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0章 開海與禁海
徐銓,不,徐惟學恍恍惚惚的走了,回到了停靠在秘密港灣的船上。
留守在這裡的手下們都看得出來,這位頭領有點失魂落魄,不知道到底經歷了什麼。
只有站在甲板上的嚴世蕃絲毫不感到意外,還有閒心對徐夫人說:
“真不出我所料,徐頭領去接觸秦德威,肯定要先遭受一番侮辱啊!
只有我這樣的意志強韌之人,面對那秦德威侮辱時,才能做秉持本我,不爲所動。”
現在嚴世蕃已經知道了,這位徐夫人姓鄭,似乎當初離開南京後遊蕩於江南各地,然後不知怎麼跟了徐頭領。
徐鄭氏沒心情和嚴世蕃這個人質說話,連忙下去迎接徐頭領。
徐惟學看到心愛的女人,才稍稍平復了一下心情,開口罵道:“秦德威非人哉!”
徐鄭氏非常認同的點了點頭,一起罵道:“他本來就不是個人!”
後面跟着過來的嚴世蕃同樣贊同,“我前夜就說過的,秦德威從來不做人!”
徐惟學敢違反禁令,冒險在大海上討生活,並混成個船主級別的頭領,直屬手下三四百人,心性肯定也是很堅韌的。
說是隱秘也好,神秘也罷,都是他們這種人身上的一層保護殼。
但碰上了穿越者,直接被揭了老底,此時也有點迷茫了。
正如秦德威一陣見血所點破的,徐惟學所在的這個海上武裝集團,真正的大頭領是王直。
而王直手下有幾大船主,徐惟學就是其中份量最重的一個,他是王直的同鄉,也算是早期合夥人。
如果把這個集團比喻成幫派,王直就是幫主,徐惟學地位類似於副幫主兼堂主。
這次徐惟學登陸,其實就是奉了王直的命令,來探知朝廷風向,並且尋求與官方接觸的。
本來知道了有機會通過中間人接觸秦中堂,內心還挺興奮的,沒想到連面都沒見到,就已經快潰不成軍了。
通過徐三爺的傳話,秦德威其實已經擺明了態度:不和你徐惟學接觸,換大頭領王直親自過來,你徐惟學份量還不夠。
這樣的態度,還讓徐惟學怎麼往下進行?
嚴世蕃等了一會兒,看徐惟學情緒逐漸恢復穩定,就試探着問道:
“無論那秦德威什麼態度,徐頭領你不必往心裡去。對了,他到底說了什麼?”
徐惟學想起還有嚴世蕃這個人質在,忍不住就遷怒道:“都是信了伱的話,纔會白走這一遭!
你說秦德威肯定會重視我,結果他根本就沒有出現!你說秦德威最後肯定要拉攏我,也是完全沒有!”
嚴世蕃驚訝的說:“不可能!秦德威絕對不會沒有興趣!秦德威一定會明白你們的作用!”
徐惟學想了想,嚴世蕃這個人還是很精明的,如今自己也不知如何是好,不如說當個軍師諮詢一下。
再說自己這邊的信息已經被秦德威揭了底兒掉,還有什麼可保密的?
於是徐惟學就將今日遭遇,大致說了一遍,嚴世蕃聽了只感到愕然。
什麼?你姓徐的吹了半天水,原來纔是個小頭目,你上面還有大頭領?
他嚴世蕃在眼前這位徐頭領身上費了這麼大心思,甚至不惜冒險留下當人質,並出謀劃策,爲的什麼?
不就以爲徐惟學是個海上勢力的首腦人物,有招納爲己用的心思嗎?
如果徐頭領是別人的附屬,那拉攏他還有什麼意義?就算費盡心思,最後他還不是聽王直的?
所以嚴世蕃可以確定,就算要花費心血,也應該花在那位大頭領王直身上!
徐惟學說完了後,就問道:“秦德威應該對我們這夥海商有興趣,不然也不會如此詳盡瞭解。
但他對我沒興趣,連見也不想見,接下來我應該如何是好?”
嚴世蕃也很想說,其實咱跟秦德威是一個段位的人,咱對你也沒興趣啊!
