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琊閣主居然是看過了碑文之後,才性情大變的,方原倒是沒有想到。
對於琅琊閣主的心性變化,這世上自然沒有人比白夫人更清楚,雖然琅琊閣主是最近幾十年纔開始出沒於天下各處,攪風攪雨,但在此之前,他必然有一段漫長的心理歷程。他是曾經經歷過崑崙山之變的人,但那一場劇變,應該也不是決定他這走上這條路的主要原因,否則他千年之前就化身爲黑暗之主了,也就不會等到最近這幾十年裡才跳出來搞事情。
白夫人聽了方原要看碑文的話,忽然有些擔憂。
她欲言又止,想勸方原打消這個念頭,但又不知從何說起。
方原醒悟了過來,笑了笑,道:“夫人不必擔心,我只是想了解一下那石板的內容!”
白夫人心想自家夫君,當初不也是因爲想了解一下那石板的內容?
但她終究不是那等猶豫不決的女子,這猶豫也只是片刻,便道:“那樣石碑,其實很早便出現在了世間,上面有諸般文字,或是上古篆文,或是稀奇古怪,對於他們的傳說也有很多,有人說裡面蘊含着天道功法,還有人說過,這石碑上藏着大劫源頭的秘密,這些石碑,在不同的時期被人發現,迄今已有五塊,被好幾處聖地收藏,千年之前,我夫君從崑崙山歸來,曾有一段時間,對這些石碑異常的着迷,曾經前往各大聖地,想要觀摩他們的石碑!”
說到了這裡,白夫人有些自嘲,搖頭道:“不過那時候,各大聖地都彼此提防,知道崑崙山喪去了大部分高人性命,以爲自己爭鋒的機會到了,而那石碑,傳說中又有着無上法則,所以誰也不敢輕易示人,我夫君求了很久,也沒有看到世存的所有石碑,不過,幾大聖地也沒有將事情做絕,還是將石碑上的拓文給了他,他曾經在閣中仔細的參悟了很長時間……”
聽着白夫人的話,方原眉頭微皺。
白夫人以爲這種石碑,世間只有五塊,類似的話洛飛靈也曾經說過,但實際上,這樣的石碑已經出現至少八塊,在南海沉眠的老龜身邊,放着一塊,而在天來城金家秘境通往的一片殘破世界裡,也有着一塊,青陽宗有着其中一塊石碑的碎片,也能算是一塊。
再加上,他曾經在入雪原尋找三世劍魔之墓時,發現了一塊同樣材質的石碑,不知道能否算得一塊,因爲那一塊石碑之上,只有三世劍魔留下的劍痕與遺言,卻無其他的文字。
若是算上劍魔這一塊,那就能算是九塊了。
白夫人不疑有他,繼續說了下去,道:“那些拓文,我也看過,皆是十分古老的文字,世間識得之人不多,但是我夫君也是個有才學的,他潛心參悟了多年,終於譯出來了一些內容,從那時候起,他便沒有了往日的清朗,常年悶坐,再後來,他便很少留在閣主,而是遊走天下,我問他去了哪裡,他也很少告訴我,外人面前,都是一副遊戲人間的樣子……”
方原聽得這些話,心間也有些驚訝。
那些石碑上面的文字,乃是世間早已失傳的古篆文,滿天下也無幾人識得,琅琊閣主居然可以憑着自己的學識,一點一點破譯出其中的內容,這份才學,當真讓人驚歎……
……自己曾在一道古老典藉上見到過一些古篆文的考究,說不定便出自琅琊閣主之手。
他微一沉吟,道:“那些拓文還在麼?”
白夫人想了想,道:“我曾替夫君收拾書閣,見過拓文,但譯出來的內容,卻皆沒有了!”
方原道:“我只需要看到拓文就好!”
白夫人搖了搖頭,道:“那種拓文晦澀艱難,先生怕是不識得!”
方原點了點頭,道:“我曾得異人傳授這等上古篆文!”
白夫人聽了,也有些訝然,這才起身,領着方原,來到了精緻的小樓之後,一座掩映在青竹流水之中的書殿,外面看起來並不大,也不如何華貴,只顯得十分精緻而古老,如今殿前石板隙裡,雜草叢生,看起來已許久沒有人打理過,使這大殿顯得有些荒蕪的味道。
白夫人歉疚道:“我夫君常言,雜草也是生靈,從石板隙里長了出來,頗爲不易,他敬這雜草不甘命運,所以不讓隨便拔去,久而久之,倒成了這等荒蕪樣子,先生莫怪!”
方原低嘆:“雜草都敬的人,怎會一心要毀滅世間?”
