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老天爺光打雷不下雨,我打了車,折回“小仙女裝店”。經過了這一路,天已漸漸放晴。我刻意請司機繞了路,刻意去路過小甜的店。那一刻,我如遭晴天霹靂,在小甜的店門的上方,已赫赫然掛上了新招牌,上面寫着:女裝摺扣店。這塊招牌簡樸極了,無論是做工、字體,都不具有任何花哨的成分,但是它極其醒目,在我眼裡,又極其刺眼。

雖說,單憑那“折扣”二字,我不該懷疑那個正在和我做着一模一樣事情的人,就是小甜,但是,正拖着大包、無功而返的我,不由得生了這份疑心。再回想小甜辭職時的吞吐,我更加對她沒有把握了。

“女裝摺扣店”的大門虛掩,尚未開業,我猶豫再三,終究沒有下車去一探究竟,反而對司機說:“快,快走。”

晚上,回到家,我唾沫橫飛地對鄭倫講述了這件事。鄭倫正在修改他工作中的圖紙,對我敷衍道:“是你疑心太重了吧。”我撅着嘴不再多言:也許吧,畢竟,小甜是那樣一個純真而心直口快的人。再說了,就算她真如我所懷疑的那般,用跟我一樣的理念經營跟我一樣的項目,我又有什麼權利怪她呢?鄭倫曾說過:自由競爭、優勝劣汰。這話不假。

鄭倫對着圖紙忙活了一夜。我睡的時候,他醒着,而等早上我醒了的時候,他卻睡着了。縱然我憋了一肚子的話想對他說,也只得望着他的臉嘆了嘆氣,就出門了。

我另外找了一家“服裝醫院”,那裡的規模和態度,都遠遠不及之前的那一家,但爲了不坐以待斃,我也只得冒這個險,把全部家當交託了出去。回到“小仙女裝店”,我冷冷清清地守着稀稀拉拉的存貨,真是好不寂寥。

當董陳誠推門而入時,我正把頭髮都往臉上梳,對着鏡子扮女鬼,自娛自樂。他嚇了一跳,做出了個後退的小動作。我樂得嘎嘎的:“你怎麼來了?”董陳誠恢復了自然:“莫非你這兒改‘小鬼女裝店’了?”

董陳誠環視四周,小心翼翼問道:“怎麼,要不幹了?”我哼他:“去你的,說這種不吉利的話。”他不請自坐,十分悠然:“那怎麼這番景象了?幸虧我沒貿然帶同事過來。”我在離他不近的地方,找了個箱子坐:“貨源斷了,我剛纔正對着鏡子,看看自己有沒有愁出白頭髮。”

“那看來我來對了。”董陳誠雙目炯炯,從包中掏出一個牛皮紙口袋:“我剛從廣州辦事回來,在那邊兒我抽空逛了逛女裝市場,給你拿了點兒資料回來。你看看,用得上嗎?”

我一愣,看着面前這個雪中送炭的男人,再看着那一大摞包括雜誌、供貨商商品圖冊、訂貨單樣本,以及個別面料樣品在內的資料,半天說不出話來。而這些,絕不是抽空就能完成的。

“我,我,謝謝你啊。”我腦子不靈光,語言自然也靈光不了。在我的下海事業處於最低潮的今天,在鄭倫只會講大調調以及忙於自己的繁榮富強時,董陳誠竟敢帶着這樣一個口袋來見我,竟敢讓我如此悸動。

我想,我的情緒並沒有逃過他的眼睛。不然,他不會如此大膽地走近我,還把手放在了我的肩頭:“加油加油,你一定行的。”我悚然:這是怎麼了?他怎麼能碰我呢?我是一個結了婚的女人,一個有着婚姻道德感的女人啊。我騰地站直身,把他的手震開:“哈,哈哈,可惜啊,你的資料來晚嘍。你這些資料,現在我用不上嘍。”說完,我小手一甩,口袋應聲落在了箱子上。

董陳誠一怔,也沒有逃過我的眼睛。不過迅速地,他就笑了:“是嗎?那下次,我再幫你留意成本低的。”

