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個晚上,申二爺從滄浪亭林府出來,回到了申府,姐夫李鴻還在這裡等着。
申二爺皺着眉頭沉思了一會兒,才緩緩的說:“我現在覺得,林泰來說的其實有道理。
你學籍轉到府學之前,不向林泰來打招呼,你入學之前,也沒有提前對林泰來有所表示。
這麼看來,確實不禮貌了,缺乏對林泰來的尊重。
就好像這個堂口的人去另一個堂口地盤上辦事,理應提前打招呼,不然就是冒犯。”
“但這是這是學校,不是堂口。”李鴻辯解說。
申二爺答話說:“是什麼地方不重要,重要的是,林泰來認爲那裡是他的地盤,那麼你最好也這樣想。”
如今申家父子嫡系只有申二爺在蘇州,可以代表申府發話,而另外兩個遠在京師,屬於遠水解不了近渴。
所以聽到申二爺這樣表態,李鴻頓時就急眼了,口不擇言的說:“伱這是站在哪邊說話?
你不能因爲總是能從林泰來手裡拿到好處,連自家人都不幫了!”
申二爺臉色冷了下來,再次說:“我現在更肯定,林泰來確實非常有道理了。”
李鴻也生氣的說:“我是申相的女婿,也是你的姐夫,而林泰來只是你未來的親家。
這裡面的遠近親疏,難道你也分不清了麼?”
申二爺不客氣的迴應說:“如果只論遠近親疏,我父親和林泰來之間的關係,可能比你更親近。
難怪林泰來不肯接納你,如果你用這樣心態面對林泰來,那就很正常了。”
眼界決定見識,對這兩年朝堂政爭內幕沒有深刻了解的,就很難理解林泰來和首輔之間關係爲什麼會比翁婿還緊密。
李鴻怒氣衝衝的起身道:“府學畢竟是朝廷的學校,不是林泰來的私塾!
我從明天起,繼續去府學聽講、會文,難道林泰來還能把我打出來?”
申二爺很無所謂的說:“隨便了,我也不知道會如何,明天你自己體會吧。”
等到次日,李鴻來到了府學,遠遠的就看到府學大門口聚集着幾十個人。
現在每天能到府學的人數也就這麼多,所以可以理解爲,今天來府學的生員都堵在了大門口。
只見大門邊上擺着一張桌子,而桌子上放着一份文書。
林大官人站在那裡,平靜的對衆人說:“在臨近科試之前,突然有兩人從外處轉到府學,搶奪原有鄉試名額。
這種行爲不合規,我欲向大宗師提出抗議,有請同道在此聯署。”
就這麼這幾句話,便把今天所有到校生員都堵在大門了。
其實林大官人在物理上並沒有攔着別人強迫簽名,更沒有在地上畫一道線,不讓別人過去。
但是人人心裡都在想,如果今天不簽名就進校的話,會不會被林泰來視爲不給面子,產生後患?
所以說,一個人最難的就是戰勝自己內心恐懼。
但是簽名也不是那麼好籤的,畢竟要抗議的可是首輔女婿和大學士兒子!
林泰來可以不放在眼裡,但別人卻做不到啊。
結果在左右爲難的情況下,全都在大門外踟躕不前,觀望着形勢。
李鴻來的雖然氣勢洶洶,但這時候卻又有點慫了,他左顧右看,找到了在外圍站着的王衡。
於是李鴻連忙湊了上去,問道:“你看如何?”
王衡陰着臉,“沒什麼,這手法只不過是操縱議題,製造對立情緒而已!
其目的就是把同窗們煽動起來,站在我們的對立面。”
李鴻連忙問道:“那可如何是好?”
接下來王衡只說了四個字:“靜觀其變。”
這時候,忽然有個人從人羣裡走了出來,提筆在文書上籤了名。
衆人齊齊看去,不禁吃了一驚,這人居然是林泰來的老對頭王禹聲,東山王家的貴公子王禹聲!
當初縣試、府試時,兩人就爭奪案首!前年林大官人修新城門,直接強拆了王家半個怡老園!
