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逍遙

霍去病打起仗來義無返顧,反倒對見逸兒的事情左思右想,唯恐有任何疏漏。每次我一問,他就細細分析各種潛在的危險。我覺得他太過謹慎,以至於有些杞人憂天,但考慮到他想見兒子的急迫心情不見得會比我少,遂剋制着自己不再去問,靜靜等着他覺得準備好的一天。

等來等去,等到的卻是衛伉出了意外。

根據探子彙報,阿克塞附近有匈奴殘餘勢力出沒,霍去病卻不願多管。一則,他認爲這些匈奴殘軍已經不能算作匈奴軍隊,他們都是戰爭中臨場逃脫、違反了軍紀的人,因爲怕受懲罰不敢回匈奴,只能淪爲盜匪,以搶劫爲生,而捉盜匪是當地官府的責任,是西域諸國自己的內政。二則,他不屑去捉幾個強盜。

可衛伉卻顯然不同意他的想法,爲此還和霍去病起了爭執,軍中的下屬左右爲難,一個是衛青大將軍的兒子,和太子親密,還是霍去病的表弟;一個是驃騎大將軍,如今聖眷正如日中天,兩人雖然在爭吵,可畢竟是血緣之親,指不準一轉身又和好了,連趙破奴都不願意介入表兄弟之爭,所以個個唯唯諾諾,能避多遠就多遠。

霍去病對衛伉忍讓多時,實在不耐煩,冷聲道:“現在我是領兵的將軍,還輪不到你指手畫腳,等有朝一日你有那個本事領兵時,我自然聽從你的命令。”

一句話把衛伉所有未出口的話都堵了回去,衛伉恨恨盯着霍去病,嘴裡低低嘟囔:“畢竟不是姓衛,與我們根本不是一條心,父親養大了一條狼。”

霍去病冷冷地盯着衛伉,一言不發。我暗歎一聲,如果不是霍去病的血管裡留着衛氏的血,十個衛伉也早被他殺了。

衛伉與霍去病對視了一會,忽地一笑,優雅地向霍去病行了一禮,“驃騎大將軍,末將先行告退。”轉身掀簾而去。

他和霍去病爭鋒相對時,我沒覺得什麼,可他剛纔的一笑卻讓我背脊一陣寒意,總覺得心裡怪怪,可又說不出來哪裡怪。

本以爲事情就此算完結了,卻沒想到衛伉竟然膽大到私自帶兵去夜襲阿克塞,待霍去病知道時,已經是第二日清晨。霍去病氣怒,“等他回來立即讓他滾回長安。”

我和趙破奴相對苦笑,“還要他有命回來,阿克塞附近歷經幾千年的日曬風吹,形成特殊的地貌,沙柱崖壁交錯迂迴,自成迷宮,到了夜晚更是飛砂走石,如同厲鬼嚎哭,被當地人叫做烏爾蘇魔鬼域,如果盜匪聰明地把他們誘進鬼域,躲在暗處射冷箭,不費吹灰之力,只怕就是全軍覆沒。”

霍去病罵歸罵,人卻還是要救。我想隨去,可他執意不讓我去,“我在幾萬匈奴人中都來去自如,你還擔心幾百個強盜能傷着我?我和趙破奴同去,營地中沒有信得過的人,你幫我守着軍營。”

他態度堅決,說得也有道理,我只能答應,“不管有沒有救到人,一定要趕在天黑前退出烏爾蘇魔鬼域。”

他笑點點頭,策馬要走,忽地一回身,凝視了會我,俯下身子,在整隊待發的幾百軍兵眼前,親了下我的額頭,“很快就要見到逸兒了。”

“什麼?”我顧不上害羞,滿心疑惑地問。

他的馬已如羽箭一樣疾馳而出,滾滾煙塵中,幾百兵士消失在天盡頭。

從清晨等到正午,從正午等到傍晚,我的心越來越不安。在屋子中走了幾個圈後,猛地衝出了屋子,剛翻身上馬,就聽到遠處的馬蹄聲。

我心下一鬆,暗嘲自己多慮,這裡不是長安,只要不是夾雜着親情的權術陰謀,沒有什麼能羈絆住霍去病的步伐。

我匆匆迎上前,“衛伉安全嗎?”