我判斷不出他這句話是不是出自肺腑,也不知道他會不會真的再去幫我搜集信息,更不知道他的目的是什麼。是我,這是一定的。但,他要我什麼呢?我青春不再、無財無富,我哪裡值得呢?我緊緊看着他,自從結婚酒席時與他再相見,自從見到他蓄着的那別緻的小鬍子,我就再也沒看透過他。

鄭倫一整天也沒有給我打電話,到了晚上,我打給他:“還在孜孜不倦?能不能來接我?”鄭倫猶豫:“嗯,這樣吧,我這兒現在還沒完事,你再等會兒吧。”“算了,我自己回去吧。”我一邊關燈一邊說。

“倫語裝修工作室”開始吸收新鮮血液了。工作量日益繁多,又須精益求精,現有的人手,已經招架不住了。在招收到合適的新人之前,鄭倫忙得不可開交,三餐都不和我共用,就連晚上也沒有精力和我造小人兒了。看着他倒頭就睡的疲態,我真是吵他也吵不得,怨他也怨不得。

奶奶、婆婆和我,倒是日益親密了。有時,我和婆婆皆回來得早,我們三個婦女就會圍坐一桌,共享晚餐,氣氛十分融洽。奶奶話很多,笑容也很平易近人。所以有一天,當我和婆婆在廚房洗碗時,婆婆小聲說:“奶奶最近都不端‘大家長’的架子了。”我也小聲迴應:“也不耍‘小孩子’的脾氣了。”雖說,奶奶的耳朵並不靈光,但我和婆婆還是十分享受這說悄悄話的氣氛。

奶奶的確是個寂寞的老年人。她中年喪夫、老年喪子,孫子鄭倫雖全心孝順她,但與她親近的機會卻甚少。剩下一個婆婆,心地善良卻又不善言談,更何況,我公公的過世,在這兩個女人的頭頂,各籠罩上一朵烏雲。她們不會互相慰藉,只得越來越疏遠。而同時,奶奶也真的是個不想再與寂寞爲伍的老人。一度,她熱衷於讓我做這做那,其實,她也只不過是爲了與我有更多交集而已。而我陪她養病,爲她塗塗護手霜,就足以令她心中溫暖、大敞心懷了。

小甜的“女裝摺扣店”已經開業。我遠遠地看着,店門口的兩邊立滿了慶祝開業的花籃,人潮涌動,好不熱鬧。偶爾,我會從人與人的縫隙中望見小甜,她依舊幹練、依舊甜美,穿梭自如、遊刃有餘。我悄悄地退開了。

晚上,我關了自己的店門,正式來給小甜道喜。蔣有虎也在,我並不意外。

“女裝摺扣店”內仍有買家,我推開店門時,正目睹一手交錢一手交貨的那一幕。小甜習慣性地開口:“歡迎光臨。”一見是我,她的聲音戛然而止,面色變得緋紅,就連那白皙的正在收錢的小手,也不由自主地一縮。好在,蔣有虎及時地招呼我:“來了?”

只兩眼,我就明白了一切。那個正在和我做着一模一樣的事的人,正是她小甜。

她的這家店內掛滿了我熟悉的服裝,不必問,我也敢用項上人頭擔保,是她,私用了我大海撈針撈到的那些供貨商信息並捷足先登,壟斷了所有貨源。接着,也是她,將我之前利用的那家“服裝醫院”的資源全數佔有,逼得我不得不另謀他處。這一切,就這樣自然而然地浮出水面了。怪不得,辭職前的那一陣子,她總是拿着小本兒記錄研究;怪不得,她始終隻字不提辭職的緣由。

“呵呵,”我強撐着笑說,“好啊你,也不說離我遠點兒,你這不是要逼得我沒飯吃嗎?”我依舊在笑。

蔣有虎實心眼兒,答道:“這兒離小甜家近,不會太辛苦。”

小甜默然,大約她也覺得對不起我。可是,她仍是這麼做了,仍是將“對不起”我的事,變成了事實。蔣有虎也曾覺得愧疚吧,畢竟,我也曾在他心中多年,畢竟,他是因爲我,才認識了小甜,纔有了今天的出雙入對,而且,他真的曾在我面前欲言又止過。只不過,他的感覺一定沒有小甜深刻,因爲他並不瞭解,小小的一間店面,會怎麼強烈地牽扯店主的心。他也許也忘了,“小仙女裝店”幾乎傾盡了我全部的身家。他們怎麼能這麼對我,怎麼能呢?

