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三舍笑嘻嘻說着,卻突然聽到了一個聲音,“胡賢侄,你過來!”
管自己叫侄子?
胡三舍怔了少許,他嫌軍前法令森嚴,這才特意到了定遠這邊,負責軍屯,按理說那些有資格叫他侄子的,都不在定遠,這又是誰?
他一扭頭,正好看到了一張棱角分明的威嚴面孔,胡三舍就是一哆嗦,再往旁邊一看,有個英俊斯文的少年,正在低着頭,旁邊還有個十二三歲的小崽子,正用眼角斜着他,笑呵呵的,目光不善。
三個人胡三舍都認識!
完了!
他只覺得腦袋嗡的一聲,兩腿發軟,手心冒汗,直接就要跪下去。
沒待他跪倒,朱英就過來,一伸手,拉住了胡三舍,“胡大哥別這麼客氣,我爹想跟你好好聊聊!”
朱英人小力氣不小,愣是抓着胡三舍,把他按倒了朱元璋的對面。
此時胡三舍已經手足哆嗦,心怦怦亂跳,魂都要飛了,嘴脣哆嗦,說不出話。
朱元璋卻是從容不迫,笑着對夥計道:“咱們叔侄見面,去把你們最好的酒取來……就要咱大侄子送來的。”
胡三舍不能感覺到不妙,私自釀酒,可是死罪啊!他想要辯解,可是朱元璋目光威嚴,注視之下,竟然一個字也說不出口,光是哆嗦,恨不得把腦袋埋到地裡,
這時候夥計把酒送過來,朱元璋抓過酒罈子,不由分說就給胡三舍倒了一碗!
“喝!”
胡三舍雙手哆嗦,捧起酒碗,酒水不斷往外面灑,老朱也不管什麼,只是注視着,讓他喝下去。
無可奈何之下,胡三舍只能喝了一口,竟然被嗆得咳嗽起來。
老朱呵呵笑道:“到底是小孩子!這糧食酒可比果酒好喝多了,你怎麼還咳嗽起來了?咱竟然不知道,你小子得了這麼個發財的路子,你爹知道嗎?”
爹!
胡三舍總算腦子清醒了少許,慌忙搖頭,“不知道,不知道啊!他老人傢什麼都不知道!”
胡大海沒有捲入,還不算太壞!
張希孟暗暗鬆了口氣,輕笑道:“那你可是夠不孝的!自己發財,把那麼多叔叔伯伯扔在一邊,連你爹都矇在鼓裡,你可是夠不孝的!”
胡三舍已經嚇傻了,只能連聲說道:“死罪,死罪!”
眼瞧着胡公子被人教訓地跟孫子似的,酒樓的東傢伙計,都意識到了不對勁兒。
聽這語氣,這幾位沒把胡大海放在眼裡,必定是朱家軍中的大將。
跟胡三舍攪在一起,也就是小打小鬧,想要真正發財,還要看那些大人物!
如果軍中大將願意摻和進來,這生意可就大得沒邊了。
東家眼珠轉了轉,立刻讓夥計去後面,不多時,取來了好幾罈子美酒,東家親自捧着,到了朱元璋的面前。
他躬身賠笑,“這位大人,你們叔侄相見,小的沒有別的,正好有些美酒,想要孝敬!”
老朱眉頭挑動,好奇道:“這都是他送來的?”
“不,不是胡公子送來的。”東家聲音有點顫抖,他也是在賭,賭一個大富貴!
“不是他的?那是你的了?”朱元璋聲音提高。
東家咬了咬牙,乾脆狠心道:“回大人的話,小的剛剛聽聞大人責怪,說是胡公子自己發財……其實想要發大財很容易的,往小的酒樓送酒的,自然不只是胡公子一個人。還有好些,他們的酒水更好,釀酒的技法也純熟,只是沒有足夠的糧食……如果大人肯幫忙,又豈止是定遠,滁州,和州,乃至江南的生意,都是咱們的!”
