掠過這幾個流鶯,所有人一言不發對着大門拔腳狂奔,洗腳城的門口三三兩兩站着幾個人,聽到響動後,對着我們這邊望了過來。每個人的眼睛都在一瞬間鼓了出來,無一例外地充滿了恐懼和驚訝。兩個嘴上叼着煙、顧客模樣的人嚇得趕緊跑向了一邊,兩個禮儀小姐則是渾身無力地癱軟在門框上,原本站在門口的三個保安模樣的人則轉頭就想向門裡面衝,但已經遲了一步,跑在最前面的胡瑋和洪波幾個人,手上的刀斧已經對着他們砍了過去……
嘭的一聲巨響。
地兒邊走,邊端起手上的雙管對着大門上面的玻璃牆轟了一槍,哐啷聲響,整片玻璃四分五裂,垮了下來,玻璃牆裡面設計的水幕沒有了遮擋,激得周圍一片水花四濺……
“啊——”
尖叫聲從四面八方響起,雜亂的人們像無頭蒼蠅一樣,四處亂撞,只希望可以找到一條逃生的通道。
我們的人全部都涌入了洗腳城內,一片亂砸亂打,我最後一個走了進來,狂喊道:“都給老子莫動!哪個動一下就打死你!”
大喊過後,所有人都蹲在了地上,我帶着險兒幾個轉頭就準備衝向二樓。
剛衝到樓梯口,卻聽到樓上傳來了一陣繁雜的腳步聲和一個極爲熟悉的聲音:“搞些什麼麻皮啊?深更半夜搞得這麼響!作死啊?”
循聲望去,從二樓的樓梯口上飛快地跑下來幾個人,同一時間,領頭的一個人也看到了我,眼神中先是一陣詫異,之後變成了驚訝和懷疑。
絕對的意外讓我也一下子呆在了那裡,完全不知道應該作何反應,只是默默地與他對望着。時間在那一瞬間變得停頓,只有身後的打砸聲,源源不斷地傳了過來。
事情已經到了這一步,就算遇見了三哥本人,我也會毫不猶豫地堅持到底,因爲我們早就已經沒有了退路。
但是,有三個人,我卻是一直不希望遇見的。因爲我知道,萬一遇見了他們,對於彼此來說都一種極大的痛苦。這三個人就是明哥、牯牛和癲子。
不打吧?人在江湖,各爲其主,又豈能由得自己。於理,說不過去!
打吧?往日的種種恩情、種種心意,誰又能置若罔聞,手不留情?於情,情何以堪?
我曾經祈求過菩薩千回,千萬不要讓我和這三個人正面衝突,爲大家都早已傷透的心留下最後的一絲暖意。但是,人生不如意處本是十常,何況我胡欽本不是好人,多行惡事,又豈可奢求能得到菩薩的庇佑。
所以,我做夢都沒有想到過,就在我宣戰之後的第一場鬥爭之中,面對我的居然就會是這三個人中的一個。
站在樓梯上呆呆望着我,滿是傷心、失望,一臉不敢相信的那個人正是癲子!
那一刻的我,只能寄希望於頭上戴着的那頂帽子,我希望被遮得住五官也可以遮得住彼此的那份尷尬和深入心底的無奈。
奈何,老天又一次地戲弄了我。
就在我還沒有來得及作出半點反應的時候,癲子就猛然開口了:“小欽?!”
聲音沙啞滄桑,甚至還帶着微微的顫抖,語氣裡面滿是疑問、不信與傷心。
“……”
一時之間,我無言以對。
一直以來,癲子和三哥、明哥不同,三哥、明哥也很親熱,但是他們都有着大哥的身份,癲子卻沒有半分這樣的顧忌,就像是一個同齡的兄弟一樣,我們一起喝酒,一起泡妞,一起囂張,一起背後說道三哥。
而今,我們卻又要生死相拼!
