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月之內,拿下乂安!剪滅全部叛軍,捉住賊首陳季擴。”柳升對周圍的武將們下令,他的態度十分嚴肅。
諸將紛紛抱拳領命,人們無不振奮。
柳升作出如此決定,並非衝動。明軍進駐清化城、修整已經三天了,柳升數次召集文武議事,一直沒有談過進攻的期限。直到今天他得知,陳季擴的人馬到了演州(黃梅)之後、已繼續南行去往乂安(榮市),他纔對時間充滿了信心。
從清化城到演州、再到乂安,全程道路約三百里。如果只是行軍,明軍步騎輜重、七天內就能抵達乂安城;但因中途有演州城,然後還要攻下乂安,攻城作戰的時間不好估計。不料而今陳季擴繼續南退,那演州城本身算不上大城、加上兵力空虛人心惶惶,一切形勢便逐漸清晰了。
衆人陸續離開中軍行轅。柳升拿起他的頭盔,端正地戴在頭上,立刻又從桌案上提起刀鞘、掛上腰帶,他隨後也走出了大堂。
中軍一羣精銳騎兵簇擁着柳升,騎馬來到大街上。此時各部出征的明軍、已經從幾處軍營開拔,大街上鼓號喧鬧,到處都是整齊的隊列。
纔過去三天時間,今日的清化城、與明軍入城時的景象已全然不同。許多安南百姓都出來了,觀望着明軍的人馬。安南人當然沒有簞食壺漿,大多人只是爲了看熱鬧和稀奇罷了。
人們看熱鬧,當然首先要覺得不會被殺死,所以前幾天纔沒有人來圍觀。不知是這幾日那些隨軍官吏的宣揚、起了作用,還是明軍確實在清化保持了軍紀、沒有胡作非爲,總之情況已有所改變。
安南庶民們面對着明軍將士,充滿了好奇與敬畏。
據裴友貞的人暗察百姓,得到的奏報便是,明軍將士並未縱兵劫掠,而且很多百姓認爲明國人很富裕。大概是因爲當地人只能看到表象,漢人青壯們、天生就比尋常的安南人要更高大(給人營養好的感覺),穿的衣裳也很好。安南百姓、包括大明國內的平民,一般都很節約,尋常人的穿着又舊又皺;但是這批明軍將士,領了織造廠批量製造的新戎服,自然軍容不一樣。
而且按照武德朝以來的新律法,將士出征值守會得到少量軍餉,這幾天不少將士便拿着官府發的銅錢、在城中花銷。這種事在安南軍隊裡十分少見,安南叛軍的底層士卒都是貧民。
明軍各部軍容整肅,士氣高昂。許多人都期待着在戰場上立功,人們不再想着虛無縹緲的封侯拜相,而是盼着更加實際、普遍的好處;只要作戰有功,活着領賞,死了改變全家命運,從此朝廷養着後人、步入士人或武將階層。
大夥兒扛着朝陽下泛光的新火銃,敲着鑼鼓、舉着各色旌旗,正齊步行軍。不遠處一羣將士一邊走,一邊便興致高昂地唱起了小曲:“梅香飄滿驛路,鴻雁翱翔成行。春寒倚在亭中,眺望出征方向。回憶雨中初見,鴻雁送去嬌-娘念想。勇士忠君保國,春寒傾心不忘。梅香飄滿驛路……”
前面充滿硝煙廝殺的戰場,在軍戶們眼裡、彷彿已變成了發家致富的康莊大道。美妙的曲子,又像是無數將士共同編織的一個夢幻的希望,在明帝國的上升期,朝廷清明、家境改善,婦人總是很美好。
如此稀奇而瘋狂的軍隊,當地人自然是見所未見,難怪那麼多人來圍觀。
柳升騎着高頭大馬,率精騎走出了南城門。他坐在馬背上觀望着前方,視線之內的地勢比較平坦,遠處偶有起伏不高的山林。
他轉頭向右側眺望,便見稻田深處、河面不寬的河水上,已飄滿了一長串灰色的硬帆。明軍沙船在比較狹窄的河道上張帆,正是順風之故。
柳升仰起頭,感受着愜意的北風,又看了一眼東邊的明媚太陽,只覺得一切都很完美。他不禁感概道:“天助我也!”
