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鍾明霞的工作狀態還是很專業的。
這種速寫課也提前問萬長生穿什麼樣的衣服合適，顯身材還是顯衣服。
短短一兩個月的美院模特工作，就挺懂行了。
結果萬長生隨便，因爲這跟油畫教研室那邊每個模特、每次課程都有需要解決的目的不同。
藝考生速寫課天曉得考題會出什麼，譬如萬長生那一年是中年大叔在田裡，年輕女子在路邊，去年又是看報的老頭老太太。
今年甚至傳言會出現孩子。
以至於艾米拉貴爲油二代，都被拉來當了幾回模特。
所以鍾明霞來做速寫模特，意義比人像寫生模特還大，畢竟國內現在藝考素描人像題目，主要就是幾大高端美院，蜀美很飄忽，老是在石膏像跟人像之間騰挪，也摸不清規律。
其實萬長生知道出題是老童和院長他們幾個在搗鼓。
不過他肯定從來試圖打聽。
但幾大美院的素描人像真的很少出現年輕姑娘。
實在是光滑的面部皮膚，濃密的頭髮，都是藝考生這個級別的新手噩夢，很多藝考生根本處理不好這兩部分。
萬長生就是這麼給大家講解的：“再講究線條明暗，也很難在這樣細緻的臉蛋上畫一堆線條，更看不到面部肌肉走向，甚至連這個面部外輪廓都很難表現，怎麼辦？”
他叫鍾明霞隨便坐，這姑娘就挑釁的癱着，渾身沒骨頭的那種，讓年輕的藝考生們鬨笑了下。
可鍾明霞這麼靠坐下來立刻就不動了，彷彿時光在她身上臉上都凝固了似的，更是把臉蛋半邊輕輕扯起點笑，很詭異的那種似笑非笑。
她深諳擺姿勢和表情的奧義，就在這些模凌兩可的狀態。
萬長生還很滿意：“我希望的就是你們在練習這種速寫的時候，把頭像部分，稍微細緻刻畫一下，這就順便也練習了一張人像造型，也許考女青年頭像的機率很小，但天知道呢，今天我們就特別強調這種面部外輪廓怎麼處理……”
偌大個教室倉庫裡面鴉雀無聲，教學組負責速寫的幾個老師全都聚精會神的傾聽做筆記，這已經等於是提高業務水平，轉手就能從目前每天兩三百的助教價位上漲到一千的主講，如果有資格去巡講，那就兩三千一天，技藝變現來得是如此快。
今年的大美社新成員有一百多人加入了教學組，極大緩解教學密度的同時，韓曉敏已經把他們列爲寒暑假下鄉活動的主力。
暑假的工作就表現出來，大美社成員的工作負責程度遠高於一般美院學生。
所以韓曉敏也穿梭在這些成員中間，觀察瞭解他們的專注程度。
居上位者，選人就這麼簡單。
做事負責，反應靈敏，能讓人覺得辦事可靠的人，絕對會得到更多機會。
反之那些滿不在乎，偷奸耍滑的傢伙很快就會暴露被放棄。
可這會兒，還是忍不住和藝考生們一起，看萬長生在畫板上用繪圖筆迅速拉出來身形大線條，然後照例從主線條周圍開始發展全身姿態，服裝的褶皺。
不管萬長生自己這一年多的大學學習已經提升改變成什麼樣，在教導藝考生的時候，他還是遵循那一套基本原則。
只是以前在黑板上示範，現在設備齊全，都是在學生們同樣的畫板上作畫，有臺攝像頭一直從他肩頭角度傳遞畫面到模特身後牆壁的巨大投影上，這也是爲了避免畫幅大小區別，帶來的手臂運動軌跡變化，畢竟現在連他的動作，都有人在學。
藝考生和助教們都在模仿。
但身體姿態肯定不是重點，萬長生邊畫邊講解：“服裝適當的加深點明暗細節，這是我一直提醒你們的，速寫可以不要這麼多細節，但有細節一定會幫你多得點分數，這就好比高考外語，做不來的選擇題，亂填個ABC也要選了嘛。”
藝考生們只短促的齊聲笑下，專注。
因爲萬長生的細節已經到臉上，一般情況下他畫速寫示範，很少在面部做過多文章，都是留到最後畫龍點睛。
但今天確實不同：“爲什麼我剛纔故意在腋下、腰間、脖子下巴這些部位故意要多畫點明暗呢，就是爲了襯托面部，這個時候我還沒畫，是不是覺得這張臉就比平時白一些？”
每個人理解力不同，嗡嗡嗡的議論聲馬上起來。
分佈各處的助教並不阻撓，而是分別都在沉思，這其實已經涉及到比較高階的構圖思維了，對整幅畫面的大關係都有要求。