無數的情緒糾結了我,身後的打砸聲漸漸地泯滅,胡瑋等人拿着刀槍,氣勢洶洶地站在了我的身後。
他們剛衝進來的時候,看見我與癲子幾人的對峙,簡傑他們大吼一聲,就要撲上去,被我一把扯住。愧疚地看了癲子一眼之後,我大力扯下了頭上的帽子,已經不再需要了!帽子再也擋不住任何的東西,此刻的我,就像是赤身一樣站在癲子的面前,尷尬中甚至還帶着點羞恥。
“癲子……”
“……”
“你也曉得,沒得法了!我……”
本來潛意識裡面,我想給癲子解釋些什麼,但是話到嘴邊,卻發現一切的語言都已是那麼的蒼白,那麼的無力。
狠了下心,我猛地擡起頭,死死盯着癲子說道:“癲子,你讓開,我不找你!我也不傷人,這是我和義色之間的事!”
我的語氣裡摻雜了一種對於承諾的堅定以及對於癲子的祈求。現在的這種情況之下,癲子已經是有心而爲,無力迴天了。讓開之後,他也照樣能給三哥一個交代,沒有任何人會怪他。
因爲,無論武器還是人數,我們都佔據了絕對的優勢。
聽了我的話之後,癲子先是陷入了短暫的思考,我以爲他有可能會接受我的勸告,知難而退。所以,更加是大氣都不敢出地望着他。
一兩秒鐘的時間,在那一刻卻變得那樣的漫長,在煎熬之中,癲子再次擡起頭看向了我,眼神卻是那樣的奇怪與複雜,有些傷心,有些悲痛,有些無奈,卻也有着一些嘲弄。
我的心沉了下去。癲子望着我,緩緩開口了:“欽哥,今後,你就不是小欽了。我是義色的人,打流開始就是義色的人,他也沒有什麼對不住我的地方,我癲子也從來沒有想過要當大哥,跟着義色有碗飯吃就不錯了。這碗飯是義色給我的,吃別個的就要幫別個做事,天公地道!欽哥,莫怪我!我也不怪你,打流的人就是這個命!”
說到最後,癲子眼裡的嘲弄無奈之色更濃,兩個眸子上隱隱透出了一層水色。
打流的人就是這個命!
現在回想起來,癲子當時嘲弄的何止是我和他自己的命運,世界上的哪一個人又不是孤單地走在各自不見天日的宿命輪迴之中,誰又不是有着不盡的無奈?
看着癲子,我的腦子無法再思考,我不知道應該怎麼去做。張張嘴,我只是又叫了一聲:“癲子……”
萬萬沒有想到的是,沒有等我說完,癲子猛然大吼了一聲,打斷了我的話:“×你媽,囉****嗦!你敢砸場子,你不干我,我就要幹你!”
隨着吼聲,癲子居然當先身體向前一跳,和身後的六七個人迎着我們由上而下撲了過來。
我的腦袋也猛地一熱,一橫心,閉上眼,舉着手上的刀迎了上去……
“搞啊!!”
臨走前,我看着渾身刀傷躺在血泊裡面不斷抽搐的癲子。
沒有想到的是,癲子的老婆,那個在往日的歲月裡面,曾經被我叫過無數次嫂子,經常在我們打牌的時候,給我們做好夜宵送上來,還常常被我戲弄得一臉通紅的小個子女人居然也在那裡。
當我手上的刀,一刀接着一刀砍在癲子身上的時候;當所有人都紅了眼,廝殺在一起的時候,這個女人孤單而又驚恐地癱坐在樓梯間上,背靠着牆,不斷地邊磕頭邊哭泣,撕心裂肺地叫着我:“小欽,小欽,我求你不要砍了啊!這是癲子啊!你砍他搞什麼啊?嗚嗚嗚……小欽,欽哥,胡哥,我求求你放他一條活路啊,我求你啊!”
