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下午四點多鐘,家駒在家裡洗漱,以備精神煥發地去會賈小姐。他在那裡洗臉,二太太捧着毛巾一旁侍候。家駒臉上帶着水,側着臉說:“我是這樣說,並沒讓你這樣做。”

二太太低着頭:“你說得對,女人最大的武器是溫柔。家駒,以前我錯了,你能原諒我嗎?”

“無所謂什麼原諒。咱倆本來不認識,兩個生人突然在一起生活,相互不適應這很正常。”說着繼續洗臉。

二太太表情更加溫順:“晚上回來嗎?”

“還不一定,看客人是不是去嶗山或者打不打麻將。我儘量回來。”家駒接過手巾來擦,接手巾的一剎那,嘴角有一絲勝利的微笑。

家駒往臉上抹雪花膏,二太太先期來到梳妝檯前,拿好頭油預備着。家駒坐在梳妝檯前,二太太遞上頭油之後,又去衣櫥裡取出領帶捧在手裡。

“家駒,咱什麼時候回張店?我好給咱爸咱媽買點禮物。要走就得快走,我的肚子再大了就不方便了。”

讓二太太這一溫柔,家駒有些慚愧,打好領帶之後,雙手放在二太太的肩上。二太太就勢伏在他胸前:“你答應我,別再去找歐桂花,她不是好人。”

家駒藉着摟住她的機會,擡起手來看了一下手錶:“六哥說得對,得留着錢幹大事業,不能再亂花錢。”

二太太在他懷裡說:“我當初是讓你的風度給迷住了,不管你家裡是不是有太太,無意中傷害了你張店家裡的太太。以後我就叫她大姐吧,反正她也比我大。當初我想嫁給你,我爸媽都反對,但是我愛你,誰也不能阻止我。可是歐桂花就不一樣了,她是看見你的錢,是衝着你是大華染廠的東家來的。現在大華比以前有名,還上了電臺,她更不會放過你。家駒,我給你生第一個孩子,這是咱倆愛情的結晶,是純潔的。”

家駒的眼珠亂轉,隨聲應付:“是純潔的,第一個孩子……”家駒想走,但當時的情勢又使他不能生硬地離開,就借勢拿煙,推開了二太太。

家駒點着煙,在餐桌前坐下來。二太太沖着外面輕喚:“小紅,先生的咖啡好了嗎?”

小丫頭端着咖啡過來放下。二太太問:“你還吃點點心墊墊嗎?”

“不用了,這就走。”

二太太對丫頭說:“那你去吧。”丫頭出去了。她出來門,捂着嘴笑。

家駒抽着煙說:“咱爹那裡倒是不用買什麼禮物。只是你自己多帶點衣服。張店是個縣城,雖說旁邊就是洪山煤礦,可是冬天不興生爐子,怕你一下子受不了。你沒在鄉下或者縣城裡生活過,去體會一下,也是有好處的。”

二太太把手放在家駒的手上:“咱爸咱媽都那麼大年紀了,他們都不怕冷,我更沒事。我回去以後好好的,讓二老高高興興的,和大姐也搞好關係。我不會讓你爲難的。家駒,當初你一登上講臺,我就看傻了,你穿着白西裝,那麼瀟灑。你講的什麼我全沒聽見,光看你了。我現在得到了你,我要好好珍惜,不讓別人來碰你,你是屬於我的,家駒,你永遠是我夢裡的白馬王子……”

家駒怕纏綿下去一時難脫身,就看錶,佯裝驚異:“喲,我可得走了。”說着站起來。

洋車等在院門口,他下樓上了車,回頭望時,見二太太正從窗口處,甜蜜地笑着向他招手。家駒忽然覺得自己很虛僞。

臨海大酒店是一座三層的樓,是走了樣的西式建築,門前有柱子也有白石拱頂,本是想豪華,但這一弄看上去倒像個西洋的中學。

家駒穿着灰西裝來到門口,門童把門拉開。雖說是中餐館,但那些服務生倒是西式打扮,短立領的白制服,帶着牙線的紫紅褲子,頭上還扣着頂淺筒帽。如果說飯店像中學,那這門童就是中學樂隊的號手。

家駒遵循西洋傳統,手裡還拿着一簇花,以康乃馨爲主,加配石楠竹及蘇鐵,看上去像求婚。他進門之後兩眼亂找。門童問:“是大華染廠的盧董事長嗎?”家駒一愣,隨之說是。

門童說:“賈小姐讓你在餐廳六號臺等她,她一會兒就下來。這邊請,盧先生。”門童把手伸向前方,引導航向。

家駒沒動,站在原地問:“她住在這兒?不是不讓元亨……”

門童說:“對,住201房。賈小姐說你也可以直接上去。先生要上去嗎?”

