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景在塔中待到了晚上,終於帶着滿懷思緒,從修身塔中離去了。
離去時,他還不忘爲觀棋先生倒茶,仔細關上第五層樓的窗子,不讓微冷的春風吹入修身塔中。
“先生,莫要忘了煉化那天脈。”
觀棋先生笑着朝陸景點頭,目送陸景下了樓梯。
陸景的背影較之觀棋先生第一次看到他時,要寬闊、沉穩了許多。
即便此時陸景心中有思緒紛亂,即便陸景此刻還想要快一些見到青玥,他依然走得不緊不慢。
春風吹過他衣袖,卻並不停留,只吹其他的衣襬。
“尚且年幼,便要見人間諸多腌臢,倒是難爲你了。”
觀棋先生自言自語,探手間,那一道天脈出現在他手中。
天脈上涌動的青色光芒,令這昏暗的修身塔多了些昂然生機。
“我橫豎都與你一遭,不論生與死。
十一先生伸出手,與陸景一般關上了門窗。
觀棋先生看着天脈發呆。
“你見了那萬人坑,見了那白骨宮闕,就更不願意走了。”
月輪沉默的坐在他身旁,過了許久,她忽然站起身來,輕輕的爲南風眠揉搓着眉心。
風雨、梧桐、桃夭。
雨點落在樹葉上……淅淅瀝瀝,散散碎碎。
“月輪,洗腳水熱好了嗎?”
可她眼中並無一絲無奈,深邃的眼神平靜的便如一灘月光。
“是我的心念裹挾了我。”十一先生不曾說出這句話,只在心中自語。
齊淵王他……”
南風眠一邊吃着,又一邊抱怨:“你的手藝是越來越差了,這青菜都嘗不出一些鹹淡來。”
觀棋先生睜開眼睛,神色有些異樣,笑了一聲道:“陸景自鹿潭中取回了天脈,我又能多活十餘年,又何必着急?”
月輪說着,擡頭看天。
春風春色二分愁,更一分風雨。
養鹿街空山巷的小院裡。
南風眠想起自己久病的大哥,心情有些低落起來。
“不如……公子,我們這就回去吧,去看一看公子的故鄉生了哪些變化,公子也好見一見家中的人,見一見你那個義弟。”
來首千山雪,歸留萬世花。”
“我還夢到地上的樓閣崩塌,夢到我南家那一柄斬草刀生鏽,夢到身着白衣、腰佩刀劍的故人扛着真武山砸碎了一條長河。”
在朝歌的傳說裡,代表故鄉的星辰亮了,就意味着故鄉的人和事有了極大的變化。
又伺候南風眠脫鞋、洗腳。
月輪見南風眠不再沉默,臉上帶笑,並不多說什麼,仍然溫柔的揉搓着南風眠的眉心。
南風眠學着陸景一般眯着眼睛:“更何況我已誇下海口,若是一刀不出就回了太玄京,與陸景喝酒的時候,難免會被他恥笑。”
梧桐樹,三更雨,不道離情正苦。
“再長几月,你也會開出那些血骨花,還不如早些死了。”
南風眠緩緩抽出醒骨真人,一縷清風流淌在醒骨真人上,竟然比他離開太玄京時,還要來得更加清澈,卻又更加鋒銳。
這一處所在行人罕至,但有行人皆來去匆匆,不願多說,也不願在這條道路上多做停留
泥土中滲着鮮紅的東西,又發出一陣陣腥臭的味道,讓南風眠厭惡的皺起眉頭。
月輪手上的動作忽然頓了頓。
她未曾多言,只是低頭收拾着桌子,心中卻在自言自語。
“所以,我不願報仇了。”
十一先生看着觀棋先生,忽然問道:“那你也不與我道別?”
“可是啊……公子,你救了月輪的命,明知月輪的血對修行有奇效,卻也從不願讓我流血,每日使喚我也只是讓我心中多幾份依託,讓我覺得我有用於你,讓我不至於總是害怕你會棄我而去。”
她並不說話,愣愣的看着觀棋先生。
公子,我替你按一按,你也莫要再多想了。”
“春風如貴客,一到便繁華。
“桃夭。”
今日,天下最風流的白觀棋在高處。
南風眠站在滿是污泥的道路上,擡頭看着遠處。
十一先生不變的神色終於有了變化,她抿了抿嘴脣,道:“你對陸景之所以萬事不強求,是因爲七先生虞淵之行,昔日之事也令你有所變化……天下事本就如此,豈能事事如人意?”
