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師的春節似乎每年的形式都差不多,對於民間來說是走親訪友,是廟會,是花燈;對官員來說就是掃街,是望門投帖,眼前飛舞的都是拜年名帖。
雖然形式不怎麼變,但一直變化的是人,正可謂是“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
過了正月十五,各衙門就開始全面恢復上班,各項政務重新開始運轉。
正月十七日,申時行、王錫爵、王家屏三位前閣老,不約而同的上了奏疏,各自推舉了新閣臣的人選。
然後三位前閣老紛紛啓程返鄉,表達出不貪戀權勢的姿態。
讓朝臣猜測了一個月的懸念就此揭曉,新一屆內閣班子成員塵埃落定。
申時行推薦了禮部侍郎兼翰林院掌院張位,一個性格強勢、精明敢爲的人物。
雖然很多人猜到申時行會推薦張位,但是還是不明白其中緣故,無法理解申時行爲什麼會推薦張位。
王錫爵推薦的人選是原禮部尚書兼翰林學士朱賡,此人在萬曆十六年丁憂,目前已經結束守制。
這個推薦出乎了所有人的預料,所有人都沒看出還在浙江省紹興府山陰縣老家閒居的朱賡和王錫爵有什麼關係。
真要講關係,朱賡和首輔趙志皋可能更親近點。這兩人是同年又是隔壁府的本省同鄉,一起進的翰林院,性格脾氣又都差不多。
至於王家屏推薦的人選,同樣讓人感到意外,乃是禮部右侍郎李春。
這人沒有太多鮮明特徵,立場上本來偏於中間派,大多數時候隨大流或者跟着首輔走。
但是去年秋季,因爲缺席文壇大會,李春得罪了林泰來。
這時候李春突然得到了王家屏的舉薦,所有人都能猜得出,八成是投靠清流勢力了,只是不知道怎麼被說服的。
由此也可以看出,清流黨人在詞臣圈的弱勢,除了都不太合適的沈鯉、劉虞夔、趙用賢之外,幾乎無可用之人。
畢竟清流黨人是近十年崛起的勢力,而現在有資格被推舉入閣的人物,至少也得是入朝二十幾年的人物,早就有了自己的山頭和理念。
而且清流黨人的反權威和不服就乾的氣質,和依賴於高層路徑的詞臣體系完全格格不入。
至於先前的大熱人選趙用賢,充分貫徹了大熱必死的定律,被林門第一走狗周應秋一口咬死了。
兩天後,萬曆皇帝批准了這三個推薦,於是新的內閣班子全體成員就是——首輔趙志皋,排名不分先後的張位、朱賡、李春。
看着這份名單,朝臣們又赫然發現,這些閣臣全部都是隆慶二年的進士,又想起戶部于慎行、工部陳於陛兩個同樣是隆慶二年登科的尚書。
不知不覺之間,大時代的舞臺彷彿就又換了一幕,嘉靖朝登科的人物已經開始全面退出舞臺了。
就是這些新閣臣都是首輔趙志皋的同年,從輩分和資歷,再到威望和能力,趙首輔並沒有明顯優勢。
只怕以後趙首輔在內閣裡面,很難保持前幾任首輔那樣的強勢了。
然後另一個新問題出現了,三個新人裡誰來當次輔?
要不說朝廷裡的明爭暗鬥宛如大海波濤,一浪接着一浪,似乎永不停歇。
一般情況下,誰來當次輔並不是問題,內閣大學士就是按照入閣先後順序來排位,誰第二早入閣誰當次輔。
但這次情況特殊,內閣同時換了三個人,三個新人同時入閣,那到底誰先誰後?
其實從職能和權勢方面來說,在現如今體制下,閣臣裡首輔是獨一檔的存在,其他的閣臣都差不多,次輔和三輔四輔的權力沒有本質區別。
所以如果只從權力角度來說,花費巨大代價爭奪次輔並沒什麼性價比。
不過次輔有一樣大好處,乃是首輔位置的第一候補。萬一首輔去世、罷官或者致仕,次輔就可以順理成章的接替爲首輔。
尤其是當前的趙首輔已經六十八高齡,啊不,過完年已經六十九歲了。
所以大家都感覺,這屆次輔的含金量很高!熬死趙老頭輕鬆接替首輔的概率非常大,還是值得去爭奪一番的。
就算閣老們自己沒有爭奪次輔的心思,但他們背後的親友團也會推着他去爭奪的。
當然,也不是特別急於一時。畢竟首輔雖然老邁,但目前無病無災,看起來也不像是幾個月內就要掛的樣子。
如果太操之過急,只怕要招致首輔的反噬。
張位、朱賡、李春三位排名不分先後的“新人”,才進入內閣就面臨着這個巨大考驗。
但首輔趙志皋卻認爲,面臨巨大考驗的人是自己纔對!