趙破奴臉色慘白,沒有回答我的問題。我也已經看到神情有些萎靡和惶恐的衛伉、還有臉色陰沉的任安。可任安的陰沉不同於往日,竟象那天霍去病射殺李敢後,他看向霍去病的神情,陰沉下透着隱隱得意。

我不自禁地退後了兩步,聲音顫着問:“去病在哪裡?”

趙破奴低下頭,沉默地讓開路,衆人也隨着他的舉動讓開道路,兩個兵士擡着擔架小步跑着上前,霍去病毫無聲息地躺在擔架上,臉容蒼白,一動不動。

我腿一軟就要跪倒在地,趙破奴忙伸手扶我,一旁的軍醫探了霍去病的脈,匆匆道:“將軍還活着。”

我扶着趙破奴的胳膊,深吸了幾口氣,強迫自己站直身子,“怎麼回事?有多危險?”

趙破奴遞給我用布包着的兩隻箭,“將軍爲了救衛候爺,冒險進入了烏爾蘇魔鬼域,因爲對方熟悉地形,我們很難找到他們的藏身地,裡面地形狹窄,我們不能集團作戰,只能分頭迎敵,混戰中,將軍身中兩箭,不是要害,但……但箭上有毒。”

我一時激怒悲憤,手下力量過大,兩隻箭被生生扭斷,我隨手丟了箭,轉念間又用布包好。低頭撿箭時,看到任安和衛伉臉上的一絲喜色一閃而過,剎那又露了失望。

我對趙破奴道:“麻煩將軍讓他們都散了吧!”不一會,所有人都沉默地散去。

衛伉期期艾艾地問:“可需要幫忙?我們要立即回長安嗎?也許那裡有更好的大夫能解毒。”

我盯着他的眼睛,從齒縫裡一字字擠出來:“我只想你立即消失在我眼前,否則我怕我一時忍不住會先廢了你。”

衛伉立即勃然大怒,衝過來就想動手,趙破奴剛想拽着我躲開,任安已經攔住了衛伉,強拖着他離開。趙破奴剛纔一直很剋制,此時盯着他們的背影,眼內也是熊熊怒火。

“和盜匪的戰爭中,衛伉和任安是否拖了後腿?”

趙破奴垂下頭,低聲道:“當時地形複雜,末將沒有看清楚,不敢亂說。”

軍醫查驗着霍去病身上的傷口。我蹲下身子,雙手合攏,握住了霍去病的手,他的手拳成拳頭,觸手冰涼,我一面輕搓着他的手,一面緩緩掰開他的手掌,忽看見他的手掌當中有個鮮血寫的“一”字。已經有些模糊,乍一看倒更象拼鬥中無意的一個劃痕,但因爲我對這個發音極其敏感,立即想到了別處。

“拿些水來,將軍手上有血。”我一面把霍去病手上的血跡擦去,一面皺眉沉思。

軍醫長嘆了一口氣,跪在我面前,“姑娘設法儘快回長安吧!兩隻箭是兩種不同的毒,小人無能,竟然一種都無法辨別。”

“你能保證到長安前不會毒發嗎?將軍還禁得起幾日幾夜的長途顛簸嗎?”我忍着淚問。

軍醫的頭越垂越低,我的心也隨着他的頭漸漸墜落。手中握着的冰冷的手,成爲唯一支持我還能繼續面對一切的力量,我一定要堅強,我還要把他的冰冷驅除,“你先下去吧!”

我默默思量了一會,“趙將軍。”

“末將在!”