入得書殿之外,便見得殿下打掃的甚是乾淨,與外面的荒蕪截然不同,顯然是白夫人經常過來,這殿內佈置的簡單,只有一方蒲團,一張小几,上面擺着筆墨紙硯,另有一隻酒壺,兩隻小杯,而在周圍,則是一排一排,極其高大的書架子,上面都是一部一部厚重的典藉。
白夫人請方原在案几之前坐了,自己在書架下方,取出了一隻小小的石匣,以法力解去了上面的封印,然後將匣子放在了方原面前,方原將其打開,便看到裡面是些古舊紙張。
這些紙張之上,墨跡鮮明,正是石上的拓文。
當初幾大聖地之間,也是明爭暗鬥,藏有神秘石碑的,斷不肯將石碑輕易給對手看,不過琅琊閣主畢竟也是財大氣粗,以各種典藉交換,還是將石碑的碑文拓了過來,方原目光一掃,便見到這匣子裡乃是兩張舊紙,想必是便是琅琊閣主從仙盟與各大聖地換來的了。
他曾經聽洛飛靈詳細說過,崑崙山曾經有人見過一塊石碑,但在千年浩劫之後,那塊石碑便不知去向,而其他聖地裡,九重天有一塊祖上傳下來的,仙盟也掌握着一塊,東皇山據傳也有一塊,按理說起來,琅琊閣主掌握的碑文應該更多,但這裡卻只有兩張。
向白夫人告了罪,表示自己要多參研一會,白夫人允諾,悄悄離開了書殿。
方原翻轉了舊紙,從紙背之後看去,逐字參研。
他曾經得到南海老龜傳授上古篆文,雖然當時他參悟那些篆文,主要是爲了方便領悟三生竹書裡的陣道,但也藉此掌握了許多上古篆文之字,如今閱讀起了這些碑文上面的字,有些吃力,但也大體能夠分辨得清內容,逐字逐句讀去,臉色漸漸變得有些凝重了起來。
“昔有南湖執釣叟,性和,隱於桃林,見一泉如玉,內有金鯉,烹而食之,悟大道之理,拜謝天地……出山會友,坐而論道,敗友人手,不甘,再垂而釣之,又得一鯉,再出山,友人不敵,深感其道理之深,尊爲上賓……叟欣悅之,遊走四方,人皆敬之,帝旨至,命坐鎮天南……政事繁蕪,自感力疲,念之金鯉之奇,便屢往而釣,不獲……性躁,乍見鯉影遊於泉內,投身於泉,自化一尾金鯉……嗚呼隱士,心生貪念,而得此禍,此罪一也,後人哀之!”
方原雖然還有些許斷字不明,但還是可以勉強看明白碑文之意,心間頓感詫異。
這碑上寫的,居然是一個不知真僞的小小寓言。
說的是一個南湖老叟,性情和淡,不願與人爭鋒,便隱入桃林,無意中發現了一眼泉水如玉般的怪泉,裡面有金鯉遊動,他釣了一尾食之,從中悟出了大道之理,知道這是一樁大造化,便拜謝天地離開,自此之後,修爲大漲,但與朋友論道之時,還是感覺自己稍有不如,便又去釣了一尾食之,修爲大漲,敗盡了諸多高手,因此不再隱居,而是雄踞一方。
但既然出世,便總有許多事情找上門來,他又漸漸感覺自己的能力不足,每每又去垂釣,初時總能釣得金鯉,功力大漲,但漸漸的卻發現釣不着了,能夠看到泉裡面有金鯉遊動,偏偏不上鉤,他心裡着急,索性投入了泉水之中去捉,但一入泉水,自己卻成了其中一條金鯉。
不僅以前釣出來的金鯉還了,連自己也成了其中一隻。
方原看着這些內容,一時有些茫然,不知自己是否看得錯了。
如此神秘而古老的碑文,留下這麼一件小事是做什麼?
他耐着性子,又向第二篇碑文看去:“陽城帝淵,南陽小國皇子,父狩獵而亡,繼位。天下清平,民生富足。曾遇仙人巡遊,拜而求仙。仙曰無緣,請還。……淵歸宮,思之漸怒,詩以毀之。仙人怒,降雪於國。淵更怒,毀仙人廟宇,壞其法身。仙人譴童兒至殿前,叱之無禮。淵命大軍欺上,斬於殿前。仙人親至南陽,毀其國,奪其位,南陽不覆矣!”
“一言之怒,可覆其國,此罪三也,後人哀之!”
“……”
“……”
方原慢慢看完了,心間的詫異,更是難以形容。
這不就是一個作死的人嗎?
好好的一個富足小國,就因爲仙人說他無緣仙道,便要回宮裡寫書罵仙人,仙人降雪災於國,警告他,他又要搗毀仙人的廟宇,毀了仙人的法身,仙人讓座下童兒來當面罵他,他居然要集結大軍,斬殺了仙人的童兒,最後落得一個國毀人亡的下場,豈不是個笑話?
這樣的小事,何至於非要記在這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