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和宮裡,張氏生氣地指着朱瞻基道:“今天戴先生叫你回宮了要練字,你還不快寫?”
“父王喜日,母妃不要叫我寫字好嗎?”朱瞻基仰着腦袋,可憐巴巴地看着張氏。
不料張氏更怒:“喜甚麼?關你甚事!”
宦官趕緊上來牽着瞻基去練字了。這時近侍蘿兒端茶上前,輕聲道:“娘娘可別氣壞了身子,奴婢明日便幫您出口惡氣。”
“惡氣,甚麼惡氣?”張氏皺眉道,“我像是善妒的人嗎?”
蘿兒忙低頭道:“奴婢知錯了。”
張氏卻並未繼續責怪她,竟還露出了笑意:“你們這些奴婢就會挑事,我既是太子爺結髮妻,就要爲太子爺操持好內務,讓太子爺享齊人之福,這點肚量都沒有怎麼當太子妃?
你們也不用太把郭氏當回事兒。這是永樂之世,郭家可不是原來燕王府那邊的人,他們家不過想依附咱們家求點富貴罷了。”
蘿兒一臉敬意道:“娘娘寬容大量,真是奴婢們的福分。只要她本分,懂得怎麼做人,定會感到萬幸呀。”
張氏擡起手道:“打個招呼下去,大夥兒可別過分了啊。不看僧面看佛面,父皇送給太子爺的人,你們別不懂事兒!”
蘿兒屈膝道:“奴婢遵命。”
……透過紅色的頭蓋,外面朦朦朧朧的紅燭燈光依稀可見,郭嫣甚至還能隱約看到一點雕花的窗戶、大紅的喜字。
女執事終於放開了郭嫣的手臂,向太子執禮告退。
“往右邊,走兩步。”一個男子的聲音道。
郭嫣臉上發燙,便轉身輕輕邁了兩步。她沉住氣,腦子昏昏的,正想着自己對託付終身的良人、第一句該說甚麼……忽然之間,頭蓋猛地一下就被拉掉了!
郭嫣眼前豁然開闊,發現自己正在一處寬敞的宮殿之中,而眼前很近的地方,一團碩大的肥肉、正癱放在一張寬大的鋪着柔軟皮毛的椅子上!
這人是誰?!郭嫣瞪圓了雙目,瞪着面前的大胖子,那人臉上的肉又白又多,嘴上長着鬍鬚……
片刻後,郭嫣明白了:他就是太子!
此地是皇宮裡的東宮,除了太子還有誰長了鬍鬚、能坐在這裡?何況此時郭嫣已經看清楚了他穿着紅色的團龍服。
“咯咯咯……”郭嫣發現自己的牙齒在上下輕輕地碰撞着,發出了細微的聲音。她感覺身上無力,差點沒暈過去!
若非進宮之後一直很緊張,她說不出話來,否則剛纔定然會冒冒失失地問:你是誰?
太子卻大模大樣地坐在那裡,毫不覺得他會讓人失望……郭嫣發現,太子也正在上下打量着自己,就像審視一件東西的好壞。
“俺覺得還成。”太子開口道,一口濃濃的鳳陽腔。他接着用評頭論足的口氣道,“畢竟不是俺自個選的,還湊合罷。”
郭嫣覺得渾身都僵了,那不僅僅是失望!在此時此刻,她竟忽然從紛亂的想法裡,回想起了父親的一句話:世子面有福相。
她頓時才醒悟,自己在閨中的見識,實在太簡單了。
可父親爲什麼要這樣對我,爲什麼?
這時太子的聲音道:“聽說你是妾生的?”
郭嫣幾乎要痛哭出來,她本來感覺身上發燙,此時已漸漸冰冷,一時間說不出一句話來,袖子也開始微微發抖了。
太子口氣隱隱有點挑剔嫌棄,他或許從來不用考慮、女子會不會反過來嫌他。
果然太子並沒有絲毫覺得郭嫣的失態、是因嫌他太胖,他口氣還算和氣:“你膽子也太小,不用怕的。”
反倒是侍立在旁的宮婦似乎看出了什麼,躬身提醒道:“請太子次妃、向太子爺行拜禮,爲太子爺斟酒。”
郭嫣只得屈膝行禮,腳下卻沒站穩,一個踉蹌差點摔倒!
宮婦等人神色一變,急忙跑過來護住太子,宮婦冷冷道:“在太子爺跟前,請太子次妃守禮!”
“欸……算了。”太子擺擺手道,“她膽子太小,別難爲她,什麼都免了。”
宮婦們屈膝道:“是,太子爺。”
……皇宮的凌晨,非常寂靜,寂靜得沉悶、叫人窒息。
郭嫣在家裡常哭,而今居然沒有流出一滴眼淚,她只是直挺挺地躺在華麗寬大的牀上,眼睛睜着一動不動地看着上面,活像一具死不瞑目的屍|體。
她的眼睛又苦又澀,可就是睡不着。
想了很多很多,都沒有什麼用。周圍就像有一張巨大的漁網,任憑想用什麼姿勢掙扎、也無濟於事。
一夜之間,郭嫣覺得自己變了。無論有多少不甘、多少怨恨;無論以前有多少美夢,多少對未來的希冀,都只能面對現實,從此死心。
什麼琴棋書畫、什麼風雅、什麼濃情蜜意、什麼天下情懷,都是虛假的夢罷了。
她感覺自己要瘋了,卻不能瘋狂地喊叫,那種跌入深淵的壓抑讓她無法釋懷。
幾個時辰、卻好像過去了幾十年。郭嫣漸漸冷靜下來,覺得自己不能就這麼算了……不能給我情意,那就給我權勢尊榮!不然我一個侯爵府清清白白的孫女,甚麼也沒有、哪有這等事?
郭嫣的臉上漸漸恢復了一點血色,扭動僵硬疼痛的脖子,轉頭看四仰八叉放在大牀上的一灘男人。不管那裡是什麼樣的人、或是什麼東西,他就是皇太子!郭嫣想到這一點,便可以猜到,宮裡一大羣女子都眼羨着自己的位置。
太子現在是皇儲,將來就是皇帝!郭嫣這纔想起了母親徐氏的話,誕下皇孫,將來就是皇子……
只需要討好身邊這個人,得到他的寵愛,一切都唾手可得!
就在這時,外面居然傳來了一聲公雞打鳴的聲音。郭嫣細聽了第二聲,才聽出是人裝出來的。
太子很快就醒了,他睜開眼就掙扎起來,臉上竟有懼意,喃喃道,“俺要起牀了,不能讓人告訴父皇俺睡懶覺,俺不能出一點錯……”
“太子爺,妾身服侍你穿衣。”郭嫣低着頭道。
太子轉頭看了她一眼,愣了一下才道:“郭氏……好,好。給俺拿衣服,要皮弁服,快叫宮女進來。”
“來人!”郭嫣輕輕喊了一聲。
見太子像一隻在岸上的魚一樣折騰的樣子,還在自家房裡就一臉慌張、緊張,郭嫣暗自有點鄙夷:你都是皇太子了,一下之下萬萬人之上,怎麼會這幅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