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啓是孫炎擔任布政使之後,接掌孫炎職務的人。
這個安排就很有趣。
孫炎入主中書,那是個意外,可孫炎推高啓,就絕不是意外了。
因爲高啓算是張希孟這邊的嫡系,他在宋濂之後,擔任翰林學士,隨後升任刑部侍郎,如今外放山東布政使。只要不出意外,接下來幾年之後,返回應天,擔任尚書,或者升參政,都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一句話,孫炎已經開始培植自己的勢力了。
大傢伙還是能看明白這事的,因此復旦學堂的山長魏觀很熱情接待了高啓,還口稱老父母駕臨,蓬蓽生輝。
這個老父母就很有趣,復旦學堂雖然設在了曲阜,但是卻直屬教化部,論起來不必在乎高啓。
但是考慮高啓的特殊身份,魏觀還是保持了客氣。
高啓含笑,“魏山長執掌復旦學堂,爲國育才,山東百姓,也多承蒙恩典,十分感激,該是我謝謝山長才是……不知道這一次復旦學堂,又錄取了多少英才俊傑?”
魏觀笑道:“九百七十多人,小一千了,其中山東籍的,差不多有六百人,也算是人傑地靈,鍾靈毓秀,值得慶賀。”
高啓欣然撫掌,“確實如此,但不知道,有哪個學堂錄取的數額比較多?哪一處的教化有功?”
魏觀稍微頓了頓,繼續道:“左右還是濟南府,益都,也包括兗州府,這幾處也是歷年的大頭兒,並沒有多少意外。”
高啓笑呵呵道:“果然!不過就沒有什麼例外?我怎麼聽說,有個小地方,今年出來了不少考生啊!”
復旦學堂的人,自然知道高啓所指,夏河寨這一次通過了十八人,在所有排行之中,名列第七,單純從人數看,什麼登州、東平、東昌,全都派到了後面。
這個成就十分驚人,要知道過去夏河寨,可是一個進入復旦學堂的都沒有。他們那裡空有個中學的編制,但老師就沒有配齊,像算學課,是個教文學的老師代替的。
教文學的老師,還是個老儒,不通新學,讓他教算學,完全是趕鴨子上架,連照本宣科都做不到。
這樣的中學,突然冒出來十八名考生,殺出重圍,躋身復旦學堂行列,確實讓人有些目瞪口呆。
魏觀道:“既然布政使提到了,那我也就不瞞着,這個夏河寨確實蹊蹺,我們準備加試一場,看看真實的成色,然後再說。”
高啓不動聲色,“這麼說,是覺得夏河寨有作弊了?考場作弊,歷來都是大事情,要不要徹查到底?”
魏觀一怔,如果確實是考試出了舞弊,他還真不好交代,因此就笑道:“沒有確實證據,不過事有反常,多考一次,也符合我們學堂的規矩。”
高啓卻笑道:“據我所知,這麼多年了,復旦學堂都沒有加試的規矩。而且你們準備加試什麼?可是讓學生有所準備?”
這時候一個老師站出來,“回高布政使的話,我們這一次準備考覈學生的文字水平,測試一篇文章。由於事先都沒有告知,大家都一樣,沒有什麼問題。”
哪知道高啓搖頭道:“不能這麼說。文章這個東西,我還是小有了解的。自古文無第一,武無第二。當初張相改革科舉,就是要降低文章比例。如今復旦學堂要用一篇文章,決定學生命運,屬實不妥!而且我以爲學堂的事情,需要正辦。你們有考試舞弊的證據,那就廢了考試,重新開考,如果沒有,就按照成績錄取,萬萬不該弄什麼加試糊弄人。這樣一來,豈不是敗壞了復旦學堂的名聲?”
高啓身爲著名才子,論起文采,遠在張希孟之上,他點評文章取士的問題,確實沒人敢反駁。
而且後面他講的,也有道理,復旦學堂這邊,漸漸陷入了被動。
方纔站出來的那位老師,此刻又站了出來。
“高布政使,復旦學堂取士,似乎應該聽從教化部的意思纔是。”
言下之意,你根本沒有過問的資格。
高啓也不慌不忙,笑道:“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我現在是山東布政使,夏河寨中學,還有夏河寨的考生,確實是我治下子民。如果他們在考試之中,遭到了不公平待遇,我也要行文中書省,討一個說法。如果中書省不能給我說法,那就只有上書監國,上書陛下了!”