我也不知道我是以怎樣的臉色離開的,但我隱約聽到,小甜在我後面喊我:“姐,姐。”除了這個字,她也說不出什麼其他了,所以我毅然決然地離開了,連頭都沒有回。

我茫然地打電話給鄭倫,手機無人迴應。我又打到“倫語裝修工作室”,蕭之惠的聲音傳來:“喂。”我言簡意賅:“我找鄭倫。”蕭之惠道:“鄭哥睡着了。他這一天太累了,等會兒還要開會。”我二話不說,結束了通話。

睡着了?我的丈夫,在別的女人身邊,也能睡着。

我膽大包天地打了電話給董陳誠,那種感覺,就像是一塊肥肉自己往狼嘴裡送。可這有什麼關係呢?肥肉只有在狼面前,纔有自己的價值,不是嗎?反正現在的我,在小甜和蔣有虎的心中,僅僅是一個“過去”。而我的丈夫,他在夢中還不見得在與誰耳鬢廝磨呢。

董陳誠十分爽快地應允了我的提議,出來與我喝一杯。我就知道他會爽快。

“生意不順利而已,只是想喝一杯而已。”我向他舉杯,杯中只是啤酒而已。我渴望那冷冰冰的液體大口大口下喉的痛快,所以我除了啤酒,再也沒有其他選擇了。鄭倫已經不熱衷於和我繁衍後代了,所以我也不必爲了優生優育而遠離酒精了。今天,就讓我喝個痛快吧。

董陳誠給我面子,一仰脖也幹了他杯中的酒:“我看,沒這麼簡單吧。”

我點點頭:“對,並不簡單。實際上,我今天有一種被人揹叛的感覺,至少,是被人忽略的感覺。”我擰緊眉頭,分析自己的情緒。

“你呀,一直是敏感的。因爲敏感,所有常常自尋煩惱。”董陳誠如是說。

我的酒量並不至於太淺,所以就算灌得洶涌,也並不會一時半會兒就頭昏腦漲。我奸笑着指着董陳誠:“你呀,這句話說得真聰明、真漂亮。你根本不想做我的傾聽者,你都不等我傾訴,就直接說我自尋煩惱。”

“可這有什麼聰明的呢?”董陳誠笑得比我還奸。

“你以一副舊識的口吻,裝作多麼瞭解我似的,就是爲了跟我敘舊。自從我們再見面,你一直都想跟我敘舊,對不對?”我又喝光了一杯酒,腦筋愈發清醒。

“什麼叫裝作?難道,我不瞭解你嗎?”董陳誠爲我倒酒。他的技術一流,泡沫少許。

“隨便吧,隨你的便吧。”我笑了笑。如果董陳誠所說的,真是他所想的,那麼,他還真的是不瞭解我。我以爲,自己是倔強的、積極而果敢的,並不是什麼見鬼的敏感到自尋煩惱。今天,我是真的被小甜背叛了,被鄭倫忽略了。尤其是鄭倫,他對我多日來的消沉和不安視而不見,就算他夜夜睡在我身邊,也是將我置之腦後。着一切一切,都不是我的敏感。而我面前的董陳誠,他爲什麼要這麼說呢?我不知道。我也不瞭解他了,在我們分開的那許多時光的背後,我所熟悉得他那溫吞的個性早已消逝,但取而代之的是什麼,我真的還不瞭解。

我又喝下一杯。啊,對了,會不會在我和董陳誠分開之前的歲月中,我真的是敏感的呢?是不是他真的在真心懷念我們過去的美好呢?啊,真好,我還是在一些人心中的,我還沒有被全世界遺忘。這麼想着,我就笑了。好像,我又喝下了一杯。