但嚴大爺還沒有忘記“人質”的地位,就隨口答道:“既然秦德威要見王頭領,那就請王頭領過來好了。”
徐惟學無奈的說:“王兄如今人在倭國,眼下根本過不來,怎麼也要等到明年開春以後了。”
倭國與大明之間的航海交通,主要還是靠風力,根據季風風向,順風而來,逆風而去,真不是隨時想來就能來的。
嚴世蕃頓時感到索然無味,見不到王直這個真正的首腦人物,跟徐惟學在這嗶嗶又有什麼意義?
不過嚴世蕃還是有一點想不明白,秦德威你爲什麼這麼屌?
就算你看不上徐惟學,也該稍微流露出點拉攏意思,畢竟只能通過徐惟學向王直傳話。
但從今天情況來看,秦德威完全沒有表達出任何懷柔手段,完全是一種“愛來不來”的態度,這又是爲什麼?
對嚴世蕃的這個疑問,徐惟學隱隱然能猜到點原因。
想起也很無語,他們的大頭領王直真有點像水滸故事裡的宋江,總是琢磨怎麼受朝廷招安。
徐惟學很懷疑,秦德威對他們這夥勢力如此瞭解,是不是也知道了王直“求招安”的心思,所以有恃無恐?
當然徐惟學也不傻,不會把這個對嚴世蕃說,只能讓嚴世蕃自己疑惑了。
然後徐惟學再次詢問道:“狀況就是這個狀況,接下來我到底該做什麼?還望嚴大爺不吝賜教,不然只能將嚴大爺禮送走人了!”
禮送走人究竟是怎麼個禮送,又是怎麼個走人,含義很豐富。
嚴世蕃嘆口氣,內心居然波瀾不驚,一點都不害怕。大概是最近小命被威脅的太多了,也就習慣了。
雖然很失望,但這人質還是隻能繼續當着,自己選擇的道路,含着淚也要走下去。
稍加思索後,嚴世蕃便又道:“其實你這次登陸的使命已經完成了一半!你不是要探聽朝廷風向嗎?
我現在可以明確的把心底話告訴你,我敢說,未來的風向肯定要開海了!”
徐惟學驚得坐直了,反問道:“此話當真?嚴大爺又是如何得知的?”
嚴世蕃非常有把握的說:“其實原因很簡單,因爲秦德威想開海!雖然秦德威不做人,但我相信秦德威的做事魄力!”
徐惟學連忙又問道:“秦德威想做就能做成?”
嚴世蕃自信的說:“朝廷裡沒有人比我更懂秦德威,他能不能做成不知道,但他肯定敢做!
從過往經驗來看,從邊鎮兵役制一直到開中法,還有該死的軍機處,秦德威一直喜歡更易制度!
秦德威對海上事務關注力度一直很大,如今皇上昏迷不醒,誰還能攔得住秦德威改制的心思?至於成敗利鈍,那是另一回事!”
聽到這裡,徐惟學有一種“見證歷史”的感覺,難道自己趕上了一個大時代?
等徐惟學消化了這個判斷,嚴世蕃又繼續說:“而且秦德威做事還有一個習慣,無論推行什麼,喜歡先選一個地方小範圍實驗,稱之爲試點。
比如遼東鎮就是他最看重的一個試點,無論募兵制,還是恢復開中法,亦或新式火器演練裝備,都喜歡先在遼東試驗!
現在既然想開海,那麼秦德威肯定也在選擇試點,只要提前找準了試點在哪裡,就能事半功倍!”
徐惟學聽到入神,急忙問道:“這個試點究竟在哪裡?”
嚴世蕃也沒賣關子,答話說:“如果不在徐頭領這裡做客,我和那位徐三爺就前往寧波府雙嶼島去了。
徐三爺與秦德威是什麼關係?秦德威又爲什麼派徐三爺去雙嶼島?這難道還不說明問題?
我百分之百肯定,在秦德威心目中,開海的第一個試點就是雙嶼島!”
徐惟學聽到這個答案,猛然拍了拍桌案,也不知是想表達什麼心情。
嚴世蕃又問道:“寧波海外雙嶼島上的勢力,和徐頭領你有沒有關係?”
