刀斷成兩截,刀頭飛開數尺,刀柄仍拿在他手中。他向單正說道:“得罪!”拋下刀柄,揚長去了。
衆人羣相愕然之際,跟着便有人大呼起來:“幫主別走!”“丐幫全仗你主持大局!”“幫主快回來!”
忽聽得呼的一聲響,半空中一根竹棒擲了下來,正是喬峰反手將打狗棒飛送而至。
徐長老伸手去接,右手剛拿到竹棒,突覺自手掌以至手臂、自手臂以至全身,如中雷電轟擊般的一震。他急忙放手,那竹棒一擲而至的餘勁不衰,直挺挺的插在地下泥中。
羣丐齊聲驚呼,瞧着這根“見棒如見幫主”的本幫重器,心中都是思慮千萬。
朝陽初升,一縷縷金光從杏子樹枝葉間透進來,照着“打狗棒”,發出碧油油的光澤。
段譽叫道:“大哥,大哥我隨你去!馬大哥你呢?”
馬飛虎:“好啊,一起!”說完,馬飛虎飛快的朝喬峰追去。
段譽,只奔出三步,總覺捨不得就此離開王語嫣,回頭向她看了一眼。這一眼,那是再也不能脫身了。心中自然生出萬丈柔絲,拉着他走到王語嫣身前。說道,“王姑娘你們要去哪呀?”
王語嫣:“表哥被人冤枉,說不定他自己都不知道,我要去告訴他。”
段譽沒跟上,馬飛虎自然知道是因爲什麼。自己跟喬峰不熟,跟去幹嘛?回頭吧!馬飛虎回來尋找段譽。
一看真人,比電視裡更豬哥。沒看到自己,眼睛裡只有王語嫣!實在是看不下去了。不當電燈泡,拜拜了。
接下來就是西夏一品堂的人放毒的事了,自己先不管,反正有段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