“哎,你的鬍子呢?”我揉了揉眼睛,問道。

“哈,真好笑。喝了酒,你的眼睛才雪亮。我一直在想,你要到何時才能發現。”董陳誠摸了摸光潔的下巴。

我努力睜了睜眼睛,發現他真的刮淨了鬍子,而並非是我酒後眼花。之前,我的大腦完完全全地被小甜和鄭倫佔據着,直到現在,我才真正爲我面前這個“重視”我的男人騰出空間。他坐在咫尺之外,像當年與我相愛一樣。

“這樣會讓你覺得親切吧?我可是爲了你才刮的哦。你不知道,我留了多久,今天刮完了出門,可真不習慣,感覺像沒穿褲子。”董陳誠眉飛色舞。

我大笑,爲他這並不怎麼好笑的笑話。

最終,我還是喝醉了。大腦雖還在運作,但腿腳已經不聽話了。我說:“我這樣怎麼回家呢?會被老公罵啊。”董陳誠嚴肅道:“你會想找另一個男人喝酒,是你老公的失職。”我大力鼓掌:“還是你瞭解我。”

“要不要去酒店住一晚?”董陳誠終於問了這句話。我拍了拍他的頭:“不要,我不能因爲老公的失職,而讓自己失身。”董陳誠尷尬一笑:“你酒量比從前更好了。”

我攔下一輛出租車,手腳並用地鑽入,然後對董陳誠說:“走吧你,趕快把鬍子留好,趕快穿上褲子。”這時,司機回頭問道:“喝酒了?”我瞪眼:“是啊。”司機不再理我,而是面向董陳誠:“你也上車,送她。”我聲音洪亮:“爲什麼?我是已婚婦女,我不能讓別的男人送。”司機還是不理我,談話對象依舊是董陳誠:“你要是不送,我就不走。我最受不了喝了酒的女的了,不是吐我一車,就是不給車錢,要麼就連家都找不着。”

就這樣,董陳誠也上了車,送我回家。

第三十章忠心耿耿的夥伴

有一句老話叫“無巧不成書”。到了家,在董陳誠攙扶我下車的那一剎那,鄭倫的麪包車正好在我們身邊剎了下來。我的酒一下子醒了大半,用力推了一把董陳誠,自己卻被反作用力彈得坐在了地上。於是,鄭倫看見了我這衣服“做賊心虛”的畫面。

我坐在地上:“你回來了?這麼晚啊。”鄭倫看都不看董陳誠,向我伸手:“小蕭不是告訴你了嗎?我得十二點才能回家。”我的酒全醒了。蕭之惠?看來,她告訴了鄭倫我有打過電話,不過,她他媽的哪裡告訴過我鄭倫十二點才能回家!所以,我才一晚上都等不到鄭倫的電話,他還以爲,他的小蕭已經把一切都交代好了。

我拽着鄭倫的手,屁股離開地面。他體貼地在我屁股上撣了兩把,就摟着我向樓門口走去了。在這整個過程中,董陳誠就像那出租車司機一樣多餘。走了好幾步,我纔想到他,不過,在鄭倫的臂彎中,我又哪裡有回頭的雄心豹子膽呢?算了吧,他自己有腿有腳,還不會走嗎?就允許我過河拆橋一次吧。

記得,在我和鄭倫的結婚酒席上,鄭倫也是這樣無視“搶婚”的董陳誠。那時,我是多麼欣賞他大度的風度。可今天,他的無視卻只讓我咬牙切齒。他並不在乎我吧?他根本不忌憚我周圍的男人吧?面對我如此不羈的一幕,我真寧可他大發雷霆。

到了房間,關了房門,鄭倫才問了我一個顯而易見的問題:“喝酒了?”我向他哈了一口氣,他下意識地迴避了我。我雙手搭上他的肩:“店裡生意太好了,我自己去慶祝。”我把“自己”兩個字咬得十分清晰。“然後偶遇了董陳誠?”鄭倫記得他的名字。我爲之一振,看來,他也並非沒心沒肺。“Bingo,答對了。”我對他擠了一下眼睛。

“洗洗睡吧,我們明天再說。”鄭倫離開我的手,去鋪牀。

我從他背後撲向他:“不要。到了明天,你那裡有時間跟我說話?”