徐惟學答道:“雙嶼島上三方鼎立,大明一方的當家人是許氏兄弟和李光頭,與我們並不是一路。
他們是雙嶼島坐地虎,主要營生是從閩浙販運貨物下海,以及與佛郎機人交易,與巡海官軍戰鬥極多。
而我們這夥人,主要是在大明和倭國之間往來,與官軍接觸較少,官軍也不會追着來倭國圍剿我等。”
對這些海上勢力的詳情,嚴世蕃真不是清楚,很直白的追問道:“你們和雙嶼島上的許氏兄弟、李光頭,誰更厲害。”
徐惟學猶豫了一下說:“許氏兄弟以許棟爲主,當年我們王頭領曾依附於許棟。
但自從王頭領打通了倭國,我們便壯大自立。論起團伙人數,與許棟、李光頭已經相差不多。”
問清楚了情況後,嚴世蕃就對徐惟學提議說:“如果你不知道現在應該做什麼,就去雙嶼島!”
徐惟學今天被秦中堂“看輕”,心裡多少還是有點不服氣的,聞言便道:
“莫非你的意思是,我去雙嶼島與許棟、李光頭等頭領匯合,然後與巡海官軍對抗,打出聲威來,逼着那秦德威重新重視我!”
嚴世蕃:“.”
徐惟學問道:“怎麼?這個想法不對?”
嚴世蕃開始擔心,是不是又又又遇上了豬隊友,冷聲道:“你如果想速死就這樣去做。”
“那嚴大爺你的意思是?”徐惟學請教說。
嚴世蕃說:“不要妄想通過逼迫秦德威,來達到什麼目的!你要順着秦德威的心思去做事,然後從中撈取好處,這纔是上策!”
說得有點心累,嚴世蕃揉了揉額頭,也不知道這個徐頭領能不能理解自己的深意。
徐惟學確實理解不了,在他的認知裡,嚴閣老與秦德威不是仇深似海、不共戴天的政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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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嚴世蕃爲什麼會說出,“順着秦德威心思做事”這樣的話?
旁邊一直聽着的徐鄭氏忽然開口道:“聖人云,順天者昌,逆天者亡。既然看清楚了大勢,就要順着大勢去做事。
在當下,秦德威開海就是大勢,無論如何算計,都不要違逆這個大勢。”
嚴世蕃讚賞道:“是極!就是這個道理!秦德威要開海,看看他有什麼新政,就順着他的思路去做,那秦德威本人也沒道理阻止你!
在這個前提下,功勞利益好處這些東西,能撈就撈,掌握在自己手裡,這纔是真正的立身之本!”
徐惟學這才恍然大悟,“懂了!那就是你們官員的做派,口口聲聲皇上效忠,同時也給自己謀私利。”
這海寇的理解能力也很可以啊,嚴世蕃愣了愣,然後纔回應說:
“姑且可以這樣認爲!等時機成熟時,我直接向父親稟報,或許給你們更好的出路!”