“命最可靠的人立即回長安帶最好的太醫過來。封鎖整個朔方城,不許任何人進出,絕對不許消息泄漏,你知道不敗的戰神霍驃騎對匈奴和西域各國意味着什麼嗎?”我從霍去病懷中掏出兵符,遞給他,“如果有人想私自出入,斬!”

趙破奴思量了一瞬,半曲膝跪下,接過兵符,卻猶豫着沒有立即說話,我道:“如果衛伉和任安要鬧事,你斬了任安,衛伉也就鬧不起來了,殺雞敬猴的道理你應該懂,我要想殺衛伉,也不會選擇這個時機。”

趙破奴神情一鬆,眼中卻帶了困惑,忙道:“末將明白。”

“以驃騎將軍的名義徵召西域各國以及民間的名醫,表面上就說……就說……一個隨侍在他身側的女子誤食毒果中毒,但暗中隱秘地泄漏出是霍嬗的母親。”

“是!”

“西域各國的大夫到後,只許進不許出。把軍中的大夫分成兩撥,輪班日夜守候在屋外,隨叫隨到。目前就這些事情了。”

趙破奴起身要走,我卻一曲膝跪倒在他的面前,他大驚下,急急要扶,碰到我的胳膊時,臉漲得通紅,手簌簌地有些抖。

“趙將軍,兩次相幫,大恩不能言謝,金玉只能銘記在心。”

他驀地站起,急急向外跑去,“你不用如此,我一定會盡全力的。”

人都走了,屋內只剩下我和霍去病。我面上的堅強剎那崩潰,抓起霍去病的手湊到嘴邊咬了下,卻終究捨不得狠咬,“去病,如果這是你和九爺設置的圈套,我一定一年不和你說話……你竟然如此嚇我……”話沒有說完,眼淚已滾了出來,“不,只要你平安,我什麼都不計較……我不生氣,只要你平安……”

眼淚一顆顆滴落在他的掌心,匯聚成一彎淚潭,映着自己煞白的面孔,滿眼的煎熬和痛楚。

大漢朝現在的威儀的確對西域各國震懾十足。十年前漢朝商人過西域時,還常常被欺負,甚至大漢國的使者張騫都被拘禁,可如今霍去病的一句話,就讓西域各國紛紛派出宮內最好的太醫,並且急急從民間召集大夫。

以九爺在西域的勢力,應該消息一傳出就能收到。但到的最早的卻不是九爺,我心中對他們兩人是合謀的懷疑越發重,只有他明知道消息是假的情況下,纔會不着急露面,讓整個佈局無懈可擊。

第二日中午,一個一臉皺紋,鬍子老長的老頭佝僂着腰,拄着柺杖,一瘸一拐地出現在我面前,身後還隨着兩個捧藥箱子的學徒,都穿着從頭罩到腳的寬大黑袍,連胖瘦也不可辨。

領他們進來的侍衛道:“這是依耐國派來的太醫。”

我和老頭的視線一觸,忙匆匆轉開,對侍衛吩咐:“你下去,老規矩,大夫看病期間不許任何人接近屋子。”

看侍衛轉身出去後,我又到簾子旁確定了一下他們是否把守嚴密,轉回身一句話不說地走到霍去病榻前坐下,九爺只是一聲輕嘆,沒有解釋地默默地跟在我身後。

“你們究竟想怎麼樣?那羣強盜是你的人假扮的?”

九爺探着霍去病的脈,臉色忽地大變,一瞬間額頭竟有汗珠沁出。

九爺把脈的時間越長,神情越震驚,到後來手都在微微發顫,“玉兒,怎麼回事?霍去病怎麼會中了兩種毒?”

我見到他後,原本已經放下的心立即再次提到半空,煎熬了一日一夜,此時心情大起大落,眼前有些發黑,“難道不是你的人射的箭?不是你們商量好的毒?”