當悲慼的哭訴宣告無用後,她終於明白了眼前這個一言不發,血紅着雙眼,不斷地揮刀砍向他老公的男人,早就不是他熟悉的那個小欽了。
曾幾何時,那個孩子一樣笑的小欽,已經變成了一個真真正正心狠手黑、禽獸不如的流子,或者說一個魔鬼!所以,她不再磕頭,不再號啕,不再懇求,只是面如死灰、眼若靜水一樣地呆呆坐在牆角,看着她的丈夫在人羣中掙扎,搏鬥,流血,躺下,抽搐……
我們砍倒了癲子幾個人之後,就跑上了二樓三樓一通亂砸,再飛快地跑下樓,向門外衝去。
路過了癲子老婆身邊的時候,我望了她一眼。那一刻,我真的怕了!
在面對黃皮的時候,我怕過;在面對老鼠的時候,我怕過;在市裡面,三哥和人打起來了,我單槍匹馬過去救他,看到那麼多把明晃晃的馬刀的時候,我怕過;在迪廳,幺雞三把槍對着我的時候,我怕過;在一笑天茶樓,被阿標和鴨子堵死在裡面的時候,我也怕過。
但是,那只是怕而已,從來沒有像那一刻怕得那麼深入骨髓,那麼膽戰心驚。
一個矮小瘦弱的女人卻偏偏給予了我,無數的刀槍和大漢都不能給予的那種恐懼。
因爲,我從來沒有在一個人的眼中看到過那樣刻骨噬心的仇恨,強大到讓你一望過去就毛髮直立,只想逃離。
那一幕,讓我至今都不敢有絲毫的忘卻,也讓我至今都牢牢地記着,我是一個滿手血污、欠下了永遠都無法償還的血債的罪人。無數次的深夜,當時的那一幕都在我的夢裡重現,讓我渾身虛汗地驚醒過來,再也無法入眠。
癲子的老婆靜靜地坐在地上,就那麼毫無顧忌地坐在癲子身下的一大攤血泊之中,把癲子滿是鮮血的頭橫放在自己盤着的膝蓋上面,一隻手墊在癲子腦袋下面輕輕託着,另一隻手則不斷地撫摸着癲子的頭髮。她自己滿頭凌亂的長頭,從額頭上披撒下來,輕輕地蓋住了她和她丈夫的臉。
當我停在他們面前的時候,那個女人猛然擡起了頭,緊緊地抿着發白的雙脣,滿眼都是血絲,透過凌亂的長髮,一瞬不瞬地盯着我……
眼神中是無比的仇恨和萬分唾棄,唾棄她面前這個禽獸的同時,也在唾棄她曾經認同的那一份友情。
在那樣的眼神之下,我感到我整個人都矮了下去,矮了下去……
口乾舌燥,我說不出任何的話來,卻又在喉嚨裡面掙扎着發出了一絲乾澀的叫聲:“嫂子……”
這一聲讓我自己都感覺到了無比的羞恥!
“呸!”
一股帶着血沫的唾液飛了過來,吐在了我的胸前。
那一刻,我寧願她吐在我的臉上,甚至寧願把手上的刀遞給她,讓她好當場殺了我,爲夫報仇。
但是我的耳邊傳來的卻是一聲大叫:“老四!走,走!別等下遇到警察了!還有事呢!”
是啊,我還有事呢!我怎麼能死?還有這麼一票跟着我吃飯的兄弟呢,今天我出事了,他們一輩子也就完了,等待他們的必定是三哥的趕盡殺絕。
我再深深地看了那個女人一眼之後,轉過頭,跑了出去。轉頭的那一瞬間,我看到了手上的殺豬刀上滴落的一滴血,癲子的血!這個多年前站在我身邊,爲了幫我一起給武昇報仇,而陪着我滿大街尋找羅佬的兄弟的血……
但是,我還有事,這個夜太長了,還遠遠沒有到結束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