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濙回到報恩寺街的府邸時,聽說耿浩已經在府上等了很久。
胡濙是京師派來的戶科給事中,可以查閱地方各級衙門的檔文,還能免費下榻省府縣三級衙署的戶部行館。因此,有時候胡濙不一定會在報恩寺街這邊。
“告歉,讓公子久等啦。”胡濙抱拳上下搖動着。
耿浩拱手道:“也不算久,在下叨擾了。”
“公子書房裡請。”胡濙客氣道。
帶耿浩過來的人是錦衣衛百戶姚芳,姚芳送耿浩進書房後,便站在了門口。胡濙不動聲色地看了門口一眼。
胡濙和錦衣衛不是一路人,但他們都受命於皇帝;宮裡無非是要他們之間相互監視,不得隱瞞實情罷了。算不上是敵人。
這時耿浩迫不及待地從懷裡掏出了一張摺好的紙,開口便道:“胡科官請看,此物可有大用?”
胡濙接過那張紙,一邊展開來看,一邊觀察耿浩的神色,耿浩是一副立功心切的樣子。
在雲南得到耿浩這個幫手,胡濙是很意外的。或許正因耿浩太年輕了、纔會相信胡濙的話,也纔會那麼賣命……
當然胡濙不會告訴他真相:長興侯一門幾乎都死了,聖上不會留着其中一脈成爲隱患,所以耿浩家也遲早要完!
胡濙只能信口說,耿浩還有可能繼承爵位。否則耿浩爲啥要替他幹那麼多事呢?
這世上的人,都是在爲自己做打算、在想自己能得到甚麼;幾個人會考慮別人會怎麼樣?太相信別人,終究要吃虧啊!
胡濙微微嘆了一口氣,低頭看手裡的紙。
映入眼簾的詩名是“三聖塔懷古贈寶姬”。胡濙心道:三聖塔在大理,寶姬是誰?
他先大致看了一遍,一時間卻沒發現甚麼特別之處。字很一般,寫得很潦草倉促,似乎是謄抄的詩,也沒有作詩之人的題名。
但當胡濙細讀詩句內容時,便發現詩裡寫的意境很有意思。比如那句“登高不待東翹首,但見雲從故國飛”,叫人不禁想象詩人爲何有此感概,一般人似乎也不會有這樣的感概。
……耿浩的聲音道:“胡科官,這首詩有何作用?”
胡濙擡起頭來,反問道:“耿公子從何處得到了這首詩?”
耿浩支支吾吾道:“今日上午我正好在滇池岸邊,遇見了一個年輕女子,臉白得嚇人。她給我的,叫我務必交給胡科官,更告訴我能立大功!”
胡濙忙提起筆在硯臺裡快速地蘸了兩下,展開一張白紙,問道:“耿公子所言確鑿,沒有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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耿浩道:“我去滇池岸邊的緣由,不便相告。後面說的話千真萬確!”
胡濙奮筆疾書,把耿浩的話記了下來,又問:“那年輕女子的模樣,請耿公子詳細說來。”
耿浩回憶了一會兒,沉吟道:“中等身材,臉小、臉色煞白,眼睛大而有蕭殺之氣,乍看嚇了我一跳,讓我猛然以爲見到了個女鬼!眉宇間與沐家的千金倒有兩三分神似,細看不像,我不確定。”
“沐家的千金?”胡濙眉頭緊皺,在紙上又寫了一會兒,便說道:“請耿公子簽字畫押。我再查查。”
耿浩接過筆在紙上寫下名字,問道:“若這是一條重要線索,胡科官會爲我請功?”
胡濙笑道:“那是當然,耿公子只管放心。”
送走了耿浩,胡濙回到書房,便在自己的卷宗上寫下一行字:臉色煞白的神秘女子。
胡濙對這樣的女子毫無印象,也毫無頭緒。
他搖搖頭,又把目光停留在那首詩名上,盯着“寶姬”二字,胡濙有種似曾見過的感覺,但一時又想不起來……他查的舊檔和雲南人物太多了,這幾個月來幾乎遍閱諸衙署檔文。
他心道:神秘女子甚麼目的,爲甚麼用這種法子提供線索、難道是想隱瞞身份?
胡濙一頭霧水,想了許久也毫無頭緒,一時間甚至有種想放棄的念頭。
但他不甘心!想想自己十餘年寒窗苦讀,晝夜用功纔得到個七品官;而現在,只要查到建文帝下落,他就能平步青雲……這點難處與十餘年煎熬比起來,算什麼?
