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是朝會日,四更天時內閣次輔大學士劉吉便被家人叫起,在燭光裡有條不紊的洗漱更衣用膳,另有僕役備好車轎。
這樣的節奏在劉府已經保持了三四十年,一切都是駕輕就熟,劉次輔本人也是熟到不能在熟,甚至已經到了麻木的地步。但今天劉次輔卻有點心不在焉,神思不屬的也不知在想些什麼,而且眉宇之間還隱含憂慮。
服侍的下人們見老爺如此,也不敢多嘴去問。其實也沒必要去問,上個朝有什麼可憂慮的?難道自家老爺還會不要命到憂國憂民的死諫麼?
劉棉花之所以心思不寧,是因爲因爲今天就是預定發動百官,伏闕進諫的日子,能不能達到效果,殊難預料啊。
要掀起這麼大的動作,本來劉次輔想提前串聯一下各方人物,但方應物說提前串聯牽涉人物衆多,很容易引起樑芳的警覺。如果樑太監有了防備,或許還會針對性的搞破壞,那還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所以事先不要大張旗鼓了。
想想方應物說的也有道理,故而劉次輔也就沒有實際性的組織準備,只是在朝臣中宣揚一下了“樑芳威脅論”,爲今日之事隱隱造勢而已。
如果今天大事可成,那自己就真青史留名了,劉次輔暗暗想道。
大臣集體進諫,是被視爲忠貞節義,正所謂國家養士、仗節死義,不過國朝初年沒人這麼玩,大概是天子都比較強勢的緣故。君強臣弱時。羣臣集體伏闕進諫這種形同逼宮的事情自然幾近於無。
想想就知道,誰敢對太祖、太宗這樣殺人不眨眼的天子玩這套?氣節這樣的事情還是先緩一緩罷!
一直到了本朝成化年間。英宗正宮錢太后沒了時候,天子生母周太后阻撓錢太后與英宗皇帝合葬。
這是極其逾越禮節的事情。於是百官羣情憤激,共同聚集在宮門外進諫。最後迫使天子和周太后讓步,以正牌太后禮節安葬了錢太后。
到目前爲止,羣臣集體進諫也就這麼一次。若今天能夠成功組織起集體伏闕進諫,大概就是大明朝史書上的第二次,也足以光輝燦爛了。
想到這裡,劉次輔不由得挺起了胸膛,世人都知道他是“棉花”,今天卻要讓世人知道自己的另一面!
一路無話。劉次輔隨着上朝的人流進了宮,在東朝房歇息片刻。等到開了午門,文武百官列隊進入,劉棉花作爲內閣之臣,自然是在文官隊列的最前方,他遠遠地看到了自家女婿,互相以目示意。
此後就是按部就班的舉行朝會,無須贅言。散朝後,天子並沒有回到內宮。卻起駕前往文華殿,考校太子讀書。而百官也按照老規矩,慢慢的向金水橋涌去散開。
此時只見次輔大學士劉棉花快步走上金水橋頭,轉身張臂攔住了去路。這行爲是極其矚目的。散朝的人流爲之一滯,朝臣皆不知劉棉花想做什麼。
劉吉站立在橋頭,有幾名親信心有靈犀的上前簇擁着他。然後劉棉花高聲道:“諸君可知。宮中即將有奸邪當道乎?聽聞天子任用樑芳執掌東廠,此輩實乃悖逆兇狠之徒。素來又多對東宮圖謀不軌。若吾輩視若無睹,則社稷危矣!”
羣臣聞言面面相覷。這些道理的確不錯,近日來關於樑芳的話題議論過很多,大家也都有一定的共識。天子任命樑芳爲東廠提督,確實是一個危險的信號,不但對正直朝臣不利,而且還將危及東宮。
但無比正確的道理從劉棉花嘴裡說出來,怎麼聽着就如此氣短?常言道有起錯的名字沒有叫錯的外號,如果劉棉花有這份心胸抱負,那還能是“紙糊閣老”麼?
劉棉花慷慨激昂的講了幾句,見衆人沒有什麼反響,只有自己的親信在身前呼應道:“閣老所言極是,但不知該如何是好?”
劉棉花便繼續道:“其實近日來議論紛紛,其中弊端諸君想必也都明瞭,不須我在此多言!但議論卻不能阻止奸邪,必須要有舉動!今日天子在文華殿,我決意進諫,諸君可有與我同往者?”
還是隻有幾名親信故作歡欣鼓舞模樣,鼓掌道:“有閣老登高一呼,吾等願附驥尾!”
其餘朝臣三三兩兩的冷眼旁觀,仍然沒有什麼反響,好似事不關己的模樣。大都在心裡嘀咕,這劉棉花今天葫蘆裡到底賣的什麼藥?可別被他賣了還幫着他數錢。
其餘幾個內閣大臣站在遠處,一開始還緊張萬分。但看到這種冷清場面,忍不住譏笑幾聲,只當是看某次輔的猴戲了。
怎麼會這樣!一陣冷風捲着塵土吹過,劉棉花腦門上直冒冷汗,心思漸漸沉到了底。
居然發生了這種事情,朝臣們完全信不過自己啊!自己當了十年紙糊閣老,名聲信譽難道已經喪失殆盡了?以至於根本沒人願意追隨自己履行正義?
現在只有親信三兩隻響應自己,難道真能只帶着自己的親信去伏闕進諫?那絕對是蠢不可及的!
首先,這種場面傳出去就是個笑話一般,自己堂堂一個次輔,爲了正義發出號召,結果只有寥寥數人響應,那簡直臉面無光!
其次,只有自己和親信去傻乎乎的伏闕進諫,那等於是將天子可能產生的怒火全部集中在自己身上了!
一個不好,自己和親信們就是被現場一網打盡的下場,連花名冊都不用翻了!自己苦心經營多年的實力,一下子就要土崩瓦解。
但是如果不去,那也不可以!自己已經站在橋頭當着衆人的面,如果最後退縮了沒有去,那豈不成了當衆自抽耳光?就算自己號稱“棉花”,也沒有臉在朝廷裡混下去了。
況且自己在這裡發出了豪言壯語,事後難道不會被天子知道?即便不去伏闕死諫,那也來不及了。
此情此景,劉棉花的汗水越出越多,眼下這個處境,真的是騎虎難下、進退兩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