“自從虞淵一行之後,我不敢再去見他,也不敢與他道別。”
“我見過了。”月輪笑道:“我在馬車上看過一眼,但是修行者高來高去,距離遠着些,沒有看得太真切。”
走去幾步,南風眠忽然低下頭。
苦澀瀰漫在他味蕾中。
赤色的花卉太鮮豔了。
南風眠就帶着一身的泥水,回了自家的小院。
今生無法報答你救命之恩,只能與你做些飯菜。
……
這座樓宇高七層,飛檐反宇、雕樑畫棟。
南風眠摸了摸自己腰間的醒骨真人,側頭詢問月輪:“你不希望我爲你報仇?”
“尤其是昨日,我夢到真武大帝持劍去了那白骨宮闕,斬去了七層樓宇,令那樓中的邪魔盡數化作無辜的殘魄!”
“七先生要走了。”十一先生道:“你不打算與他道別嗎?”
“我與四層樓其他先生不同,我入書樓從來不是爲了這天下、這人間。”
白色樓宇以外數百丈之地,又種植着許多鮮紅的花朵,就如同一顆顆赤色的星辰一般,盛開的花卉躺在那青綠之間,看起來便如同一片花海。
觀棋先生仍然站在窗前,猶豫許久,想要推開那窗子,看一看塔下的桃夭。
不知何時,一身薄羅長袍,身上又穿了一身琵琶襟上衣的十一先生,就站在樓梯口。
他閉着眼睛一語不發。
更何況,今日的雨不像潤物細無聲的春雨。
一座通體潔白的建築聳立在前。
南風眠卻嘆了一口氣,他拔出腰間醒骨真人,一顆跋扈刀魄被壓制在方寸之間,頃刻間便斬落那顆野草。
來路滿是泥濘,他卻似乎並不想去,就任憑濺起的惡臭泥水落在他的衣襬上。
“不過升官發財破境倒有可能,我在太玄京中有位義弟,那可是一等一的天驕,等我們回了太玄京,我好好讓你見一見。”
“月輪。”南風眠打斷月輪的話,他伸出手來,捉下月輪的手,忽然從衣袖中拿出一根野草。
那時,桃夭思緒朦朧,正值新生。
爲南風眠洗了腳,又端上飯菜。
南風眠眼睛發亮,道:“我夢中的真武大帝周行六合,威懾萬靈,夢到他靈通乘風起,虛玄若鏡清!”
十一先生直截了當:“現在的書樓已經不比往昔,過往的人們都已經離去了。
今日的十一先生不同於以往,她臉上溼了淡妝,原本便可傾國傾城卻始終冷若寒月的十一先生今日卻多了些柔美。
“不過倘若能一同活在今生,自然最好……人總要有些期盼纔是。”
南風眠確信哪怕是天上的星辰,也絕沒有一顆能夠如此的流光溢彩,能夠如此的璀璨奪目,妖豔到極致,令人不自覺的忘了呼吸。
他想了許久,忽然間神情變得嚴肅起來。
月輪平靜的說着:“齊國的世道下,何人不在一聲聲慟哭中活着?
“也許是好事?”月輪還在說話:“也許是公子的府中添了新丁,也許是與公子要好的人升了官、發了財、漲了修爲,又或者……太玄京裡想念公子的姑娘出了嫁。”
月輪柔聲道:“月倫本來的生活比不得大府中的小姐,可終究有一個當官的爹,爹孃恩愛,也極疼愛我,平日裡不至於忍飢挨餓,偶爾還能穿一身好衣服,買幾盒胭脂。”
十一先生毫不猶豫的點頭。
許久以前嬌生慣養的小姐,在這大半年的光陰裡完成了驚人的蛻變。
“說起來這些星星裡面,爲何有一顆那般亮?”
觀棋先生醒轉過來,這才發覺樓梯口的十一先生。
“野草都活不下去了,白骨宮闕前的長道下,是一座萬人坑。”
她的臉不再白皙,身上那一襲輕紗白青如今也已變爲了粗布衣服,她吃力的端着一盆水,放在南風眠腳下。
“好了!好了!”
“我父親還在時就說過,人若有憂思難免蒼老。
“真武大帝也曾經遊走天下,斬魍魎萬千,而我這些日子以來,一直夢中見真武……”
“今年春後,也許會不一樣一些。”
南風眠又將那野草放入口中,看着月輪問道:“你可知真武大帝?”