家駒想了想,還是跟着門童去了餐廳。

呂登標從結賬臺上回過身來,看着家駒走去,捂着嘴樂。

這餐廳靠着海,家駒點上支菸慢慢抽着,看着窗外的景色。他向上推了一下眼鏡,想着可能發生的事情,嘴角上,有一絲笑意。那束花躺在餐桌上,等着被獻出去,然後再回來。

家駒背對着餐廳門口,但當賈小姐出現時,他從周圍人們的目光裡,就知道身後出了情況。他從容地轉過身,隨之站了起來,臉上出現了驚異和喜悅。

賈小姐嫵媚地笑着,向家駒款款走來。她胯骨很寬,人也高大,長髮披肩捲曲。下身穿着米黃色的馬褲,小腿側部是一排扣子,半截小腿套在棕紅馬靴裡。上身是銀灰色的東洋綢燈籠鼓袖的襯衫,束在腰裡。還扎着三指寬的水手皮帶。她這一身行頭,襯得餐廳裡其他幾個新式女性保守委頓,光彩全無,像是夏天太陽底下的電燈。

家駒伸手拿過那束花,笑笑,獻上。

賈小姐先聞聞花,隨之嫣然一笑:“盧先生久等了。”伸過手來讓家駒親吻。家駒沒想到她這套西洋路數如此地道,稍一停頓,一是意外,再就是怕周圍的人嗤笑。但那有紅指甲的手就在那裡,他已經退路全無,於是躬身輕吻手背:“賈小姐真是楚楚動人。”

賈小姐輕描淡寫地勾了他一眼:“謝謝。打動盧先生可不容易。”家駒拿起菜單,推了推眼鏡正要點菜,賈小姐從上邊一把拿了過去:“不用點了,今天我請盧先生,已經安排好了。”她象徵性地回臉對服務生說:“上菜吧!”服務生深鞠一躬,去了。

二人相對而笑,脈脈含情,眉來眼去。春天似乎不只在外邊。一個漲潮的海浪打在窗上……

家駒脫掉西裝,另一個服務生馬上接過去,同時把衣撐伸入西裝的肩,反疊過來,十分地道。

家駒捲起白襯衫重新坐好,用手撐住臺邊,正式進入操練狀態。

賈小姐看到了家駒手腕上的方形手錶:“這手錶真別緻,浪琴?”說着就拿住了家駒的手。家駒的表情出現淺層次的慌亂,忙給賈小姐更正:“摩凡陀。是上學的時候買的。”

賈小姐點點頭,把家駒的手放回原處。大面積的侵佔轉爲小範圍的騷擾——用手指輕撫。家駒深諳此道,亦將手放在她的手背上,做原地運動。他不由得喟然長嘆:“知己——紅顏——春日——海天,這纔是新式的四具美!”

賈小姐雖是穿着新派,但那文化水準未必聽得懂家駒的話。家駒見周圍的人向這邊看,不等賈小姐的恭維到來,就說:“speakinEnglish,please?(請用英語好嗎?)”

賈小姐笑笑:“我的英語還不足以與盧先生交談。”賈小姐看他一眼,然後把目光投向窗外,笑着,笑得很甜蜜遙遠。她也沒讓家駒把手拿開,聽任他私下裡撫慰。

菜上來了。賈小姐縮回手來:“菜上來了。”

另一個服務生用盤子端過一瓶紅酒,請家駒鑑定。家駒拿過來看看瓶貼:“scotchwhisky(蘇格蘭威士忌),這酒比中國白酒都猛烈。”

賈小姐甜蜜地挑釁:“盧先生怕嗎?”