酒樓東家昂起頭,懇切道:“大人只需點個頭,剩下的自有小的去辦,保證讓大人賺到大錢!”
“賺錢?”老朱忍不住輕笑,自顧自嘆道:“是啊,沒有人不愛錢的,那咱就瞧瞧你的酒水!”
朱元璋伸手把酒罈子抓過來,撕開了封口,酒香瞬間飄出,老朱眼前一亮,笑道:“這酒水清冽,香氣醇厚,看起來是老窖好酒……先生意下如何?”
張希孟倒了一碗,看了看之後,也道:“果然是釀酒好手,只怕胡公子弄不出來啊!”
胡三舍已經嚇得不會說話了,哪裡能管酒樓東家作死,只能低着頭。
東家連忙點頭,“大人果然好眼力,現在可不缺釀酒的好手,只是沒有糧食罷了。眼下只要胡公子願意幫着弄到糧食,產出的酒水,自然有一半的利,都是胡公子的。如果大人願意幫忙,自然可以比照胡公子的辦!”
“哦!”老朱笑了,“怎麼?咱也有一份?”
酒樓東家深深一躬,賠着笑臉道:“自然如此,大人相比要比胡公子厲害多了!”
“你看得出來?”
東家點頭,近乎諂媚道:“小的看得出來,大人雖然是尋常穿戴,但一股貴氣,自然天成,加之孔武有力,相貌堂堂,想必是軍中的大將?小的斗膽揣測,您是徐達徐將軍,還是湯和湯將軍?”
老朱忍不住笑了,“你的眼光還不錯啊?徐達和湯和,你都認識?”
“這個……就是聽過些名聲,心中敬佩,恨不能親眼相見。”
老朱繼續笑道:“你是想拉他們下水?覺得一個胡公子,庇護不了你,是吧?”
酒樓東家見老朱語氣不善,嚇得連忙擺手,“大人在上,小的可沒有那個意思……小的只是覺得自古以來,便不能少了美酒。軍中豪傑,誰不喜歡好酒?小的只是想伺候諸位將軍!”
“是嗎?你又準備拿出多少錢伺候?剛剛你說五成,是不是太少了?”老朱笑呵呵問道。
“少!果然少了!夥計不懂事,小的願意孝敬七成,七成啊!”東家連忙改口,拿出了十足的誠意。
老朱哈哈大笑,看了眼一直沉吟不語的張希孟,笑道:“張先生,他們願意給咱七成哩!”
張希孟對這個自投羅網,聰明過頭的東家,也是無話可說。
只能感嘆道:“看起來主公的確比元廷官吏的威望高多了,畢竟他們只願意給元廷官員三成,而且還是要元廷官吏跪下領賞。主公站着就能拿七成,也先帖木兒他們都要饞哭了!”
“哼!”
老朱突然一拍桌子,低吼道:“七成!咱要十成十!不光要利,還要命!”
說完這話,朱元璋直接起身,邁步就往外面氣哼哼走去。
留下東家和夥計發傻,這人到底是誰?他們說錯了什麼?
七成還不滿意?竟然要命!
你以爲你是誰啊?
上位嗎?
張希孟一拍胡三舍的脖子,嘆息道:“走吧,等候主公發落!”
主公!
這倆字出口,酒樓東家直接癱了,渾身顫抖不說,一股溫熱,從身體流出,他嚇尿了!
張希孟也懶得廢話,讓朱英扯着胡三舍,邁步走了出來。剛到外面,就有護衛過來,張希孟直接吩咐道:“去,把這家酒樓封了,裡面的酒水一點不許流出,人員賬目也都要看好了,這都是緊要的證據!”
護衛答應,按照吩咐去了。
張希孟緊跟着朱元璋,直奔縣衙去了。
定遠的知縣叫王愷,算起來還是老朱的同鄉,他從出濠州的時候,就跟着老朱,後來被放在了定遠當知縣,到現在也有兩三年了。
朱元璋對家鄉人還是很照顧的,甚至有計劃調王愷去應天,擔任應天知府。
可偏偏在這個當口,就出來這麼個事。
老朱和張希孟進了縣衙,王愷慌慌張張,過來行禮。
“卑職拜見上位!”
