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 少年何妨夢摘星,敢挽桑弓射玉衡
白髮青年與虞七襄擡頭看着眼前恢弘的太玄宮。
宮闕輝煌,光芒耀日,一片片青磚綠瓦上自有一縷縷尊貴氣,朝陽映照之間,朝陽的霞光倒映出並不璀璨,但卻古樸莊嚴的顏色。
虞七襄那條辮子直落在背後,她與那匹黃鬃馬一同擡頭,遠遠注視着眼前的太玄宮。
尚且年輕的少女,即便貴爲重安王之女,即便是重安三州無數勇武之士眼中的貴女,卻仍然因爲太玄京的繁盛以及太玄宮的輝煌而覺得驚奇。
虞七襄着眼看去,只覺得這太玄宮中似乎有三十三座天宮,七十二重殿宇,有的金碧輝煌,有的玲瓏剔透。
三檐四簇,雕刻處許多瑞獸翱翔,壁砌生光,鎖窗耀日精巧至極。
虞七襄本來還在驚歎,旋即忽然沉默下來。
她低着頭,想起重安三州,又想起自家的宮闕,想起那座獨壓北秦的城池。
破敗的關卡,蒼老的城牆,埋於城底的白骨……再加病榻上的父親,構築出一片蒼涼的景象。
“太玄京繁盛映日,可重安三州守着大伏門戶,父親年輕時也曾獨坐神關,攔住天塹,阻攔北秦將士。
可時至如重安三州二十四城越發破敗,百姓雖然稱不上十室九空,許多壯年勞力也因此而死。”
“可是太玄京,連同江南、中原繁盛之處,卻一派歌舞昇平,莫說是這太玄宮,即便是玄都許多尋常建築,也要比王府來的更繁華。”
十五歲的少女也許只能看到表象,可她如今卻皺着眉,身上的黃衣迎風而動,只覺得這樣……好像並不公平。
白髮青年擡眼望着太玄宮,道:“無論哪一處國土,無論何等天下,總有人泣血,也總有人載歌載舞,不知天下困苦。
我也獨身行走天下許多年,也曾看過天下的繁盛與破敗……可這天下本身就是不公平的,許多事,其實計較不得。”
虞七襄好像有些想不通,沉默的站在宮前街上。
良久之後,虞七襄突然口中喃喃自語:“也許,坐在高處的都是些昏庸之輩……在這些人俯視之下,後來者也只能看到江南形勝,只能看到中原富饒之地,卻看不到河中,亦看不到邊境。”
“便如我老師臨死所言,北闕海原本執掌權柄,可保證一方水土風調雨順的龍王着魔了、生病了。
他病入膏肓,想要以血肉生靈入藥,老師與他有深仇大恨,我這一生也不曾爲他做些什麼,就想着爲他報一報仇。”
虞七襄語氣中並無悔過之意:“如今北闕龍王已經死了,那一方水土世道,難道變好些了?端坐雲端者不管不顧,邊境捐軀的捐軀,餓死的餓死……這不是正道。”
虞七襄話語簡單,也並不引經據典。
可她眼裡卻自有屬於自己的篤定。
白髮青年聽到虞七襄這般話語,卻並不認同。
他手指摩擦着腰間的葫蘆,道:“身在雲端者,並非全然都是瞎子,看不到天下事。
可許多人心中自有自己的執念。
大燭王想要以殺戮平天下,想要讓戰火燒過每一寸土地,徹徹底底清洗人間一遭,迫使天下乘上他的戰車,既圓他胸中之志,又爲這天下尋一個出路。”
“而這大伏以內,也不乏有壯志雄心之輩,俯視一切的人想要讓這世道更亂一些,想要藉助靈潮畢功於一役……
年老的書生想行壯舉,威武的將軍們想要在護衛國土的同時,問一問蒼天鬼神……”
白髮青年說到這裡,眼中閃過一縷金光:“也許他們已經習慣高坐於雲端,入目皆是天下大勢,自然而然的小瞧了生靈的性命……而這其實也無可厚非。
即便我百里清風出生於微末之間,即便我只是一介草寇,但眼見諸多大聖參拜於我,我偶爾也如立雲端,雲霧遮掩下,看不透雲霧下方的一切……”
白髮青年名爲百里清風。
天下修士,皆稱他爲酒客。
他立下道宗,雖是儒士打扮,終日飲酒,實際上卻是一位道士,他看似中正,行事卻並無什麼章法,再加上麾下多爲妖魔,這道宗一名,久而久之也就被傳爲邪道宗。
邪道宗三座山門,最爲出名的,大約便是妖族大聖盤踞的燭星山。
虞七襄輕輕呼出一口濁氣,又看了看這輝煌的太玄宮,似乎並不認同百里清風的話,卻也並不反駁,只是詢問道:“宗主得修大道自在,又爲何想着建道宗,封妖敕魔,爲這天下打抱不平。”
百里清風坐在黃鬃馬上,竟豪邁的揮揮手,大笑說道:“憑欄一片風雲起、不做天下袖手人!