家駒笑笑,表示這不過是小場面,自己不怕。

服務生把酒往杯裡灌,家駒看看酒杯,再看看服務生:“boy(男孩,在餐廳中專指服務生),這酒不能倒這麼多。”

服務生剛想停下,賈小姐說:“倒吧,這是中國。”

家駒也承認賈小姐說的是實情,就由着服務生倒了大半杯。

二人舉起酒,在眼前深情一停,碰杯。

登標手扒着餐廳的門邊,臉也貼在門邊上,把兩道目光使勁伸將進去。看着家駒和賈小姐輕聲說笑,鼓鼓搗搗,他滿臉豔羨,長長地嘆了口氣,接着垂頭喪氣。

這時,海邊華燈初放。

旁邊小桌上的一對新式男女自知抵不住這對近鄰,站起來走了。路過時,那男的還向家駒他倆輕輕躬身。

賈小姐鏟一隻海蔘要喂家駒,家駒看看四周,想接過勺子自己吃,賈小姐向旁邊一躲。家駒無奈,就像被形勢所迫的證券交易商,稀裡糊塗地趕緊張口吞進。

賈小姐喝了幾杯酒,臉頰潮紅溫燙,人也顯得更妖冶動人。她問家駒:“你在國外那麼久,怎麼沒帶一個洋小姐回來?”家駒的煙飄近她,她厭嫌而又嫵媚地用手驅趕。

家駒借勢出擊:“那時候老實,只知道家裡給訂了親,所以沒往這方面想。唉!是不是很傻呀?”

賈小姐一歪頭:“現在後悔了?”

家駒笑笑:“無所謂後悔,現在想找個洋小姐也不是難事,只是中國女人已經夠好了。”說時,眼睛盯向賈小姐。

賈小姐抿嘴一笑,把酒再舉起……

天黑實了,再也看不見外邊,那瓶酒也喝完了。家駒的臉上出了油光。

服務生又拿着一瓶酒過來,躬身問賈小姐:“小姐,還要打開嗎?”

家駒已有醉意,左肘枕着檯面,右手在頭上擺:“思雅,今天就這樣吧。別再開了,我行了,再有一小杯就醉了。”

服務生拿着酒走了。

賈小姐兩眼放亮光:“盧先生醉了?”

家駒索性躍出戰壕:“光這酒還不要緊,主要還有你這人。良宵美宴,海景佳人,真是人生一樂。曾經滄海難爲水,除卻巫山不是雲。今天之約,是一個燦爛的記憶,它會在我人生的閱歷中閃着光芒,讓我終生難忘。”說罷又把頭垂回去。

賈小姐看着他的頭頂笑:“家駒,我也一樣。‘舍家趁夜隨君往,何惜紅顏當酒壚。’古人都那麼浪漫,我們……”

家駒一聽這話,酒減了一些:“是這樣,有時是要放棄一些東西。我們走吧,再這樣下去,我大概會此情難抑。思雅……”

賈小姐本想去挽家駒,可他卻真的自己站了起來。賈小姐笑笑:“你這是有酒做着防護,說出一些心裡話。”

家駒已經完全暴露,也就只能承認現實:“一切都是隨遇而安。”說着攙着賈小姐堂而皇之地向外走。

他倆相攜着走向餐廳門口,那束花被遺落在桌上。

家駒攙着賈小姐來到樓梯口——其實他倆是相互倚着,纔不至於全摔倒。她借醉撒嬌,把頭倚在家駒的肩上,閉着眼命令:“送我上樓!”

家駒攙着她上樓。

服務生幫他們打開門,家駒攙着她進了房間。這是一個套間,外面有沙發。家駒想扶她坐下,剛往沙發那裡走,賈小姐就下達了下步的行動指示:“扶我去牀上!”

