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啓奏陛下,懷王願意納土歸降,沒有多餘條件。只是爲官一任,造福一方。懷王雖然不曾讓蘇州百姓受益,也不願看到黎民塗炭,因此斗膽懇請駐紮蘇州,等候大軍接收。待到將蘇州完完全全,託付給陛下之時,懷王纔好放心離開。”
錢用勤跪在地上,向朱元璋回稟道。
老朱面沉似水,冷笑道:“還不是拖延之詞,未免把咱看扁了!”
錢用勤慌忙道:“陛下,懷王萬萬不敢欺瞞陛下,他已經備好了圖集錢穀甲兵,草民將清冊悉數帶來,立刻上呈陛下,這又豈能作假啊?”
說話之間,有人送上來一口巨大的箱子,裡面確實有滿滿的清冊,似乎能證明張士誠的誠意。
可老朱到底不是尋常人,豈能被假象迷惑了!
張士誠不願意離開蘇州,必定是有盤算的,甚至乾脆說,這個接收,就是擺了個鴻門宴,是個陷阱。
咱不能上當!
朱元璋打發走錢用勤,又把張希孟請來,共同商議。
“先生,你怎麼看?張士誠到底是怎麼打算的,這個錢家往來穿梭,竟能促成此事,他們又是什麼打算?”
張希孟當然一笑,“主公,錢家通過人給咱們送信,又能說服張士誠低頭。其實也不難猜,他們背後站着的就是蘇州松江一帶的大戶……他們有兩大忌憚,其一自然是兵連禍結,萬一幾十萬人交戰,往來之間,他們的家產就可能蕩然無存。其次,他們是擔心大明的均田國策,會損害到他們的利益。”
老朱低垂着眉頭,心中思忖,也不得不讚嘆,“先生果然高見,這麼一說,咱就明白了。只要張士誠歸降,用不着打仗,跟咱們也能討價還價,這兩大忌憚,都能巧妙化解。這辦法着實厲害啊!”
朱元璋皺着眉頭,又道:“先生,咱現在想不明白的是,張士誠爲什麼會甘心情願,被這些大戶擺佈?似乎不太對勁兒。”
張希孟點頭,“確實不對勁兒,不過臣思前想後,也只有一個解釋,那就是張士誠這些年,被大戶徹底綁架了。”
朱元璋沉着臉道:“先生能不能說得明白點?”
“主公,由於咱們一直主張均田,對待豪強也頗不客氣,劉福通身邊聚集了一批大宋忠良,張士誠身邊未必沒有!而且張士誠身邊的這幫人,只怕還要更加厲害。”
“怎麼說?”
“主公請想,張士誠以蘇州之地,屯兵十萬,抗拒大明,光是爲了養兵,每年耗費就不計其數。張士誠可以和任何人耍弄手段,唯獨沒法拿自己的命根子開玩笑。財稅對他來說,更是重中之重。”
朱元璋眉頭挑動,腦筋旋轉,漸漸明白了張希孟的思路。
從錢財入手,似乎很俗氣,但是小到一個人,一個家,大到一個團隊,一個國,無不如是。
普通人爲了碎銀幾兩,國家爲了多些歲入。
面對着龐然大物,張士誠的壓力最大,開支驚人,他又沒法像大明這樣,落實均田,然後從普通農戶身上徵稅……這樣一來,張士誠最大的支柱就是蘇州的大戶。
尤其是絲綢布匹的豪商。
而生產絲綢布匹,要有大量的桑田,棉田……這幾年張士誠一直從大明這邊購買糧食,這也是張士誠接受冊封,並且在朱元璋消滅陳友諒,決戰中原之時,沒有出手添亂的原因。
不然的話,如果雙方鬧翻,沒了糧食供應,就算能打下幾個州府,也毫無價值。
等着老朱殺回來,張士誠立刻就要倒黴。
所以張士誠選擇閉目待錘,也就不奇怪了。
現在的事情落到了錢家,他們爲什麼能勸張士誠低頭?
“主公,錢家代表的一些豪強大戶,他們已經看得很清楚,張士誠維持不下去,所以才主動站出來。張士誠吃着人家的飯,自然沒法掀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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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那蘇州的所有大戶,都是這樣?”
張希孟哈哈大笑,“怎麼會!要都是這樣,張士誠就不會順滑答應了。”
這個彎着實有點大……老朱思考了好半天,這才明白過來,“先生的意思,蘇州大戶也分成兩部分,有人願意歸附咱們,可有人卻是想負隅頑抗。張士誠知道,就算萬衆一心,尚且不是我們對手,手下有這麼多三心二意的大戶,他必敗無疑。所以張士誠不如順水推舟,假意投降,等咱們的兵馬過去,激起蘇州商民百姓不滿,那時候他就可以靠着那些大戶的勢力,清除內鬼,順便跟咱們拼個生死。”
朱元璋想了再三,“這個主意似乎在哪見過啊?”