我前半生遊歷人間,只覺自己出塵脫俗,可經歷了幾次靈潮,卻眼看着這本應變得越來越好的人間,變得越發晦暗。
我已然活了許久,過往兩三星斗落胸前,十萬峰巒腳底青,踏遍人間山河,心中卻忽然明白,身在人間,又如何能夠冷眼旁觀?”
虞七襄臉上難得露出些笑意,道:“過往英豪無數,如今尚且存世的,哪怕是七襄見識淺薄,也知道許多……
若天下英豪能着眼於一處,也許很多事就能迎刃而解。”
百里清風並不應答。
虞七襄想了想,自己搖頭否定自己:“可惜並無可能。”
旋即她眼中突然多出些興趣來:“上有仙人俯視人間,下有諸多同樣站在雲端的人們遮掩天穹,那這太玄京的後輩,想來也都不如前人矣。”
百里清風聽到十五歲的虞七襄說出這般老氣橫秋的話,只是笑了笑,也並沒有反駁。
哪怕這太玄京中,過往有荊無雙,有李觀龍、南風眠,有太子、七皇子這點不凡強者……可更年輕一輩中,他卻只聽過有一顆羽化劍心的南禾雨。
“也許你說的對。”百里清風白髮飛揚,腰間那封妖敕魔的令牌光芒暗淡:“不說這些,我們不必急着去見那位大伏聖君,既然來了這光耀齊天的玄都,總要品一品玄都美酒。”
虞七襄點頭,又望向百里清風腰間的紅色葫蘆:“你前些日子才從釀酒古中,取來許多美酒,這就要去尋新酒了,喝得完嗎?”
百里清風混不在意:“如今冬日漸去,春日將至,春日一到,這些喝不完的酒,就可灑入泥土中,醉不了我,醉一醉春日的花草也是極好的。”
虞七襄覺得十分有道理,也笑道:“也對,我如今也是名氣不小的燭星山大聖,自然也應該有幾分傲氣,既然太玄京中的天才入不了宗主的眼,也自然入不了我的眼。
這樣一來,幫你尋酒反而顯得更重要些……”
虞七襄話語剛落。
百里清風腰間,原本光芒黯淡的敕封令牌倏忽之間光芒大盛。
天空中,轉瞬間一幕幕雲霧累積,繼而從那太玄宮中,斬出一道沖天刀氣。
那刀氣中,武道精神凜冽,似乎有萬物肅殺之氣,又彷彿帶着無窮無盡的生機。
宛若一道……春雷!
春雷一聲發,萬物起生機。
籠罩着太玄京的雲霧中,澎湃而又洶涌的刀氣一閃即逝,驚起滿城蛇蟲。
虞七襄原本正要牽馬歸返,卻猛然感知到那天空中充斥着生機的刀氣,與此同時其中又有一道道初生的武道精神也如春雷一般,流轉於氣血中。
百里清風擡頭望天,摩挲着自己的下巴。
虞七襄遠遠望着那刀氣,逐漸消失在天空中,有些猶豫,詢問百里清風:“宗主……這刀意中的武道精神稚嫩而又充斥着勃勃生機……催動這等刀意的想來是一個年輕人。”
百里清風點頭,又仔仔細細想了想,卻不曾想到這太玄京中,又有哪一位年輕人,能夠養出這樣的刀意。
旋即他念頭展開,又想起遠在邊關的冠軍大將軍之子徐行之。
“只是徐行之修煉得刀意,邪氣沖沖,只爲殺戮而生,與這春雷刀意有極大的差別。”
百里清風想了一陣,最終隨意一笑,對虞七襄道:“我們既然來了太玄京,就總能見到這位年輕人,倒是不必心急。”
虞七襄輕輕點頭,牽着馬離去。
……
殿前玄臺上,也就只剩沉默了。
不論是前來觀看殿前試的人們,還是參與殿前試,想要奪一奪呼風喚雨兩件寶物的少年修行者們,都不免心有……驚疑!