除去留守清化城的兵力,柳升部陸師,仍有超過兩萬步騎,各部人馬沿着河流水陸並進。當天下午,大軍便停止了行軍。在前鋒軍與輜重營選好的地方,軍士們構築簡單的軍營,駐紮修整、生火造飯。
(輜重營與前鋒軍先走,他們將提前到達水運的盡頭;在距離清化城近百里的地方,輜重營會徵用那裡的一個土寨子,然後修建軍用倉庫。)
趁中軍大帳正在搭建的時候,柳升站在營地上,他一面察看地圖,一面觀望着周圍的地形。
大軍雖已離開清化城四十多裡地,這裡的地勢仍舊比較平坦,軍營東邊是一望無際的稻田。不過,按照守禦司北署繪製的地圖,等柳升率軍到達演州北面的倉庫後,將進入一片山區、地勢不再如此開闊。
“演州北倉”距演州城,只有幾十里路。待明軍從那裡進擊、一天多時間就能兵臨演州城下,所以大軍不用攜帶多少糧草;因演州城防空虛脆弱,將士們甚至都不用運輸多少重軍械。
以柳升決策的方略,數日之後進佔演州,然後以演州爲大本營,繼續向乂安推進;只要大軍抵達乂安城下,便能依靠近海、茶江連接的水路,從水上得到充足的補給。
許久之後,柳升叫親兵收起了圖紙。他轉頭看中軍大帳的地方,見帳篷已經搭建起來了。
就在這時,不遠處傳來了一聲蕭聲。柳升聞聲側目,看到了隨軍的兵部侍郎裴友貞。裴友貞穿着圓領長袍、在一塊草地上跪坐着,吹了一聲竹蕭,似乎在試音。而在裴友貞的旁邊,只有一個文士隨從,手裡拿着一副鑔子;那是一種銅質敲擊樂器、有左右兩個鑔。
柳升信步走了過去,抱拳道:“裴侍郎雅興。”
裴友貞擡頭看了柳升一眼,拱手回禮,說道:“前幾日在下完成了一首曲子,方纔見到大軍紮營的景象、以及異國他鄉的風光,便覺此情此景十分相應,若不奏此曲,更待何時?”
柳升道:“本將當洗耳恭聽,不知此曲是甚麼名?”
裴友貞道:“名曰《萬里金陵》。”
柳升在不遠處盤腿坐下來,不再說話,等着裴友貞的演奏。
裴友貞卻沒有馬上吹奏,他先閉目養神了一會兒,似乎在醞釀情緒、又或是在先默記一遍曲子。裴友貞睜開眼睛後,環視着周圍的景色,開口感嘆道:“日月龍旗揚萬里,天涯何處非金陵?”
他說罷,側目看了隨從文士一眼,文士看着裴友貞、微微點了一點頭。
裴友貞便拿起了竹蕭,開始吹奏了。只聽到一陣蕭聲,柳升便點頭露出了讚揚之色,他雖然不精通音律,但也聽得出來,開場的旋律非常好聽。
起初那裡只有一枝竹蕭在獨奏,卻氣勢恢宏;略帶沙啞的蕭聲、透着一種蒼勁之感。特別是其間偶爾的一聲短促嘯聲,彷彿讓人聽到了蒼鷹在高空發出的孤傲鳴叫。
很快鑔子也加入了樂聲中,銅鑔用不同的力度、角度,能敲擊出完全不一樣的各種聲音。文士聽着旋律,先是輕輕地敲擊,就像清脆的泉水、點綴在風聲之中。
接着文士開始重擊銅鑔,保持着緩慢而均勻的節奏,他昂起頭,隨着蕭聲吹奏的旋律,開口吟唱起來。沒有歌詞,只是簡單的發聲,讓他粗礦的嗓音隨着樂曲起伏。他好像在歌頌着甚麼,又好像在感概着甚麼;偶爾會有破音,卻並不像是失誤與瑕疵,反而與那沙啞的獨特蕭聲融爲了一體,相互輝映。
柳升暗自驚歎,他沒想到這個從漢王府的教書匠出身的裴友貞、竟挺有音律才華;也未曾想過,只憑一枝蕭、一副鑔就能奏出如此氣勢恢宏、包含情懷的曲子。
裴友貞等演奏的樂聲無形、無詞,意境卻似乎相當深遠。原本柳升只會有一種不能準確把握的情緒、隨着音律感染,但因事先說了名字《萬里金陵》,那無形的情緒便好似有了方向;讓柳升循着那樣的方向,好像感受到了其中的野望、雄心,又有些許的無奈與鄉愁,甚至罪孽與犧牲。因爲此曲的旋律,並不只有慷慨。
在樂聲之中,西邊的太陽漸漸下山了,把僅剩的金光揮灑到了遼闊的大地上,此刻的顏色如同夢幻。西邊當值的將士,一手插着腰一手握着櫻槍、一動不動地站在土丘上,他在霞光中、身影只有黑色的輪廓,剎那間又仿若雕像,叫人錯覺它會永恆地矗立在那裡。
日月團龍旗在大帳上空迎風飄揚,一隻白腹的鳥兒掠過河面,以優美矯健的姿態、衝上空中。大地上有營帳無數,繚繞的炊煙未息,將士們也聽到吹奏的樂聲,許多張臉在柳升的眼前一一閃過。
柳升將目光放遠,南面的天際深處。他的征討目標好像已近在眼前,但大明皇朝之心,卻似無窮無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