朱元璋只是看了他一眼,就把頭扭到一邊,冷冷道:“張先生,你問他吧!”
張希孟點頭,對着王愷道:“你可知道胡三舍販賣酒水?”
王愷一愣,這事怎麼讓上位知道了?不過他的心理素質過硬,遲疑之後,立刻拿定了主意,雖然朱元璋不許販賣酒水,但似乎這也不是什麼十惡不赦的大罪,因此承認道:“卑職,卑職知道!”
“既然知道,爲什麼不管?”
“這個……不敢管!”
“爲什麼不敢管?”
“因爲他爹,他爹是胡大海!”
張希孟呵呵一笑,“胡大海又怎麼樣,像他這樣的領兵大將,軍中有一二十個,難不成就任由他們敗壞法度不成?”
王愷沉默了片刻,偷眼看了看朱元璋,發現老朱依舊繃着臉不說話,他突然扭頭,甩開了張希孟,衝着朱元璋用力磕頭,腦袋咚咚作響!
“上位,胡大海不是一般的領兵將領,他正在進攻紹興,事關征戰,如果因此軍心動搖,釀成慘敗,卑職百死莫贖!爲了朱家軍的大業,卑職無論如何,也不能在這時候,壞了大事啊!上位,卑職斗膽建議,無論胡三舍幹了什麼,也要等着他爹從紹興回師,纔好處理,大事爲重啊!”’
王愷涕淚橫流,以頭杵地,繼續表明心跡。
“上位,卑職承蒙上位恩典,當了一方知縣,卑職就是上位的一條狗,要替上位看好家啊!”
“你放屁!”
朱元璋勃然大怒,“大局?什麼是大局?咱的法令就是大局!糧食就是大局!誰也不許用糧食釀酒,這就是大局!”
老朱俯身,凝視着王愷,冷笑道:“你給咱聽好了!讓胡大海造反去吧!咱的法令不是兒戲!”
一句話出口,天打雷劈!
王愷嚇得面色慘白,幾乎癱倒。
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怎麼會這樣?
就因爲酒水這麼點事,逼着一員大將造反?
孰輕孰重啊?
張希孟卻是嘴角上翹,微微伸出了大拇指,好一個厲害的朱元璋,竟然說出寧可胡大海反叛,不能讓律法成爲兒戲的狠話。
這纔是真正的狠人!
劉福通還敢說跟老朱同爲當世英雄,可相比之下,劉福通差得太多了,連毒殺的手段都拿上來了,着實上不得檯面。
任何一個又戰鬥力的團隊,都是規矩遠勝於個人。
朱元璋能冒着一個大將反叛的危險,斷然處置敗壞規矩的手下。維護的就是朱家軍的規矩,就是團隊的戰鬥力。
而到了大明末世,一個二品文官,隨便砍死了一品武將,卻沒有立刻得到應有的懲罰,國典敗壞,規矩不在,自然是人心離散,不可收拾,一敗塗地,白骨如山,也就不稀奇了。
老朱的態度大大超出了王愷的預料,他瞠目結舌,不知道如何回答,整個人都傻了,只剩下跪在地上哆嗦。
這時候張希孟暗暗探口氣,對於老朱的態度,他自然是五體投地的,沒錯,法令規矩,肯定是第一位的。
但這裡面還有一層,卻是老朱忽略的。
張希孟低聲道:“主公,咱們在酒樓裡,喝到的可不只是胡三舍的酒啊?王知縣手下,似乎也不是一個人販賣私酒,到底牽連多少,還需要查清楚!”
張希孟笑呵呵道:“總不會那些人的爹,也叫胡大海吧?”
剛剛王愷還是幾乎昏倒,可聽了張希孟的話,直接嚇死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