徐行之站在原地。
他身上狂暴的氣魄甚至化作龍捲,席捲了這殿前玄臺,仿若颳起狂風。
遠方的天空中,朝陽大盛,就好似充滿了希望。
相過河眼中由衷敬佩。
徐行之低着頭思索……
論及修爲,方纔那陸景與他的差距極大,而他雖然年輕,卻已經在戰場上磨礪多年,殺敵無數,所養出的氣魄,自然並非太玄京中那些少年人能夠相提並論。
以此氣魄駕馭呼風刀肅殺之氣,也算是頗爲契合。
可當陸景拔刀,引出呼風刀中那生機勃勃之氣,徐行之才猛然發現,狂風過處卻總能播撒種子,又或者帶來雲雨,帶來生機。
肅殺與生機相存,就如同方纔陸景展出的那春雷刀意一般!
感知到呼風刀狂風真意之後,徐行之才低下頭去,仔細的思索。
陸景不去拔刀,不去讓着殿前試就此結束,自己若是憑着這股肅殺之念,手落於刀柄,又能拔到幾尺幾寸?
“至多四尺……可勝過相過河,卻勝不過這位書樓先生陸景。”
徐行之頗爲坦然,思緒及此,就朝着那太乾殿行禮,轉身離去。
相過河衣衫襤褸,失了儀態,自然有貂寺送來衣物,這位南召年輕修士也出了太玄宮,卻不曾離去,即便有褚家的轎子在等着,也只是安然等在太玄宮之前,似乎是在等待着誰。
而此時此刻宮前街,又來了一位身穿粗布衣服,體格高大,面容堅毅的少年。
哪怕是在冬日,那少年卻仍然穿着一身短打無袖短衣,好像並不覺得寒冷。
許多日過去,這位曾經在馬棚下讀書的馬伕,竟然有些驚人的變化。
他也在太先宮前等待着。
太玄宮中,則又是另一番景象。
原本的竊竊私語,早已變成徹底的沉默,沉默持續許久。
終於有人開始感嘆。
“陸景武道、元神同修,元神出彩倒也罷了,可他這一身武道氣血明明境界算不上高遠,卻能修出武道精神!”
“這春雷精神還引動了太玄宮施加於呼風刀的狂暴氣血……陸景不過雪山境界,卻能夠掌控這等龐然偉力,劈開少柱國的威壓,這不符合常理!”
“常理?今日這陸景的哪一樁事情符合常理?
他明明元神大虧,一道劍意橫天,卻能輕而易舉的敕令喚雨劍,這帶着古怪的三品寶物都不曾壓塌他的受傷元神。”
“如今倒好,呼風刀也被他取了……接連元神武道二試優勝,未免也太……”
衆人議論紛紛。
不知爲何,南禾雨正看着殿前玄臺發呆。
持星將軍葉舍魚還流連於陸景昂首闊步走入殿宇中的背影,旋即又看到南禾雨的表情。
白星面具之下,葉舍魚的嘴角露出些玩味的笑容:“南家小姐又在想什麼?伱之前想要將喚雨劍讓給陸景,如今陸景輕而易舉拿了兩試優勝,你看起來卻好像並不是太過欣喜?”