張希孟笑道:“羅貫中的三國差不多寫完了,只剩下些具體內容還沒有填充……這段不就是姜維的假投降嗎!”
老朱頓時恍然,忍不住大笑道:“這個張士誠,靠着話本小說打仗,如何是咱的對手?姜維的巧計沒有得逞,張士誠東施效顰,也就是徒增笑料!”
張希孟立刻道:“主公英明,確實如此。不過也不能太過大意,蘇州,松江,百萬戶口,十萬兵馬,另外還有泰州等地,如果真如張士誠料想到那樣,真的打個你死我活,拼個血流成河,哪怕是金陵也會受到波及,生靈塗炭不說,也會影響整個大局,耽誤北伐進程……其實從手段來看,張士誠這一招,非常毒辣!”
朱元璋沉着臉,心中思忖不定……張士誠這麼幹,也是被逼無奈,他靠着大戶,而手下大戶分成兩派,想法南轅北轍,如果鬧翻了,直接自己動刀子,明軍一來,什麼都結束了。
他只好玩假投降的把戲,將火燒到大明身上。
問題是大明能接得住嗎?
張士誠花了這麼多年,尚且毫無頭緒,還要被牽着鼻子走,大明絲毫沒有準備,突然插手進去,幾乎不用問,出問題是一定的。
縱觀整個大明朝,老朱家和蘇州爲首的東南地區,相處的都不怎麼好。
老朱消滅張士誠之後,給蘇州加了重稅,然後蘇州一直流傳着張士誠的段子,懷念這位大元忠臣。
其實張士誠對待百姓,又能多好?
與其說懷念張士誠,不如說厭惡朱家天子。
這口怨氣一直持續到明末,蘇州等地,江南士紳,拖欠稅款,收不上來。派錦衣衛下去,被打的抱頭鼠竄,躲到茅房裡不敢出來。
收不上來錢的大明朝亡了,東南的士紳也沒有得到什麼好下場。
新朝雅政,仁君典範登基之後,追查拖欠稅款,探花葉方藹欠了一文錢,結果竟然被貶官,留下了探花不值一文錢的典故。
從某種角度來看,蘇州的問題,能不能妥善處理,甚至會關乎大明王朝的國運。
“主公,張士誠假投降,咱們不妨把假戲做真了,就想辦法,妥善接收蘇州,贏得蘇州上下的民心,徹底粉碎張士誠的圖謀!”
朱元璋擰着眉頭,“先生說得不錯……只是蘇州大戶各懷心思,張士誠陰險狡詐。千頭萬緒,亂成一鍋粥。蘇州的事情,不是誰都能處理好的。縱觀朝堂,李善長過於油滑,姚廣孝剛猛太過,楊憲心思險詐,至於楓林先生,年紀又大,體力根本上……並無一人能勝任此事。”
朱元璋一路梳理着,確實沒有合適的人選,只是張先生爲什麼眼神有點怪異?
“啊!”
老朱突然意識到了什麼,“先生,難道你想去?”
還沒等張希孟點頭,老朱連連搖頭,“不行,絕對不行!先生乃是咱的腹心重臣,如何能讓先生以身犯險?寧願蘇州之事稍微拖延,也不能讓先生有閃失。”
張希孟微微一笑,“主公關心臣,臣感激涕零。要說以身犯險,也是未必。經過張士誠這麼多年喪心病狂的壓榨,蘇州百姓早就山窮水盡,民不聊生,只要能抓住九成以上的百姓,張士誠的鬼把戲,只能增添笑料而已!”
朱元璋微微吸口氣,面色凝重,思索再三,他才道:“先生,就算如此,也不能讓你冒險。難道朝中就沒有別人嗎?郭興,鄭遇春,他們也處理過降兵的事情。”
張希孟笑道:“但是他們不懂商賈之事,不知道蘇州百姓想要什麼。”
話說到了這份上,老朱也無言以對,確實除了張相,沒人能辦得來,哪怕他自己都力有未逮。
“罷了……傳旨,選派精兵猛將,精細的文官,調集所有人員,全力以赴,保護好先生的安全!”
朱元璋一道旨意,整個大明朝堂都動了起來,從軍中抽調人員,在朝中尋找能臣幹吏,很快就聚集起來一大批人。
另外老朱又從各處抽調了三萬精銳,陸仲亨,唐勝宗,朱亮祖,周德興,耿君用,李新材,悉數被派給了張希孟。
同時老朱又給張希孟加了左柱國銜,以少師,齊國公身份,巡撫蘇州松江……順便張希孟還刷了個第一巡撫的成就。
所有文臣武將,悉數在鎮江聚集,張希孟親自趕到,面對着所有人,張希孟提出了第一條軍規。
“不許進入民宅!這是最最緊要的一條,從一開始,就要表現出與衆不同,要把軍規刻在骨子裡。”
張希孟又道:“今日便有一名士兵在麪館用餐,並沒有給錢……十倍罰款,向店家道歉,並且通報全軍。日後再犯,百倍懲罰,軍法無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