九爺急急拆開包裹好的傷口,“左肩膀上的這一箭是我配的毒,但右臂上的這箭卻是另有他人。”

“我現在不管是誰射的,只求你趕快替他把毒解了。”我滿心焦急中嚷道。

九爺細細查看着傷口,我突然想起我還收着斷箭,忙拿出來給他。九爺將其中一隻箭湊到鼻端聞着,跟隨而來的僕人忙捧出各種器具,供他試毒,半晌後他仍舊在研究從箭上刮落的木屑,時間越長,我心中越怕,滿腔希冀地問道:“你的醫術不是很好嗎?你肯定能解這個毒吧?”

一旁的僕人極其不滿地瞪了我一眼,做了個禁聲的手勢,嘴裡嘀咕了一句我聽不懂的話,我立即反應過來,我心太急了,“對不起,我不該……”

九爺搖搖頭,“玉兒,你不用對我說這些話。箭上的毒藥叫七日瘟。叫它七日瘟,是因爲此藥從下毒到最後身死需要七日。死後的症狀很象感染瘟疫而亡。此藥由七種毒藥配製而成,解藥恰恰也是這七種毒藥。但煉製過程中七種藥物以不同的順序投放,則解藥必須以相反的順序煉製。”

九爺的語氣沉重,我心中透着冰寒,聲音乾澀地問:“你能確定順序嗎?”

九爺的眼中滿是傷痛和自責,“我現在不能,世間的毒藥一般都只要判斷出成份就可以根據症狀嘗試着解毒,可七日瘟卻因爲不僅和份量相關,還和前後順序相關,而且不同的順序,症狀卻基本相同,讓人很難推斷出解藥。七日瘟因爲太過陰毒,基本不給中毒的人活路,有違天道,所以配方几經銷燬,我都以爲此藥已經消失,沒想到卻又再現。”

“可以嘗試嗎?如果順序配錯的解藥飲用下,會怎麼樣?”

九爺沉默了一瞬,“會催發毒藥的發作,存活的時間會減少。”

我雙手捧着臉,滿心哀慟和恨意,爲什麼?爲什麼會這樣?

“你們原來的計劃是什麼?”

九爺一面替霍去病解他下的毒,一面道:“霍去病讓我幫他脫離宮廷,他前後考慮後的唯一方法就是以死遁世,否則首先皇上不會放他,皇上對他愛才到不惜違背大漢律法,寧可自己的千秋名聲被後世指責也要包庇他射殺李敢的事情,怎麼可能輕易讓他辭官?再則,朝堂內有心要他死的人絕不會因爲他辭官就放棄,還有他和衛氏之間,只要他在一日,就脫不去幹系,而他卻對衛氏已徹底心死。至於我肯幫他的原因,不是爲你,當然更不是爲他,所以你們不必惦記這事。霍去病如同劉徹手中的絕世利劍,鋒芒過處動輒幾萬人頭落地,即使霍去病鐵血手腕,但畢竟以前是爲了自衛而戰,可日後卻會成爲劉徹窮兵黷武的利器,漢朝歷經多年戰爭,文景之治積累下的富庶已用盡,頹勢初現,現在民間的苦楚,只要留心的人都能看到,再打仗苦得就是百姓,西域就更不用說,國小人少,一次戰爭,肯定要一國男子盡出,幾萬個人頭,就是一整個國家的青壯男子了。既然利劍肯自己隱世,我自然樂意相助。”

是嗎?你的原因的確是一個原因,可絕不會是全部原因。我沉默了一瞬後,方問道:“你們爲什麼不肯事先與我商量一下?”

“不告訴你的原因是因爲霍去病覺得你肯定不會同意他以身試毒,即使他覺得萬無一失。”

周圍有衛伉、任安這樣的人,我當然不能同意,一個不小心就會被他們利用。可如果周圍全是趙破奴這樣的自己人,又何以讓他人不起疑心?去相信呢?