細數大明曆代誰踏馬的剛當上首輔,就面臨一羣人“盼”自己死的情況?
林九元都鼓勵過自己,再爲大明健康工作十年,你們算個屁!
又到了二月二龍擡頭,申時行舉薦的張位和王家屏舉薦的李春進入文淵閣辦公,至於朱賡還在從浙江趕過來的路上。
他們都是先“入直文淵閣閣和參預機務”,還沒有加上殿閣大學士的官銜。
因爲殿閣大學士官銜之間是有高低之分的,比如趙首輔去年年底被突擊晉升爲文華殿大學士,那麼武英殿大學士就是次輔的官銜了。
現在新人們連次序都沒定,自然也不好封賞殿閣大學士官銜。
卻說張位和李春進了文淵閣中堂,發現首輔趙志皋還沒有來到。
按道理說,今天應該是由首輔主持,在中堂開個新老閣臣見面會。
互相交流,彼此熟悉一下,然後新閣臣們才正式進入角色,開始處理公事。
但張位和李春足足等了一上午,也沒看到趙志皋的身影。
兩位新人不能甩手離開,也不好開始接手公務,只能在中堂坐立難安的等候着。看在中書舍人們的眼裡,活像是新媳婦被婆婆“站規距”。
一直到日上三竿,趙首輔才姍姍來遲。
不過首輔的態度非常和藹可親,主動向兩位新人致歉,而後坐下說話。
端着茶盅,趙首輔不緊不慢的說:“二位老弟也都是久經風雨的朝廷老人了,原本也不須我再提點什麼。
但是有些話,我認爲還是有必要加以提醒。”
隨即趙志皋看向張位說:“先說你的事情,數月之間,申吳門兩次舉薦你,先將你推上翰林院掌院又將你推入內閣。
但你可知道,一開始林九元另有想法,在申吳門面前堅決反對你執掌翰林院。”
張位面無表情,內心雖然小有波瀾,但也不慌。任何人事問題都不乏反對者,無須大驚小怪。
見張位沒什麼反應,趙志皋又繼續說:“其實關於你如何回到朝廷,還有一個小插曲,不知你可否聽說過。
在申吳門舉薦你回朝廷執掌翰林院之前,從未與任何人說過。
但林九元當時與申吳門打過一個賭,如果林九元能猜出申吳門心中的人選,那申吳門就要停止舉薦。
結果林九元竟然直接猜出了你,不過再後來申吳門卻反悔打賭,不惜與林九元撒賴仍然舉薦了你。”
張位:“.”
幾個月前自己只是一個在老家閒住的低調人物,連自己都沒想到申時行會推薦自己。
而且自己之前從未與林泰來接觸過,也從來沒有同朝爲官過,彼此之間毫無關聯。
所以連自己都沒想到的事情,林泰來又是如何能猜到自己這陌生人身上的?
想到這裡,張位突然不寒而慄,莫非前幾年林泰來一直在暗中緊緊盯着自己?就像是一條伏在草叢裡的毒蛇?
畢竟在林泰來力捧的趙志皋入閣之前,自己也算是競爭對手了。
最後趙志皋非常厚道誠懇的提醒說:“當時申吳門的言而無信,讓林九元很生氣,會不會遷怒誰也說不準。
至於林九元是什麼性格,想必你也有很多耳聞。
作爲同榜老兄,我不得不提醒你,萬萬不可掉以輕心啊!”
wWW ◆тt kдn ◆¢ 〇 張位:“.”
我的同年好大哥你這到底是友善的提醒呢,還是善意的威脅?
提醒完張位,趙志皋又看向李春,深深的嘆口氣道:
“你的問題更嚴重,在去年秋季的京師文壇大會,你先答應了參加,而後卻又缺席。
這讓當時陷入低潮的林九元很生氣,你現在大概還在林九元心目中的黑名單上。
作爲同榜老兄,我不得不提醒你,萬萬不可掉以輕心啊!”