林泰來也很驚訝,沒想到第一個來簽名的人居然是王禹聲。
震驚之餘,林大官人忍不住調侃了一句:“莫非你擔心,王衡李鴻入學後,你這個府學第一貴公子的地位不保?”
王禹聲冷淡的答道:“第一,他們這樣插隊轉入府學做不合適,對別人不公平,我不認可。
第二,你林泰來現在很強,我們王家不會故意與強者爲敵。”
林泰來只能說,東山王家不愧是百年半儒半商家族,原則確實比較靈活。
說完了後,王禹聲就頭也不回的走進府學。
然後少年馮夢龍挪了過來,糾結了一會兒後,也簽了名字,然後就想追着王禹聲去。
林大官人氣也打不出一處來,把小馮夢龍提了起來,喝道:
“我與你認識更早吧?我和令尊關係也更熟吧?
連你這功名,都是我幫你辦來的!十三歲入學的人,能有幾個?
但你整日裡卻只知道跟在王禹聲後面,簽字也是先看王禹聲動向,實在太令我失望了!”
小馮夢龍胡亂蹬着腿,叫道:“我爹怕我跟你學壞!”
“呸!”林大官人唾棄說:“上次請你爹看完病,一起去喝花酒,你爹耍的比誰都歡!”
在小馮夢龍後面,金士衡和陳允堅這兩個平時與林大官人走得比較近的同窗,也上前來簽字支持了。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可以說他們兩個今天必須簽名。
別人不簽字可能還無所謂,畢竟平常和林大官人也不熟,沒有義務支持林大官人。
但金士衡和陳允堅這兩個朋友卻不籤不行,如果今天他們不簽字,那反而就要結仇了,所以沒得選。
又有幾個和林大官人走得比較近的人,陸陸續續上來簽了名字,估計心態和金士衡、陳允堅差不多。
其實這些人都在預料之中,林大官人更想看看,另外還有誰會簽名。
然後就見一個平常沒怎麼注意過的年輕士子,慢慢悠悠的走到了桌前,又慢慢悠悠的看了一遍文書,然後簽了個名。
林大官人掃了一眼,只見寫的姓名是沈珫,便下意識的說:“差不多了,最後一塊拼圖齊了!”
沈珫感到莫名其妙的,這是什麼話?
林大官人笑着問道:“你這樣參與抗議,不怕得罪當朝執政麼?”沈珫很真誠的答道:“我有個族兄在京師爲官,與申相交好,想必申相不會因爲這點小事怪罪我。”
林大官人無語,其實這就是世家大族的底氣,這沈珫應該出自吳江縣望族鬆陵沈氏,近年來也是人才輩出。
最關鍵是吳淞江發源於太湖,然後流經吳江縣,如果想從吳淞江通海,繞不開吳江縣。
稍等片刻後,林大官人高聲問道:“還有人肯簽名麼!”
沒人迴應,剩下的大部分人還是站在那裡觀望,絕對不當出頭鳥。
然後林大官人也不等了,乾脆利落的把文書收了起來。
有些人看到林大官人收起文書,隱隱約約感到,失去了什麼機會。
這時又聽到林大官人宣佈說:“到此爲止吧!”
這又讓在場衆人感到意外,這就完事了?
府學不比縣學,生員數量還沒有那麼氾濫,當前加起來也就百來個。
如果你林大官人想發起聯名抗議,又想造出聲勢的話,怎麼也得組織起幾十個人簽名吧?
但是剛纔簽名的人數,從王禹聲開始算,加上你林泰來本人,總共也就九個。
可以說這完全不具備廣泛代表性,看上去就像是幾個人胡鬧一樣。
難道你林大官人就打算拿着九個人聯署的文書,去找大宗師進行抗議?
但林大官人彷彿並不在意,此時笑容可掬的與身邊幾個人說着話。
“感謝諸君對我林泰來的支持,今年之內,我會逐一登門,拜訪你們父親並且共同展望未來!”
衆人:“???”
你林泰來這是什麼意思?你與我們沒話說,只能找父輩去?
大家都是青年士子,你在這充什麼大輩啊!