九爺指着其中一個隨來的僕人,“他叫塍引,是依耐國的死囚,我許了他的家人重金,他答應任由我處置。”九爺說了句我聽不懂的話,塍引立即把罩着全身的黑袍脫去,“玉兒你看他的身形。”

“和去病有七八分象,如果再穿上衣服,不看臉面和皮膚,可以以假亂真。”

“我下的毒在臨死前全身皮膚會變黑,面目五官開始潰爛,七日瘟也有這個效果。”

“所以你們就設計了這個計策,從去病請求到西域來,他就一步步誘導衛伉,利用衛伉的性格完美地推動計謀發展,同時他又是最有力的見證人。”我說到此處,想着近幾日發生的一幕幕,腦中電光一閃,一切變得分明,“可是你們聰明反被聰明誤,兔子急了還會蹬鷹,何況出身尊貴的衛伉?人家無意間利用了你們的計劃,策劃了一場完美無缺的暗殺。”

我立即起身向外行去,“我去找衛伉拿解藥。”

“玉兒!”九爺喝住了我,“他不會給你。他若承認就是以下犯上,肯定是死罪。皇上對衛氏正苦於找不到機會打擊,這麼一個千載難逢,既能加深霍去病和衛青的矛盾,又能打擊衛氏的機會,皇上絕不會放過,一定賜死衛伉。既然橫豎都是死,衛伉絕對不會承認。何況這藥是西域秘藥,一般根本就不會有解藥。”

“我不信逼迫不出來任何消息。”

“玉兒,這是軍營,雖然霍去病是驃騎將軍,可衛伉是衛青的長子,這軍中有一半人本就支持他,另外一半人雖然心向霍去病,可如果你在沒有任何證據的情況下想用酷刑逼迫,定會激起兵變。到時僵持不下,解藥拿不到,還會耽誤時間,我們只有六日了。”

我懼怕哀慟憤怒諸般情緒混雜,猛地轉身朝他叫道:“你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怎麼辦?怎麼辦?……”說着眼淚沒有忍住,已是汩汩而落,他眼中悲傷憐惜痛楚,“霍去病在你心中比……比任何人,甚至比你自己的性命都重要,對嗎?”

我扭轉了身子擦淚,沒有回答他的問題。

九爺在身後道:“玉兒,別哭,我一定把霍去病還給你,給我五天時間配製解藥,如果五天後,我還沒有拿出解藥,你怎麼做我都幫你。”他的語聲平緩淡漠,沒有夾雜一絲感情起伏,竟象臨刑前,已經心死的囚犯。

我的嘴脣動了下,想要說話,卻一個字說不出來。他低着頭,拄着柺杖向外行去,“通知趙破奴將軍,准許我出入軍營,再給我一個清靜的地方,配製解藥的過程需要絕對安靜和心靜,你不要來打擾我,我有了結果自會找你。”

他因爲扮作老頭,所以刻意佝僂着腰,可此時我卻覺得那彎着的腰不是假扮,而是真地因爲不堪重負。

我心中一痛,剛想叫“九爺”,身後的霍去病微弱地“哼”了一聲,我顧不上和九爺說話,忙轉身撲過去,霍去病眉頭鎖着,似有很多痛苦,我替他輕揉着眉頭。待回頭時,九爺不知何時早已離去。

――――――――――――

生命中從沒有過如此痛苦的五天,每看到太陽墜落時,我都覺得心中最寶貴的東西被一點點帶走。等第七日太陽落去時,我是否也會隨着太陽墜入永恆的黑暗?

每一天看着太陽升起時,我卻又覺得人生總會有希望,一遍遍對自己說,去病說過會保護我和孩子一輩子,九爺答應要救活去病,他們都不會食言!

幾次走到九爺的屋外,卻不敢進去,有一次聽到裡面發出痛苦的呻吟,我剛想衝進去,可隨九爺而來的薩薩兒已經攔在了我面前,一句話不說,隻眼神陰沉地示意我離開。

我大叫着問:“九爺,怎麼了?”