這一撲,我終於徹徹底底地被酒精征服了。我四肢舒展地倒在牀上,意識像坐滑梯似的滑向了深淵,一剎那,我就看不見鄭倫了。

等我醒來時,我還是沒有看見鄭倫。我試探性地喊了一聲,推門的卻是奶奶:“倫倫已經上班去了。”我不好意思:“哦,我也得上班去了。”“不急,不急,還早呢。”奶奶笑容可掬,面對我這一房間的酒氣,也沒有過問什麼。

鄭倫留了一張紙條給我:工作室有事,我先走了,中午我去找你。

我精神抖擻地洗了個澡,就像是戀愛中的花季少女期待約會似的期待着中午的來臨。我和鄭倫有多久沒有好好談過了?連擁抱好像都因爲時間匆匆而變成了象徵性的。今天,我們會有一箇中午的時間,可以互相傾訴和傾聽了吧。我容光煥發後,我看了看時間,才七點半而已。最近,鄭倫真是忙得不可開交了。

我們有直接去“小仙女裝店”。時間尚早,我沒有告訴孫佳人,就直接到了“金世證券”去等她。這些天,我每次給孫佳人打電話,她都一成不變地敷衍我:“不用操心我了小仙姐,我和焦陽已經沒事了。”“沒事了?怎麼個沒事法?”我不明白。“誤會,”孫佳人說,“都是誤會。他是成心氣我的。”電話中,孫佳人笑得停不下來,我聽得頭皮發麻。她不是個好演員,她的演技,遠遠騙不了我。

已經九點了,潛伏在樹叢後的我,仍沒有發現孫佳人的身影。這實在不是她的作風,多少年來,她對上班時間的把握簡直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她從不早到,從不爲公司多奉獻一分一秒,可同時,她更不允許自己的薪水因爲遲到這等小事而被剋扣。

真的已經九點了,我看到一抹熟悉的身影,那不是孫佳人,只是我曾經的一名同事罷了。

我奔上前,揪住她:“哎,好久不見。你上去幫我看看孫佳人在不在,行嗎?”

那人被我嚇得一時語塞,半天,才叫道:“哎呀,死了死了,這下真的要遲到了。”她掙開我,一邊跑,一邊向身後的我呼喊:“孫佳人?我已經好些天沒看見她了。”

看來,孫佳人對我隱瞞的,遠遠比我想象的多得多。她已經不上班了嗎?請假,還是遞了辭呈?我再一次打了孫佳人的電話:“幹嘛呢你?”孫佳人還嬉皮笑臉:“小仙姐你可真逗,這個時間,我還能幹嘛?上班呢。”我氣急:“騙誰呢你?有本事你從‘金世’走出來讓我瞧瞧。”孫佳人默默良久,說了一句:“你別瞎操心了。”說完,她就掛了電話。

我無奈地回了“小仙女裝店”,過一會兒,我送去“就醫”的一批衣服就要被送還回店內了,而且中午,鄭倫還會來找我,所以我暫時還分不出心力去將孫佳人揪出來刨根問底。

歸店的衣服比我預想中的更粗糙。這批江浙的面料,原本就不盡人意,再加上這家新“服裝醫院”的手藝實在是令人不敢恭維。我硬着頭皮將它們一一上架,好歹也將店面充實了一番。好在女人對衣服,就像男人對女人,同是喜新厭舊的,所以,新貨永遠會受到女人的青睞。上午的生意並不糟糕,不多不少也有五筆錢入賬。可惜這次刨去長途運輸的費用,以及新一家“服裝醫院”過高的收費,我的利潤大大縮水了。

中午十二點,鄭倫沒有來。一點,我站在店門口伸長了脖子,鄭倫仍沒有來。兩點,我搓着雙手踱來踱去,開始假設鄭倫是否在來找我的路上發生了不測。三點,我終於按捺不住,給他打了電話:“你怎麼了?出什麼事了?”鄭倫先一愣,才恍然:“啊,對不起,我給忘了。中午臨時來了個應聘的,我們倆一聊就聊投機了,我就把什麼都忘了。”我掛了電話,兩隻眼睛紅彤彤的。

董陳誠的到來,本來應該讓我覺得抗拒,覺得想要逃避,不過,他今天到來的時機,實在是太上乘了。

我的肚子正餓得咕嚕咕嚕叫,他就帶着一塊芝士蛋糕從天而降了。進門之前,他曾在店門外往裡張望了兩眼,用他的話說,就是:“不想給你添麻煩。”換而言之,如果我店內有熟人在場,他是懂得迴避的。他這句自以爲體貼的話,讓我禁不住皺了皺眉。難道,我們倆的關係已經到了不可告人的地步嗎?難道我們需要遮遮掩掩了嗎?

