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晚會,大家還滿意嗎?”
王五坐在篝火旁,清秀光滑的臉龐被火光映出幾分琥珀般的色澤,少年面色淡然,看不出心中喜怒,但一開口,聲音就傳到了上千人的耳中。
聽到了王五的問題,所有人都不由爲之一愣。
許多人都不知道該怎麼開口,然而坐在篝火附近,有個喝醉了的年輕人卻哈哈大笑:“當然滿意啦,能吃飽飯,穿暖衣,住上房子,還有什麼不滿意啊!這樣的日子,過去幾個月裡做夢都想不到啊。”
卡馬克看了他一眼,認得是小杰瑞,他在災難中失去了自己青梅竹馬的愛人以及雙親,如今孑然一身,卻依然保留着樂觀的天性,他的感染力是在南方沼澤避難時,那段艱苦歲月中最寶貴的財富之一。
不少人聽了小杰瑞的話,紛紛附和,雖然只是醉酒之言,但的確道出了不少人的心聲,現在這個生活比預期得要強太多太多,非但沒有飢寒交迫,反而升起篝火,吃肉喝酒!
王五和華芸一夜間在甜水鎮人氣爆棚,靠的就是這實實在在的東西。
然而正當人們沉浸在歡樂中時,忽然小杰瑞放下酒杯,長長嘆息了一聲:“要是愛麗絲能看到這一切就好了。要是爸爸媽媽也能吃上這樣的烤肉就好了。”
這一句話,如同冬日裡從牆壁縫隙吹入屋中的一縷嚴寒。頃刻間凍結了在場所有人的心靈。
是啊。生者雖然幸福滿滿,但逝者卻再也見不到這一切。如今捧着酒杯,吃着甜麪包的人們都感覺有些食不下咽。
在這場晚會的狂歡背後,何嘗沒有隱藏哀傷?這裡大多數人都不是甜水鎮的本地人,背井離鄉至此,承受着的是無比巨大的無奈。同時,大多數人都有失去親人的體驗,而如今咀嚼的甜麪包,其實也不過是戰爭前他們的日常飲食而已,這樣的生活於其說滿意。不若說是不幸中的萬幸吧。
想到這裡,幾乎所有人都感到呼吸有些苦難起來,逝去親人的音容笑貌填滿了心靈,戰爭帶來的巨大磨難像是一把殘酷的鏈鋸在撕扯靈魂。歡樂的氣氛在轉眼之間就煙消雲散。
華芸看了一眼王五,少年端着酒杯,無聲息地喝着他自己投影出的美酒,對周圍的一切無動於衷。但作爲築夢師,華芸怎會不知道這一瞬間的情緒變化,完全是王五一手造成。
還記得很早很早時候,大約是小說四五章的樣子,陽成學院一年級的新生們因爲王五的搗蛋打起了羣架,當時華芸出面時,一個念頭就讓所有人喪失了鬥志。而王五此時修爲遠勝過當時的華芸。想要通過築夢術來控制人心簡直輕而易舉。
當然,一次控制上千人,就算對宗師級的高手來說也是極其艱難的挑戰,但是將內心深處的軟弱挑動出來就簡單許多了。王五隻是用一個簡單的問題,以及某個樂天少年的隨口感嘆,就令整個甜水鎮上充斥着哀傷的氣氛。
這就是你所說的地獄麼?用這樣的技巧來操縱人心……這的確是比單純肉體上的折磨更傷人,更能激發人內心的黑暗。
但是僅僅這樣是絕對不夠的吧,華芸雖然不懂得信仰之力如何使用,但是現在她也能感覺得到,千多人的負面情緒雖然強大。卻散亂無序,不可能被人收攏利用起來。
而在此時,卡馬克卻忽然醒悟過來,朗聲說道:“逝者已矣,我們揹負着無數的苦難走到今天。絕對不是爲了沉浸在傷痛之中裹足不前。作爲倖存者,我們承載着逝去者的希望。生命已經不再僅屬於我們自己。想一想那些逝去者對我們的期待吧!站在家園的廢墟上,我們是要隨着這些倒塌的房屋一道永遠沉淪,還是迎頭直上,?”
在篝火的映照下,卡馬克緊抿着嘴脣,激動不已。而他的情緒很快就感染到了周圍的人。如同冰天雪地中的火堆,溫暖人心。
華芸只是莞爾一笑,對王五在夢境中說道:“還算不錯的演講者,不是嗎?”
王五撇了撇嘴:“死文青。”
“不過這個時候,略帶一點文青氣息的臺詞才更能鼓舞人嘛,而且這個小演員基本功很紮實,聲音洪亮,演講時感情投入,就算自由都市的一線演員,基本功也不過如此了……難怪能帶領上萬人進入沼澤,還是有些本事。”說到這裡,華芸話鋒一轉,“不過,你不打算做點什麼嗎?繼續讓他說下去的話,你剛纔辛苦營造的氛圍就毀於一旦了。”
王五有些驚訝地反問:“爲什麼要阻止?現在這個氣氛不是正好嗎?”