好一會後,屋內才傳來一把疲憊的聲音,“我正在用塍引試毒,不能分神,有消息時,我會派人叫你。”我只能轉身離去。

到第五日晚間,薩薩兒來通知我把霍去病移到九爺住處,卻不許我進入,我在屋外叫道:“九爺,九爺,爲什麼不讓我進去?解毒的過程會很痛苦嗎?不管場面怎麼樣,我一定要陪在去病身邊。”

屋內沉默了一會,九爺的聲音傳來,“你進來吧!”

薩薩兒讓開道路,我急急向屋子跑去。一掀簾子,屋子內居然一團漆黑,正在納悶,鼻端聞到一股異香,身子立即軟軟地向地上栽去。

我永遠不會想到九爺會設計我,昏迷前感覺有雙手扶住了我,“九爺,爲……爲什……”

不知道昏迷了多久,半清醒時心裡反反覆覆都是“爲什麼”,我一時還不明白自己在問什麼,忽地想起一切,大叫一聲“爲什麼”,猛地坐了起來。

屋子內守着我的薩薩兒被我嚇得叫了一聲,憎惡討厭地瞪着我,我四處一看,只見一個面目陌生的人躺在我身邊,兩人被並排放在榻上,手也是彼此相疊。

我唬得一跳,又立即認出是去病,輕輕握住他的手,他掌上的黑氣盡退,呼吸平穩,顯然毒已經解了。

我大喜下,都不知道該幹什麼,只能呆呆望着去病。

“玉兒?”去病緩緩睜開眼睛,迷惑了一瞬,立即反應過來,“孟九救的我?”

我猛地撲到他懷裡,眼淚一下涌了出來,他趕着替我抹淚,“計劃出了意外,對不起,嚇壞你了吧?”

我只是落淚,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薩薩兒在一旁拼命咳嗽,我這纔想起屋內還有別人,忙直起身子,“九爺呢?”

薩薩兒雖然聽不懂我說什麼,卻猜到我的意思,板着臉遞給霍去病一方疊好的白絹,又指了指躺在角落的塍引,塍引打扮得和霍去病生病時一摸一樣,臉上的肌膚已經變得烏黑,隱隱有臭味傳來。

“霍去病:

餘願已盡,君意亦了。

白雲悠悠,物過人老。

黃沙漠漠,各尋逍遙。

今日一別,相見無期。

孟西漠”

霍去病看完後,一言不發地又遞給我。

最後一句落筆沉重,力透絹帕。

九爺居然不告而別?

相見無期?

他把我和霍去病並排放在榻上,讓我們手相握,這就是他最後的祝福嗎?

恍惚中,只覺鼻端仍有他的氣息,卻知道那只是悲傷中的幻覺。

這一次,他真正離開了,徹底放棄地離開了!再不會出現在我的生命中!

金玉,你應該高興的,只有今日的放手,他纔有可能伸手去抓住也許明天,也許明天的明天,也許明天的明天的明天出現……的幸福。沒有今日舍,哪來明日得?

金玉,你應該高興的……

―――――――――――――――――

長安來的太醫不僅束手無策,而且一開始死活不相信這是毒,居然說是感染症狀類似瘟疫的奇怪的病。

我大怒着轟走了西域各國被扣押在軍營內的太醫,依耐國的薩薩兒和塍引也穿着從頭蓋到尾的黑袍離去。

而我守着面目已開始腐爛的霍去病,人呆呆發怔。

軍營內氣氛肅殺,人人臉上都帶着悲哀,而隨着大夫的離去,霍去病將死的消息也迅速傳遍西域大地,整個西域都在沸騰,等消息傳到匈奴、傳回長安時,天下又會怎麼樣?