此時此刻的他們並不知道,林泰來心裡的藍圖有多大,而他們都被林泰來選爲未來合作對象。
“林泰來你這王八混蛋!”忽然有人暴喝一聲,驚動了所有人。
還沒等衆人看清楚,到底是誰如此有膽量,竟敢當衆辱罵林泰來,就見一道身影衝到了林泰來身前。
這時更驚人的一幕發生了,這身影竟然又揮拳打向林泰來!
久經戰陣的林大官人自然不會被這樣一拳打中,肌肉記憶般的晃動躲閃。
不過林大官人並沒有揮拳反擊,似笑非笑的問道:“你現在生什麼氣啊?”
這時候衆人才看清楚,辱罵和揮拳的人原來是大學士王錫爵的兒子王衡,林泰來這次發起聯名抗議的對象之一。
於是衆人心裡泛起了和林大官人同樣的問題,你現在生什麼氣?
如果要生氣,王衡一開始就該生氣了。而現在林泰來都要收攤了,聯署也很不成功,怎麼王衡反而開始生氣了?
王衡一聲不吭,起身就走。
他總不能對人解釋說,因爲感覺被當成了棋子,所以惱羞成怒了吧?
他敢說,在場人中只有他已經看出了真相!
林泰來只是把“與首輔女婿和大學士兒子爲敵”當成了一種考驗,對同學們進行有效篩選,對身邊朋友圈子進行提純!
能夠不畏懼首輔和大學士,就算是通過考驗,以後天然就是盟友了。
所以他王衡的和他的家世背景,都被林泰來做爲棋子信手使用。
更讓他自己羞憤可笑的是,一開始還以爲林泰來故意針對自己製造對立情緒,把自己當成了敵手。
結果目中無人的林泰來完全沒把自己當對手,只當成了扮演試金石角色的棋子。
這纔是讓心高氣傲的王衡感到窩火,而且連連失態的地方,但又不能對外明說出來。
但林大官人對今天的結果卻很滿意,除了他之外有八個人簽名,比預想的情況好多了。
而且家世大都不差,都是非常有潛力的合作對象。
爲蘇州打通吳淞江出海口,放在當今這是一項超級工程。
橫跨蘇州松江二府數縣,朝廷態度保守,從政策到資金、技術,各方面風險都很大,多找幾個合作方纔能增加抗風險能力。
單憑他林泰來一己之力,真吃不下這麼大的超級項目。就算硬吃下了,也容易消化不良。
回到家裡,卻發現馮時可馮老爺已經在等候了。
心情不錯的林大官人問道:“馮公想明白了?”
馮時可深深的嘆口氣,說了句沒頭沒腦的話:“如果按照你的標準,我可能還是個不明白的人。”
林大官人又道:“別管什麼王衡了!我們有很多事情可以一起做!”
馮時可卻說:“你可能不知道,王衡在太倉是跟着弇州公讀書學習的,算是弇州公的學生。”
林大官人詫異的問:“先前怎麼不說?”
馮老爺實話實說:“鑑於你和弇州公之間的關係,先前怕節外生枝,所以就略過不提了。”
林大官人違心的解釋說:“我與弇州公之間,那是道義之爭!不涉及其他利益!”
馮時可沒管林泰來怎麼表態,只說自己的:“除了弇州公這層關係之外,還有就是,我那兄長先前已經過世了,臨終前也託付我多關照侄女。
所以對於侄女婿王衡,我作爲長輩確實有責任,不能不管的。”
林泰來不以爲然的說:“可是人的能力終究有限,不可能包攬一切,不要總是糾結王衡了!
你們馮家在松江府乃是極有影響力的大族,而我今後在松江府將有大布局,正好與你合夥,這纔是你應該關注的大事!”
馮時可搖搖頭說:“如果能力有限,關照不了王衡,那也就罷了。
你林泰來是個非常堅定的人,我也沒本事改正你的想法。
但幫不上王衡時,卻轉頭與你合作起來,這讓別人如何看我?
所以你的好意,我只能心領了。”
林大官人愕然,這些年來他以利動人,無往不利,卻不料在馮老爺這裡失效了。
今天他從馮老爺身上,居然看到了所謂的“古人之風”。
明明馮家最近剛分家,馮時可把大部分家產讓給了兄弟,此時手頭不那麼寬裕啊。
到底應該說他通透,還是不通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