“嗯?”華芸有些搞不明白,“你不是說要從負面情緒中收集信仰之力麼?但是……”
王五笑道:“華老師啊,這個你就不懂了。負面情緒有很多種,但並不是每一種都能成爲長久穩固的信仰之力來源。例如先前那種對逝者的哀慟,就是一種難以持續的情緒。因爲就算是再親密的親人,隨着時間的推移,傷痛也會慢慢抹平。而如果人爲地將這種情緒長期維持下去,那麼不斷沉浸在傷痛中的倖存者,就會成爲生無可戀的廢人。因爲生命的一切對他來說都無所謂,自己的死活也無所謂,這樣的人,就像是燃燒殆盡的灰塵,所能提供的信仰之力,還不如一個普通人的百分之一。”
華芸有些似懂非懂,但大致明白,王五想要的,並不是方纔那種冰冷的、哀傷的情緒。
“事實上,真正的負面情緒並不是這樣的,比起單純的哀傷,憤怒啊,仇恨啊纔是比較常見的信仰之力的來源……”王五說着,頓了一下,爲華芸解釋道,“這部分內容在黑暗聖經中有記載,黑暗教會的人對信仰之力的掌握已經非常嫺熟,只可惜他們很難得到發展壯大的機會。”
華芸問:“那麼你是想爲他們提供一個這樣的機會麼?發展黑暗教會?”
“現在這個樣子,不發展就太可惜了。歷史上,黑暗教會每一次興盛,都是在災難之後啊。”
“嗯?”
“哈哈,華老師您就繼續觀賞好了。”
華芸只是苦笑,自己這個老師做得可真不稱職,在王五面前完全成了學生……不過,現在這個從容淡定,胸有成竹的王五,看起來還真有點小帥~唯一的問題是,他所圖謀的事情,實在和自己的理念完全不合……
和王五交談期間,卡馬克已經用高明的演講技巧,重新點燃了難民們的希望。
“如果只有我們自己,或許很難在如今這艱難的條件下重建家園,但是現在有了兩位築夢師大人,許多困難都能迎刃而解。”
說到這裡,卡馬克也非常乖巧地將話題轉移到王五和華芸身上。不然的話他自己出盡風頭,獨攬人氣,他可不覺得王五會樂見其成。
而既然話題說道自己,王五也不客氣,站起身來又說了一句話:“你們,不覺得自己太自私嗎?”
自私?
所有人都被王五的指責給搞迷糊了,我們自私?這到底唱的是哪一齣啊?
只聽王五又解釋道:“繼承逝去者的遺志,重建家園,聽起來很美好,但是你們捫心自問,就算新的家園建成了,那些死去的人能看得到麼?”
一個令人窒息的問題。
“你們將手中的美酒倒在墳前,死去的人真能品嚐得到嗎?”
……當然,不能。每個人心中的理智都能做出這樣的回答,卻沒人能夠開口。
“所以說到底,你們所謂的承載逝去者的希望,不過是爲自己找到開脫的藉口——我們並不是貪圖享樂,只是爲了死去的人才這樣做。可是說良心話,死去的那些人看到你們如今的幸福,真的會開心麼?你們試着轉換一下立場考慮看看啊。”
所有人都被王五問的無言以對。
卡馬克沉默了很久,也給不出一個能令他自己信服的回答,這種事本來就不能細究。但既然王五問起,那麼就請他自己來回答好了。
“大人,這個問題我們回答不了,請您指教。”
王五說道:“其實答案很簡單,我們從一開始就不必關心死去的人在想什麼,因爲人死了,就什麼也不會想。我們只要顧好活着的人就已經足夠了。事實上從古至今,一切假託死者名義的行徑,歸根結底都是牽連着生者的利益。如同世間通行的律法:殺人償命,不是爲了安撫死者,而是爲了保護那些活着的人,讓殺人者懂得自斂。”
卡馬克聽了這話,微微一愣。
不過王五並沒給他太多思考的時間,繼續問道:“然後,咱們不妨舉個簡單的例子。卡馬克,假設你辛苦一年,賺到了十枚金幣,然後被一個強盜全部搶走了……接下來,你要做的是什麼?”
卡馬克愣愣地說道:“應該先上報治安官吧。”
王五笑道:“說得好,可是如果沒有治安官呢?你要怎麼辦,當一切都沒發生過,鼓足幹勁重新賺回這十枚金幣……”
說話間,王五笑容轉冷:“還是,將那強盜五馬分屍,給所有潛伏的敵人一個血淋淋的警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