萬長生說得很輕鬆：“越輕鬆光潔的臉蛋，越不好下筆，多畫幾筆就顯得髒兮兮，我們就在輪廓外面做文章，輕輕的在臉蛋外面襯托一點陰影，如果有背景，當然可以畫成幕布皺褶，沒有就輕輕的抹一點點灰色，頓時能讓面部高亮起來，看見沒？”
他的技法確實已經日趨嫺熟，感覺輕描淡寫處，就讓一張俏麗嬌嫩的臉蛋躍然紙上，同樣還是那張紙，卻覺得這張無瑕的臉是真白皙。
再反過來順着下巴、脖子、肩頭把光影明暗增加一些，整張臉更漂亮！
都有學生忍不住鼓掌了。
主要還是那種似笑非笑的神情畫了出來，這也許就是高手風範，同樣看着寥寥幾筆，畫出來的角色目光中神情是複雜的。
而不是隻有簡單的喜怒哀樂臉譜化。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靈魂，都有性格的好幾面，貼標籤的描繪方式，要麼是圖簡單，要麼是功力不夠。
萬長生就勾畫出來那種眼神好像是閃亮帶着靈性，可表情又竭力在控制管理，儘量想裝成熟的調皮勁很吸引人。
這可是大家從頭到尾看着萬長生畫的，再忍不住對比下模特，感覺挺像，好像又提煉出來些不一樣的東西。
也就是形似模特，靈魂卻更有趣。
這就是藝術的提煉、概括、再創造。
鏡頭對着萬長生畫面的好處就是，回頭這些視頻都會放在內部學習網上，藝考生們憑學號登陸以後可以反覆觀看揣摩。
現在也不用非要擠在萬長生身邊，跟看電影似的。
萬長生還叫了速寫助教和幾名藝考生，也來畫，他拿着攝像頭挨個點評。
重點就是這種年輕女性面部輪廓外的襯托畫法。
這在藝考生裡面真不常見，萬長生着重講這個，真是因爲既然鍾明霞來都來了，順便講講。
還叮囑助教們在素描人像課裡，反正只要用到鍾明霞做模特的時候，都反覆提一下，這是個很容易提高分數的小技巧。
他肯定沒多想，一直忙到十點過，才習以爲常的和小夥伴們一起回學校寢室。
因爲每天晚上都有一堆人會晚歸宿舍，十點過夜班車已經收了，三四公里距離天天打車也麻煩，所以今年開學以後，辦公室買了兩部金盃麪包車通勤，指定了有駕照的小夥伴兼職開，今天路上還在討論要把全車拿去做個廣告車身。
韓曉敏也一直在車上參與交流，萬長生直到回了男生寢室，走上樓梯時候順手打開手機看時間。
纔想起來杜雯發給他的消息。
是張圖片，一枚不知道尺寸大小的接近球形物體，第一眼最大的感受就是，竟然跟萬長生做的那個棱角貓有點類似，這個球體也是被支離破碎的分解成了很多個塊面，但不同的是那些棱線纔是光滑的不鏽鋼，而分隔出來的塊面都覆蓋着帶顏色的鏡面。
在美院學生看來很美的淡灰綠色。
萬長生使勁放大圖片，看見淡灰綠色上面的反光，應該接近於玻璃或者陶瓷面，跟鏡面反射的棱線交織呈現。
自己剛把棱角貓焊接好的時候，焊縫跟不鏽鋼塊面之間就是這種感覺，但現在反過來了，焊線是光滑的不鏽鋼，大面積不是鏡面。
萬長生看了好一會兒，靠在旁邊不停有人呼嘯而過的樓道，彷彿整個人都抽離了，周圍環境跟他無關，只沉浸在這種材質的特殊美妙中。
更主要是彷彿跟千萬裡外的那個身影心有靈犀。
杜雯應該沒有看過棱角貓，她聽說萬長生在做不鏽鋼的東西，卻找出來這樣個似曾相識，更具有藝術性的東西。
那種說什麼，都會被人懂的感覺。
真的很不錯。
好半晌，旁邊有人探頭看了拍萬長生肩膀：“什麼東西？怪好看的！”
學美術的都會覺得這種色調好看，歷史上的天青釉，被譽爲“雨過天晴破雲處，千峰碧波翠色來”的美妙色調，就是這種顏色。
萬長生也笑了：“朋友推薦給我的照片。”
退出圖片，纔看見杜雯在下面寫了句：“這是我最近在鑽研的高級時裝優雅氣質根源，看見法國得到政府嘉獎的一家百年古典藝術作坊製造鈕釦，希望能對你有用，你說到不鏽鋼材質效果時候，我腦海裡面出現的就是這，很美，真正的中國瓷器之美，又帶點現代的氣息。”
這就是郭槐生說過的現代中有傳統，中國古代意蘊跟工業化的結晶。
萬長生豁然開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