管不了那麼多,我一口咬下蛋糕。董陳誠一笑,竟說:“你慢慢吃,我先走了。”這倒是令我意外。不糾纏的男人,反而能勾出女人的心思。我真心實意地道:“謝謝你。”

不過,還沒等董陳誠摸到門把手,我的手機就響了。我一看,是孫佳人。在我“喂喂”了兩嗓子後,孫佳人那邊卻一聲不吭,只有些許雜音。聽到我不停地“喂”,董陳誠停下了腳步回頭看我。我握着電話愣了一會兒,就馬上從椅子上彈向了門口,拽住董陳誠的胳膊,出了門。

我一邊鎖門,一邊低呼:“出事了,孫佳人出事了。你能不能開車送我一趟?”“能啊,沒問題。”董陳誠自然地握住我的手,向他的那輛SUV跑去。我掙扎了一下,沒有成功。

到了孫佳人樓下時,我的雙手已經汗溼了,在褲子上抹了又抹。董陳誠攥住我的手:“也許只是電話出了問題,你先別太緊張。”我喘了一口氣:“但願吧。”

站在孫佳人的家門外,我敲門敲得驚天動地、地動山搖,門內卻鴉雀無聲。我越來越不安,卻也無計可施。董陳誠依舊陪在我身邊:“她應該不在家,我們走吧,等會兒再給她打電話試試看。”一聽這話,我馬上掏出了手機,再一次撥通了孫佳人的電話。還是沒人應答。但是,隔着那厚厚的門板,我卻隱隱約約聽到了門內的手機鈴聲。“她在家。”我對董陳誠一口咬定。至少,她的手機在家。

我繼續拍門,整個手掌都拍得通紅。董陳誠攔住我,對着門內喊:“有沒有在啊?再不開門的話,我們報警了。”我正欲再開口,董陳誠一把拉住了我,將我拉離了貓眼兒的可視範圍。我們剛在樓梯上站定,孫佳人就打開了大門。她站在門口,蓬頭垢面、面黃肌瘦,是一個我完全不認識的孫佳人。

我一把抓住她的胳膊,上下打量她:“你沒事吧?怎麼成這副鬼樣子了?”孫佳人擠出一個笑容:“沒事,有點兒感冒,小仙姐,你先走吧,我要休息了。”說完,孫佳人就將我向外推,企圖關門。董陳誠一手抵住了門,看着我。他知道,我沒有辦法就這麼離開。我感激地望了他一眼,又握住了孫佳人的手。那雙小手,冷冰冰的,乾燥而粗糙。“你到底是怎麼了?有什麼事,你倒是告訴我啊。”我不住地逼問。

這時,孫佳人的房內傳出一聲響動,咣噹一聲,像是重物墜地。孫佳人一驚,惡狠狠地將我推遠。可惜,她的力道還是贏不了董陳誠,那扇門還是沒有關上。我二話不說,從她身旁擠進了她的家門,向着那響動發生的方向跑去。

那一幕,令我全身的汗毛都豎得筆直,豆大的汗珠終於滾了下來。

在我眼前,焦陽被五花大綁,牢牢地固定在了牀上。房間的窗簾厚重地合攏着,不露一絲縫隙。這裡光線陰暗,這裡空氣渾濁,焦陽滿臉的鬍鬚,狼狽不堪,這一切都在說明,他已被囚禁在這裡有不短的時日了。牀邊的地上,滾動着一個裝有水的礦泉水瓶,其中的水還在微微盪漾。相比剛剛那聲響,就是由它發出的。