南禾雨回過神來,腰間千秀水晶瑩璀璨,還似乎還沒有從陸景那沖天劍光中甦醒過來。
她道:“只是覺得,陸景先生並無劍心,所養的劍意卻自有宏大氣象,又一往無前,想要如同大日一般普照天地。
我如今越發明白,他爲何能在冰峰上刻下那四行文字。”
……
陸景今日所爲,驚喜者有之,怨恨者亦有之。
驚喜者諸如盛姿、仙遊公主、安慶郡主……
痛恨者自然是齊國太子古辰囂,朝中諸多支持七皇子,或與李家褚家有舊的朝臣。
可無論如何……他們無法改變的是,今日的陸景身着白衣,手持那龍雀大環呼風刀,腰佩細長喚雨劍,以及那神秘的玄檀木劍,就這般站在殿宇中央。
甚至始終爲珠簾所遮掩的聖君,也露出面容來,稱讚於此少年。
太子麾下徐行之、持星將軍、青龍君都不曾得殿前試優勝。
可禹涿仙似乎並不如何惱怒,臉上反而笑意濃濃,他上下打量的陸景,道:“那曾經橫空炸響,響徹太玄京的春雷刀意,我也曾感知到過。
當時的我以爲,這刀意、精神是來自於九先生或者來自於那位東河國武聖。
可我卻萬萬沒想到,這刀意竟然是來自於你。”
殿前試時,殿宇中本來就任憑談論,並無多少拘束。
太子眼中光芒灼灼,望着陸景。
不光是他,許多朝官的眼神也有許多變化。
武道元神同修,年紀輕輕卻有此成就……稱一句當世奇才,也絕不過分。
更重要的是,如今這位天賦鼎盛的少年,昨日才殺了玄都李家三公子,殿前玄臺以外,還有大理寺寺虎,京尹府赤獅,正在等待捉拿他。
哪怕是在這太乾殿中,還有許多人注視陸景的目光,充斥着陰厲,很多將軍眼神裡也有怒火燃燒,彷彿要吞噬陸景。
李觀龍、褚國公默不作聲。
姜白石看了崇天帝一眼,對殿宇中的陸景道:“陸景……你想要白衣而行,想要身負律法雷霆,就如同大伏過往白衣一樣,以律法主持公道?”
此言一出……
許多人的目光再變。
姜白石這般詢問,本身就代表了很多。
原本朝中還在爭論,是否要當庭拿下陸景,可如今姜白石卻不曾提起此事。
站在殿宇中,滿殿宇的朝堂高官,強橫武將。
可陸景雖爲少年,眼中卻不入任何怯弱,聽到姜白石詢問,陸景斬釘截鐵:“陸景久讀聖賢書,明瞭君子當有凌雲之志,以年少之身,終日苦坐,終究無法塵盡光生。
昨夜圍殺一事,也令陸景深覺既有所能,又有所性……若能執律法雷霆,胸中持中正之道,養育一點浩然氣,才稱得上對着人間,對着大伏有些助益。”
姜白石望着陸景。
方纔那鄭元卻仍然皺眉:“陸景,你當街私刑殺人,本來就有違法度,有違大伏律法。
須知你就算元神武道兩試優勝,可聖君不曾裁決,你就無執律之權!
而且你殺李雨師時,尚且只是一介白身,過往的罪責又如何會憑空消滅?”
刑部侍郎鄭元義正言辭質問陸景,陸景轉過身去,看了鄭元一眼……繼而目光又落在李觀龍身上。
他望着李觀龍,想了想,道:“少柱國,殺人者,人恆殺之……
而我信大伏律法,可卻不信如今執律之人。”
陸景一言既出,不知有多少人怒髮衝冠,就要喝罵陸景。
陸景卻灑然一笑,高聲道:“大伏廣大,重器無數!律法便是其中之一,可是太玄京中的律法,卻彷彿只爲白身鑄造,聖君曾經重修律法,定律法之嚴,卻成了世家與世家、官僚與官僚相護的把柄。
正因如此,李雨師纔敢當街圍殺我,絲毫不顧慮大伏律法……
陸景隨是一介書生,卻覺得不該如此。”
陸景低着頭,彷彿是在自言自語,又彷彿是在說給在場所有人。
這番話語,竟然要得罪許多人……
可與此同時,當陸景坦然道出,只覺心中原本因爲“正氣如虹”而產生的正氣,竟然開始變得越發厚重!
他元神周遭醞釀的扶光劍氣,養育的春雷精神也越發隆盛。
“吾善養吾浩然之氣。”
陸景深吸一口氣,眼眸開合間,擡頭對正沉默望着他的聖君道:“聖君在上,我劍上已染了不法之血,我以不法之血,祭祀我胸中浩然氣,也養我律法雷霆……請聖裁。”
神色始終沉靜的崇天帝,低頭看着陸景……良久之後,終於開口:“一介少年,只憑意氣,就能執律法雷霆?”
陸景行禮,只覺胸中浩然氣魄以累累待發:“請聖君賜筆墨。”
蒼龍貂寺送下筆墨,兩位殿前侍衛撐開紙張。
許多朝中文官探目向前,卻見陸景執筆寫道:“少年何妨夢摘星,敢挽桑弓射玉衡!”
短短兩句,龍飛鳳舞,道盡陸景胸中之志。
一時之間,哪怕是朝中位高權重的文武百官,也彷彿看到一位少年夢中摘星,醒來便氣勢勃發,挽弓射下玉衡星!
其中,正氣無窮!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