“大哥……”
陸景坐在椅子上,身旁的小桌上放着一碗熱氣騰騰的面。
朝歌傳說裡,若是一同死了,來生就能夠一同活。”
我又怎麼會捨不得這空空如也的書樓?”
這白色的樓閣……
月輪有些茫然。
……
“可那真武大帝若是夢到我,我煞有其事的配刀前來齊國,不過看了兩眼白骨宮闕,看了幾座萬人坑,便嚇得屁滾尿流,滾回太玄京,那我豈不是太過丟臉?”
可他猶豫再三,最終手臂落下,他獨立許久,直至他再也感知不到十一先生的存在,這才推開窗子。
“不過這樣也好。”
有些可惜……”
南風眠也擡起頭,輕咦一聲道:“那是北辰星。”
“我知道這書樓中亦有你的心血,其他不說,便是那芍暮院中萬千種花卉藥材,也得伱多年操勞。
“夢中我見真武,可我卻總覺得……真武也在夢中見我。”
一葉葉,一聲聲,空間滴到明。
“後來……這些都沒有了,爹孃因我而死,我心裡滿懷仇恨,心中也期盼着公子能爲我報仇。”
南風眠似乎渾不在乎,隨手將一根野草放入嘴中。
她朝前走了幾步,與觀棋先生並肩站在窗前。
“公子,我們一同回太玄京吧?天下那些有關道義的事總不能總讓你做,你之前做過一件大事,就沒有愧對腰間的長刀……
“最後這件可不是什麼好事。”南風眠爭開眼睛。
觀棋先生這般說着,又不顧風雨探出頭去,左右看着這四季如春的書樓。
月輪一動不動的注視着南風眠。
南風眠仍然閉着眼睛。
“本來是希望的。”
“最初,我原以爲齊國不過只有齊淵王殘暴,如今來了齊國,纔看到齊國滿堂諸公,竟然皆是魑魅魍魎。”
她一言不發下了樓,腳步聲漸遠。
觀棋先生目光依然那般柔和,他溫柔的看着桃夭,問道:“你捨得這書樓嗎?”
他站起身來,推開窗子,門外冷風吹過,觀棋先生頓時咳嗽起來。
南風眠摩挲下巴,盤坐在寬大的椅子上。
南風眠剛入院中,就大聲嚷嚷起來。
“公子,你不是怕人恥笑的人,更不是爲了臉面不願回太玄京的人。”
觀棋先生還在猶豫。
她還記得觀棋先生遊歷真武山山水時,她還長在一處山峰上。
確實是一座奇觀!
任何人見此樓閣,都要感嘆其驚人的美感。
桃夭站在梧桐樹下,擡頭看着塔上的觀棋先生。
月輪頓時明白過來,北辰星下太玄京。
可緊接着,觀棋先生臉上越發晦暗起來。
月輪不做迴應,只是爲南風眠添了茶。
忽然間,窗外的春雨更急了些,連帶風波更甚,吹的窗子砰砰作響。
修身塔共計五層稱不上多高,但他卻如在雲端。
他低着頭看到樓下一棵梧桐樹,十一先生站在在那樹下,擡頭看着她。
可南風眠眼中卻滿是厭惡,他閉起眼睛搖搖頭,似乎要將腦海中留下的妖豔景象盡數甩開。
觀棋先生閉起眼睛,搖頭。
我如今尚且能哭,若是你死在了那白骨宮闕之下,我只怕就不會哭了。”
觀棋先生似乎放下心來,長長舒了一口氣。
觀棋先生眼中閃過一抹愧疚:“是我們的志向裹挾了你。”
“少爺,第二碗可要我多放些茴香?”
天上無月,卻有幾顆散落的星辰。
觀棋先生閉着眼睛,任憑散碎的雨點落在他臉上:“他要走了,死在人間,卻又前往虞淵,他將成爲虞淵中的孤魂野鬼遊蕩在其中,只因爲我那不知成或者不成的謀劃,我也愧對他。”
“沒有什麼可惜的。”原本沉默的十一先生打斷觀棋先生的話。
他看到那泥土中,一顆野草正在孤零零的生長着,任憑泥土的骯髒、惡臭似乎都無法影響他。
二三息時間過去,南風眠轉過身,這才睜開眼睛。
青玥臉上帶着笑,她挽起衣袖,白皙的臉從窗中探了出來,看着正在吃麪的陸景。
陸景吃得慢條斯理,卻好像顧不得說話,嘴裡有些含糊。
“多放些。”
“第三碗再放些香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