李春:“.”
今天不是新老閣臣見面會嗎?你趙首輔卻一直在說林泰來是幾個意思?
你是不是心虛?你是不是心虛?有能耐不要拿林九元來當下馬威啊!
看着張位和李春善敢怒不敢言的模樣,趙首輔暗暗爲自己點了個贊。
聖人云三人行必有我師,從周應秋那裡學來的招數確實好用。
周應秋一個庶吉士能咬死禮部左侍郎趙用賢,難道是周應秋自己實力強大嗎?
內閣這些新人都是自己的同年,履歷又比自己這個早年顛沛流離的撲街豐富,自己只要擡出林九元的名頭,不一樣也能牢牢壓制住嗎?
看來當首輔遠比先前想象的更簡單啊!
想到這裡,趙首輔又趁熱打鐵的說:“開年有兩件比較緊急的事務,現在可以議論一下。
第一件事情,就是松江府發生了多次大規模暴動抗稅事件,如果再不及時處置,影響到今年春季的漕糧起運!
我的看法是,應當撤掉罪魁禍首應天巡撫趙參魯,另行就近選派官員安撫事態!”
張位想表現一下自己的精明,詢問道:“聽說應天巡撫趙參魯只在蘇州加徵賦稅,爲何松江府百姓會暴動?”
趙志皋稍微給了點面子答道:“蘇鬆兩地之間向來是脣亡齒寒的關係,大概是那位趙巡撫在蘇州聚斂,讓松江府百姓產生了憂懼。”
李春想起自己的立場和陣營,不得不質疑道:“這解釋未免太過於牽強了吧?爲此將巡撫撤職,未免過於兒戲。”
趙志皋冷哼道:“你還想要什麼解釋?爲什麼趙參魯身爲江南十府的巡撫,上任後只在針對蘇州加徵賦稅?
不過可以依照你的提議,繼續讓趙參魯留任。但按林泰來的意思,如果本月內松江府抗稅風波不能平息,朝廷裡誰保趙參魯誰就負責!”
李春:“.”
踏馬的才第一天在文淵閣上班,他能負什麼責?
張位還想掙扎一下,建議說:“可以命趙參魯戴罪立功,親自前往松江府平息事態。”
趙首輔拍案道:“真是巧了,林泰來也是如此建議的,我本來不太同意,沒想到你和林泰來不謀而合。”
張位:“.”
真是沒完沒了,能不能不要再提這個名字了?內閣首輔是你趙志皋,又不是林泰來!
趙首輔非常大方的說:“既然你和林九元都這樣想,那我就虛懷若谷採納了!就讓趙參魯留任一個月,親自去松江府平定風波!”
李春一時間也分不清了,到底這樣暫時留任好,還是直接撤職好?
經驗不夠豐富的李春沒注意到,趙首輔根本沒有給趙參魯任何配套支持,比如抽調營兵之類的措施。
趙首輔又說起了第二件比較重要的事務,“最近各省風憲官接連出問題,年前下發都察院擬議。
目前主持都察院院務的詹仰庇奏議說,對過去三年間各省風憲官的考察、任命情況進行倒查和大整頓。”
性格相對強勢的張位忍不住譏諷說:“此事與林九元有關係麼?”
趙志皋一本正經的答道:“還真有點關係,河南、湖廣等地許多官員經過林九元感召,紛紛醒悟,主動向朝廷揭發出了本省風憲官的問題。”
李春還是不得不反對說:“在沒有明確必要的情況下,豈有倒查幾年、任意修改定論之理?”
趙志皋耐心的多解釋了幾句:“爲了鼓勵他們積極與瀆職的風憲官作鬥爭,林九元也是付出了不少心血。
如果朝廷對這種情況無動於衷,只怕要浪費林九元的一片苦心,並且嚴重打擊各省官員的士氣。”
李春堅持說:“肆意倒查,只怕官員人心惶惶,難以安心任事!”
趙志皋冷冷的說:“林九元的同鄉古人有句名言,一家哭,何如一路哭耶!”
李春:“.”
說古人就古人,還踏馬的強調林九元同鄉古人!
離開“林九元”三個字,你這首輔就不會說話了嗎?
來文淵閣上班第一天就想辭職了,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