反正徐惟學徐頭領感到有事可做了,便決議說:“那便出發去雙嶼島,然後待機而動。”
嚴世蕃又提醒說:“我要先向官府報個信,就說奉秦中堂之命執行任務。免得地方官府因爲擔心不好交待,再鬧出問題來。”
如此計議已定,賓主皆大歡喜,大家被秦中堂羞辱的陰霾一掃而空,彷彿日子又有了盼頭。
雖然秦中堂作爲一個政壇頂級大佬,名氣上又是最耀眼的巨星,經常成爲別人的焦點話題。
但秦中堂心裡卻記掛不了那麼多人和事,比如徐惟學這種人絲毫沒有影響到他的行程和心情。
大概在秦中堂的藍圖裡,沒有誰是不可或缺的,無論願意不願意歸附大勢,都不攔着。
在京口驛換了適合運河的船後,王命在身的秦中堂就一直不下船了,換役不換船,沿着運河晝夜前行。
往南馬上就到了蘇州府,除了幾個帶有政治屬性的府之外,蘇州肯定就是大明第一府。
工農業最發達的地方,稅收最多的地方,人文方面也是極盛的地方,
如果身上沒有特殊使命,秦德威路過蘇州,肯定要停留下來遊歷一番,順便拉攏一下蘇州士人。
但秦中堂沒有耽誤時間,仍然沒下船,只是在臨近蘇州城南石湖的地方,讓座船在岸邊停靠了一會兒。
據說年過古稀的名士文徵明近期“隱居”在石湖,其實秦德威很好奇,這個“隱居”到底隱了個什麼。
作爲上一個世代碩果僅存的名士,文徵明雖然不像已故的唐伯虎、祝枝山那麼狂狷,但也是有清高架子的。
比如高官顯宦座船路過蘇州停靠時,哪怕是宰輔級別人物,文老先生也不會上船去參拜。
可能唯獨秦中堂是個例外,聽說秦中堂的座船停靠在附近,文徵明就生無可戀的上了船。
沒法子,文徵明在不知道主考官是誰的前提下,報名參加了嘉靖十六年南直隸鄉試,然後一失足成千古恨。
在那一科,十九歲的主考官秦中堂錄取了六十八歲的文徵明,結束了文徵明九次鄉試不中的黑歷史。
從那以後,可能出於感恩心理,文老先生就再也不肯見秦中堂了。
按照士林規矩,秦中堂就是文徵明的座師,如今座師都路過家門口了,學生怎能不上船參拜?
師生闊別多年,敘過話後,就依依不捨的分別。學生繼續去隱居,老師繼續南下。
如此一路再無話,在嘉靖二十年七月初,秦中堂抵達大運河的終點杭州城。
按照秦中堂最本心的想法,是直接去寧波,駐地也設在寧波。更便於直接指揮,同時也可以擺脫杭州各官僚衙門的掣肘。
但是出於種種考慮,還是先來杭州城,至少要在杭州城進駐一段時間。
第一,杭州畢竟是浙江省會,很是事情也繞不開杭州,作爲總攬全局的督撫,不可能不在杭州露露臉。
第二,秦中堂作爲大明第一個浙江巡撫、第一個東南總督,本身就萬衆矚目。
在還沒有詳細計劃的時候,上來直撲寧波府,未免太魯莽了,甚至會有打草驚蛇的嫌疑。
第三,從各方面安全性考慮,還是等標營親兵全部到齊,尤其是遼東精銳親信抵達後,再去寧波比較穩妥。
杭州城北門是大名鼎鼎的武林門,今日在武林門外的運河碼頭上,彙集了杭州城所有能上得了檯面的官員。
不管是文官還是武官,不管是民政的還是法司的,統統站在碼頭上等着。
在布政使、按察使、都指揮使、鹽運使、知府、分守道、分巡道、指揮使等等後面,錢塘、仁和兩個附郭知縣算是其中最小的了。
這陣仗之大,不知道是不是後無來者,但肯定前無古人。
官場是個極其講究禮制的地方,迎來送往都不是隨便安排的,這多人同時迎接,肯定有其中的道理。
首先,秦中堂是東閣大學士身份,無論品級如何,本身就比部、院、省這一等級的要高級,但凡是下級身份的都該來迎接,
其次,秦中堂差遣跨度很大,巡撫兼總督,基本囊括所有了。所以涉及到的系統,無論民政、法司還是軍事的,該來都得來。
一大堆官員站在這裡,稍微有點政治敏感性的都知道,秦中堂代表朝廷過來坐鎮閩浙,絕對是非同小可。
大家最關心的其實就是,政策風向究竟如何,秦中堂對海上事情到底是什麼態度?
大座船緩緩靠岸,身穿正一品仙鶴補子大紅袍的秦中堂從船艙裡出來,站在甲板上環顧一圈。
衆官員上前參拜,秦中堂微微還了個禮,然後很嚴厲的對衆官員高聲道:
“本中堂來東南,只辦三件事!禁海,禁海,還是禁海!”
底下衆官員紛紛消化這句話,秦中堂以大學士出任督撫,封疆大吏裡的封疆大吏,公開表態絕對不是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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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