胡濙冥思苦想,在案上一堆卷宗裡隨手翻閱着。就在這時,他一臉恍然,趕緊在成堆的卷宗裡翻找起來。
很快胡濙便拿出了一張拓文。這東西,還是錦衣衛百戶姚芳派人從柳壩村弄來的,來自阿姑廟外的一座石碑。
……位於昆明南郊柳壩村的阿姑廟,供奉的是元朝樑王之女阿蓋郡主,爲紀念阿蓋郡主對第十代大理總管段信苴功的忠貞不渝。
但修建阿姑廟的,並不是元朝人、也不是白蠻人,卻是明朝官府。大明官府建造此廟,最重要的目的不是讚頌阿蓋郡主,而是爲了宣揚明軍和白蠻人的友善情誼。
碑文中記載,第十代大理總管段功被樑王毒殺,阿蓋郡主殉情。段功之女段寶姬爲報父仇,遠嫁四川建昌夷族酋長阿黎,欲借兵復仇,終未得逞,復回大理。後來明軍遠征雲南,攻滅了樑王,大理白蠻無不感念明軍功德云云。
胡濙看完碑文拓本,猶自露出一絲笑意,看來碑文也不能全信……因爲事實上明軍剛到雲南,大理和樑王就結盟共同反抗明軍了,何來白蠻“無不”感念明軍之說?
但段功之女段寶姬傾向於投降明軍,是可能的。
就在這時,胡濙才忽然想起來了,自己在雲南都司的舊檔上看過“寶姬”這個名字!難怪他之前就有種似曾見過的感覺。
他仔細想了一下,那本舊檔上提到段寶姬、大概寫了這樣的內容:段寶姬乃第十代大理總管段信苴功之女,沐英率軍到大理時,段寶姬曾從中斡旋、勸說當時的大理總管投降明軍。
胡濙想了許久,便提筆寫下自己的推測……
第十代大理總管段功被元朝樑王殺死,其女段寶姬欲報父仇,但終未能如願。
及至沐英率軍攻入雲南,滅樑王勢力。段寶姬因感激沐英爲其報仇,遂幫助沐府做了一些事。
由此看來,段寶姬與沐府可能關係匪淺;後來或以聯姻等穩固關係,此事待查。
“靖難之役”後,建文帝來投沐晟,沐晟不敢將建文帝藏在昆明城附近;遂託給段寶姬,叫她將建文帝藏在大理某處。
所以建文在遊覽大理三聖塔時,寫了一首詩送給段寶姬。這首詩又被甚麼神秘的人察覺,抄錄下來,借耿浩之手送到胡濙手裡,故意指引胡濙的方向。
……胡濙寫到這裡,把毛筆輕輕放在硯臺上,伸手捏着下巴的淺鬍鬚,久久沒有動彈。
他的推論似乎說得通,只是很多憑據都沒有查到,眼下還遠遠不能確定。而且照這番推測,神秘女子就是站在胡濙這邊的人,故意給胡濙提供線索。
但神秘女子爲何要幫助他?
耿浩描述她與沐蓁有一二分神似,她與沐府又是甚麼關係?或許只是耿浩的錯覺罷了……總之胡濙對此一點頭緒都沒有,無法解釋此事。
胡濙轉頭一看,書房門口還站着一個錦衣衛軍士,他便說道:“請姚百戶來書房議事。”
姚芳是胡濙身邊官職最高的錦衣衛,大事讓他知情是必要的。
不多時,姚芳走到門口抱拳執禮。胡濙便將那首詩遞了過去。
“胡科官,這詩是誰寫的?”姚芳看了一遍,擡頭問道。
胡濙道:“現在還不能確定。”
姚芳接着又問:“您從何得來?”
胡濙便道:“今天上午耿浩送來了此物。他只說拿詩的人是個女子,臉色煞白。我也不知道那女子是何方神聖,但咱們的差事至今毫無頭緒,現在好不容易有了線索,必得用心詳查。”
他拿起桌案上的卷宗道,“這是我剛纔寫的推論,姚百戶請看……我得親自去大理一趟,先順着這事兒查一查。爲防打草驚蛇,此行咱們人不能太多,也不用官職身份,請姚百戶準備行程。”
姚芳拿到手裡看罷遞還過去,抱拳沉聲道:“遵命!”
胡濙忽然又道:“對了,這件大事若是辦成了,你我都是首功一件。”
姚芳點頭道:“末將明白。”
……姚芳離開書房,想了一會兒。他現在心裡很亂,因爲身份越來越亂了。
他以前只是姚廣孝的奸諜,很簡單的身份。
但他在外金川門斬殺不投降的千戶後,因軍功晉升錦衣衛百戶;便有了錦衣衛百戶和姚廣孝奸諜的雙重身份,真實身份是後者……因爲彼時他心裡懷着感激姚廣孝養育之恩的心情,又先爲姚廣孝賣命,自然願意忠於姚廣孝。
不料姚廣孝竟是殺母仇人!姚芳的父親、妹妹也全都心向漢王了。於是姚芳有了三重身份,錦衣衛百戶、姚廣孝奸諜、漢王奸諜。真實身份變成了漢王奸諜,以便將來報仇雪恨。
姚芳尋思良久,決定先把胡濙的事兒告訴漢王。
他一面走出報恩寺街府邸,一面尋思着怎麼與漢王見面。若是今天見不到,只能等他從大理回來再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