“趙將軍,我們起程回長安吧!去病應該也想再看看長安,那是他從小生長的地方。”

沒有人反對,就是衛伉也表面上全力配合,全速向長安城的方向趕去。

天的盡頭,一輪火紅的落日正在緩緩西墜,太陽還沒有完全落下時,霍去病永遠睡了過去,再不會醒來。

一代不敗的戰神,在將匈奴徹底驅除出漠南後,在生命最燦爛的年華,二十四歲時消逝。可因他而得名的威武,酒泉,張掖等城市將永遠記載着他曾經的功勳,千載之後,河西大地依舊處處會有他的足跡。

雪山融水曲折而來,彷若銀河九天落,奔騰在千里大地上,發出如萬馬怒嘶的聲音。

上千軍士全都跪在地上,就是任安和衛伉臉上也露了哀憫,任安神色複雜地長嘆了一聲“天之驕子,一代奇才!失之,國之哀!”面朝霍去病的屍身跪了下來,沉重地磕了三個頭,待擡頭時,額頭已經流血。

趙破奴看我抱着霍去病,整個人好象化作了石雕,一動不動地坐了一整夜,他一直默默地守在旁邊,也沒有任何人敢上前驚擾我。

東邊的天色慢慢露了一線白。趙破奴猶豫了半晌後,上前小聲叫着:“金姑娘,將軍,他已經走了,現在天氣還熱,我們應該儘快趕回長安,你……你不要……”

我擡頭間,眼眶中滿是淚水。一顆,一顆,毫無緣由地墜落,竟然越落越急。

他走了,是,他走了!從此相見無期。

我放下霍去病,朝河邊走去,其他人都沒有反應過來,仍跪在地上。趙破奴驀地反應過來,急急想拉我。我回身,匕首抵在胸前,一面急速後退,一面搖頭,示意他不要接近我。

趙破奴一臉哀慟,急急叫道:“金姑娘,你千萬不要做傻事。”

“回長安後,幫我給皇上磕三個頭,就說‘孩子既然有皇上代爲撫育,金玉就不在人世間多受幾十年的相思苦了’。”

話說着,我已把匕首用力□了心口,隨着鮮血的滴落,我的身子翻向河中,轉瞬間就被湍急的河水吞沒。只聞岸上,一聲巨大的吼叫“金……玉……”隱隱迴盪在天地間。

霍去病抱着渾身溼淋淋的我幾步躍上馬車,他拿了帕子替我擦頭髮,“眼睛這麼紅腫,看來哭得夠傷心,此次拜他們所賜,一切不可能更完美,衛伉他們肯定不會疑心,差不多就行,你又何必如此賣力的演戲?”

我緩緩撫過精美的匕首,當年於單費心贈送的禮物,冥冥中重回我手,似乎只是爲了成全我的幸福。於單,謝謝你!

“去病,我們去哪裡?”

“先去哈密接兒子,然後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怎麼盡興怎麼活。不過在這之前,我們先去找狼兄,他的年紀也大了,與其等着過兩年其它狼挑戰他,不如現在主動辭去狼王的職位。然後我們一塊去祁連山,我此生唯一沒有兌現的諾言許在那裡,我要在祁連山下,在你阿爹的墓前,請狼兄夫婦做見證,行大婚之禮,兌現當年對一個人的承諾,雖然遲了很多年,但……”

我笑拍開他來摟我的手,撇撇嘴道:“自說自話!你怎麼不問問人家樂意不樂意?既是求婚這樣的大事,卻沒一點正經。”

他忙彎身作揖行禮,肅容問:“玉兒,你願意嫁給我嗎?”

我扭過頭抿嘴而笑,不回答他。“願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因爲身邊的這個人,我知道自己是幸運的。

他等了半晌後,正着急間,我輕點了下頭,他握住我的手,綻了笑容,如朝陽一般燦爛。

馬車外,一望無際的大地,廣闊無垠的天空,一輪紅日正在冉冉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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