高啓提到了朱標和朱元璋,讓所有人都是一怔,氣氛又緊張了許多。
高啓執意替夏河寨的學生說話,讓魏觀很是意外。
他面色凝重,其實論起品級,他並不怕高啓,甚至他的資歷還在高啓之上。
魏觀擔任過杭州知府,調任應天之後,逐步升任到國子監祭酒。
他是屬於李善長這一系的人,後來因爲年紀大了,這才申請外放,擔任復旦學堂的山長。他本來就是三品,和高啓這個布政使,一模一樣,談不上誰高誰低。
“高布政使,伱不清楚,復旦學堂培養的都是各方面突出的頂級人才,是要輔佐陛下,治理國家的。不是什麼人都能進來。即便通過了考試,入學之後,他們基礎太差,習慣也不好。萬一把那些不好的習氣,帶入學堂,可就帶壞了其他人。我這個山長,要替學堂未來負責!”
高啓的臉上,笑容消失,漸漸嚴肅起來。
“魏山長,我不知道是你這麼看,還是復旦學堂的所有老師都這樣看!倘若你們都是這麼想的,我覺得這事情可不光是幾個學生那麼簡單了……你們以出身論人,咱們陛下又該怎麼說?”
魏觀驟然一驚,沉下臉來,“高布政使,你這話就不對了,陛下乃是天授,豈能和凡夫俗子比肩?”
高啓冷笑道:“我可是聽說陛下撰寫此生經歷,第一部的初稿,已經發到了各地,你們復旦學堂,不會沒有收到吧?”
高啓繼續道:“陛下是什麼主張,你們不會不知道!哪有什麼天授,無非是順時而動罷了。”
這時候那位老師又一次站出來,“高布政使,陛下撰寫書籍固然不錯……但身爲臣子,應該清楚,吾皇天縱英明,不同凡響。而且高布政使替那幾個鄉下孩子說話,莫非你覺得其中會有陛下一般的人物?”
這傢伙的話,着實有些誅心了。
高啓笑道:“你又是什麼人,不知道能否告知?”
此人一笑,“在下名叫蔡本,是復旦學堂的老師,不才剛剛考察了山東的人口田賦,寫了一篇奏疏,交給了陛下。”
高啓如夢初醒,“原來是你!我想起來了,你的那篇奏疏很有見地,陛下也是十分喜歡。還明發各部衙門。接下來的改革,還要以此爲參考。”
蔡本微微一笑,“承蒙高布政使讚許,在下愧不敢當。其實以在下的意思,陛下應該不再增加賦稅,以安人心。”
盛世滋丁,永不加賦!
高啓突然眉頭一皺,“蔡本,按照你奏疏的內容,不是說朝廷的田賦會大大減少嗎?”
“所以纔要不加稅賦,安定人心!”蔡本驟然說道。
高啓愕然,隨即哈哈大笑。
“蔡本,你這人真有意思,你費那麼大力氣,寫了一篇奏疏,原來是想嚇唬住陛下啊!我可以告訴你,想錯了,大錯特錯了……咱們陛下不會被你嚇到的,朝廷接下來的意思,重新分田,是肯定的。田賦減少,商稅來補,另外還會進行稅制改革……聽到這些,你是不是有些失望?”
蔡本驟然變色,朝廷的意思,確實是出乎他的預料。
難道自己寫得還不明白?
陛下怎麼還死心眼,上千萬的田賦,一旦重新分配土地,頃刻之間,化爲烏有。現在最好的辦法,就是以盛世加恩的名義,把稅賦固定下來,也就不用擔心減少了。
裡子面子,全都顧及到了。
爲什麼跟自己想的不一樣啊?
此刻魏觀也是眉頭緊皺,“高布政使,我們學堂的意思,還是應該加試一場,如果你覺得文章不妥當,可以調整一些內容,但無論如何,也不能隨便什麼人,都進入學堂。你也要知道,復旦學堂是朝廷稅賦供養,好鋼要用在刀刃上!”
高啓深深吸了口氣,“魏山長,還是那句話,你們想靠着多試一場,就把那些學生趕到門外,不給他們入學的機會,我這個父母官,是不會答應的。我會上書中書省,據理力爭!”
魏觀深深吸口氣,“既然如此,我也只能請孫相定奪了。”
雙方不歡而散,高啓直接到了夏河寨學生這邊,參與考試的所有人,包括沒有通過的學生,也都等在這裡。
他們迫切想要知道個結果,到底是自己這些人癡心妄想,還是上天不負苦心人!
就要見個分曉。
高啓親自駕到,勉勵了大傢伙一番,學生們的希望更強烈了。
只是高啓卻一直在盯着張庶寧,別人不認識,他經常去張府,哪能不認識?果然是這一位。
高啓藉着單獨談話的機會,跟張庶寧到了屋舍裡面。
“這事張相知道吧?”
張庶寧微微搖頭,“我沒有寫信。我還不覺得,咱們大明朝,會爛到這個地步!”
高啓一怔,點了點頭,“成!既然如此,我就上書,跟他們周旋。大不了賠上一個布政使,我也想瞧瞧,中書省到底會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