董陳誠也隨我而來,同樣因眼前的景象而呆若木雞。

孫佳人在我們背後開了口:“怎麼樣,我幹得還可以吧?誰說我就是個弱女子呢?”她的聲音已經比她剛剛的神色鎮定多了。一切都真相大白了,她好像已經沒有任何忌憚的了。“你這是幹什麼?這是犯法啊。”說着,我走上前去,想要給焦陽鬆綁。孫佳人一把拽住我的手腕,力量大得令我倒抽了一口氣。她的目光前所未有地決絕:“不許!”我甩開她:“你瘋了嗎你?你想要他的命嗎?想坐牢嗎?”我再次走上前,孫佳人來不及阻止我,我自己卻不自覺地止住了腳步。

焦陽的全身,都散發着一股惡臭。看來,在這些時日中,他吃喝拉撒都不曾離開過這張牀。

突然,我看見了董陳誠的身影。他越過我,走到了焦陽的身邊。他撕開焦陽嘴上封着的膠帶,又迅速解開了繩子。自由了的焦陽四肢動也不動,只有乾裂的雙脣微微地一張一合,奄奄一息地喘息着。剛回過神來的孫佳人,看着面前這樣的一個焦陽,又再度失了神。

董陳誠站到了我的身邊。在這整件事上,他表現得就像我忠心耿耿的僕人,我做不了的,我面有難色不願去做的,他一概替我擔當了。我再一次對他說:“謝謝。”

焦陽抿了兩口水後,已可以慢慢活動手腳了。他身上並無大礙,只是麻木了太久。我的心稍稍安定下來。

我攥緊了雙拳,不然我想我真的會一掌摑上孫佳人的那張臉。“你腦子被狗吃了嗎?你要和他同歸於盡?”孫佳人嘴角一揚,滿不在乎:“夫妻嘛,就是要生死與共。”焦陽的氣息仍微弱,但他卻堅持着斷斷續續地說了一句話:“就算死,我也不會和你死在一塊兒。”我再一次悚然:這纔多少光景,他們這對曾形影不離的戀人,今日竟反目成仇。

我們誰也沒有注意到,孫佳人好不容易纔打開的那扇大門,此時此刻正大方地大敞着。所以,等那個女人驚動了我們時,她已經穿過了我們,撲到了焦陽的身上。這下,就連一直佯裝泰然自若的孫佳人,也不免驚得張開了嘴。董陳誠碰了碰我的手肘:“這,這又是誰?”“這,大概,就是焦陽那多懂事的‘野花’吧。”我囁嚅道。

孫佳人發了瘋似的,撲上前去,從後面扯住那女人的頭髮,將她的臉拉過來,賞了她一個巴掌。這下,我纔看清楚,這個女人的長相併不妖嬈,沒有尖下頦,也沒有桃花眼,跟傳統意義上的狐狸精相去甚遠。我反而認爲焦陽的描述恰如其分:這是一個懂事的女人。

焦陽用盡全身的力氣,將那個女人護在了懷中。而那女人將臉緊緊地貼在焦陽的胸前,彷彿根本嗅不到那股刺鼻的臭氣。我被震撼得不能自已。這絕對不是一場普通的尋花問柳,焦陽和那女人,絕對不是普通的逢場作戲。

孫佳人又撲上前去,這次,董陳誠及時地拉住了她。他詢問我道:“我們先帶她走?”我如夢初醒:“哦,好,好。”董陳誠將孫佳人挾在胳膊下,我跟在他們身後,退出了這片彷彿與世隔絕的空間。

鄭倫打了電話給我,我沒有接。我當下並沒有口舌來對他講述所發生的這一切,也許,他只不過是想告訴我,他今天要晚點回家,不能同我吃飯。隨他去吧。

董陳誠把我和孫佳人帶回了他的住所。除此之外,我們好像也別無他選。孫佳人需要一個安靜的地方,一個可以由她隨意發泄、好好思考的地方。董陳誠毛遂自薦:“去我那兒吧,我自己一個人住,沒人打擾。”我又一次想對他說“謝謝”,不過我沒有,因爲他直接對我說:“不要謝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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