家駒扶着她到牀邊,看樣子是想漸漸鬆手扶着她躺下,這時,賈小姐由側轉正,抱定了家駒,二人緩緩地倒下去。

一陣熱烈的忙……

序曲過後,賈小姐閉着眼交代下一步的工作:“把靴子脫下來……”

登標連蹦帶跳地奔下樓,綢褂子衣襟向後飄着,飛奔出酒店。

賬房有三十多歲,站在櫃檯裡笑了。

大華染廠的伙房就是餐廳,那邊的大鍋裡熱氣縷縷嫋嫋,屋中央吊着一盞小電燈,襯得屋裡昏暗。十幾張粗木桌子,圍坐着一些工人。壽亭蹲在板凳上和工人一起吃飯。他光着膀子,左手裡是個大窩頭,右手端着黑碗喝稀飯。中間是一大盤子鹹菜。吳先生坐在壽亭旁邊,吃得較斯文。

登標擦着頭上的汗,走到壽亭身後,神秘地說:“掌櫃的。”

壽亭側回頭,然後夾了一下子鹹菜放在稀飯上,和登標一起出來。

登標喘着:“掌櫃的,東家和大洋馬上了樓。”

壽亭把碗放在窗臺上:“噢,你看見了?”

“嗯,我親眼看見的。”

壽亭樂了:“你估摸着能弄出點實事來?”

登標也笑了:“掌櫃的,你是沒見,那大洋馬太饞人了。我說不出她那股子味來。這麼說吧,別說東家,就是你,掌櫃的,興許也扛不住她。”

壽亭又氣又樂:“去你孃的,我扛什麼呀!人家又沒找我。登標,你說,她爲什麼捨身陪東家?”

登標搖頭。

壽亭接着囑咐:“這事,對誰也不能說,特別是年下回家,更不能對你表姐說。買賣人,這種事兒免不了。”

登標:“掌櫃的放心,我不說。說了之後我翠表姐更傷心。掌櫃的,你說,東家咋那麼招女人喜歡呢?”

壽亭笑笑:“這是讓咱們給比的。你看咱這些人,土了巴嘰的。東家和咱們比起來,就像穀子地裡躥高粱,人家能看不見?”

登標點頭,認爲說得有道理。

壽亭忽然醒悟:“快,快去給二太太送信兒,就說東家陪客商打麻將,今天晚上興許回不來。送完了信,你再去賓館門口守着,別讓東家回了家。要是一旦弄到兩岔裡去,二太太還得來找我鬧。”

登標爲難:“你是說東家能在那裡住一夜?”

壽亭笑了:“一夜不一夜說不準,反正一時半會兒完不了。你先去守着吧。”

“他要是夜裡在那裡住下,我也一直守着?”

壽亭一瞪眼:“怎麼着?要不你去車間幹活,我另讓人去?”

登標見勢不好,沒敢說別的,撩起衣襟擦擦汗,走了。

壽亭回手從窗臺上端過稀飯,笑着搖搖頭。吳先生跟出來了:“掌櫃的笑什麼?”

壽亭說:“美人關,美人關,連皮帶肉地往下粘。沒治!我說老吳,你說這大洋馬爲什麼熱咱東家?”

老吳很外行地搖搖頭:“掌櫃的,這事兒你都弄不懂,我就更別說了。你要是說做賬嘛——”

壽亭打斷他:“我又沒問你賬。我是想,這大洋馬不缺吃不缺穿的,這是想幹什麼呢?難道是‘王司徒用計間董呂,鳳儀亭呂布戲貂嬋’,想離間我和東家?”

老吳說:“掌櫃的,甭管誰戲誰了,這回你可得摁着。東家已經有倆貂嬋了,再弄回一個去,咱年下怎麼見老東家?我現在就犯愁。”

壽亭端過窗臺上的飯碗,對老吳說:“不管怎麼着了,明天咱就知道了。這一時裡,東家是山頂上的碌碡往下滾,想剎也剎不住了。”

早上,賈小姐走進元亨染廠的明祖辦公室。明祖站起來,下意識地在賈小姐身上找受傷線索:“怎麼樣?”

賈小姐坐下:“什麼怎麼樣?”

明祖趕緊賠笑臉:“我說那方子。”

賈小姐審視着自己的手背:“還有些周折。”

明祖湊過來:“噢?現在還不行?”

賈小姐保持原姿勢:“那方子是陳六子自己配的,投料的時候誰也不讓看。”

明祖有點急:“這麼說咱白陪他……”

賈小姐擡起眼來:“白陪什麼?淨胡思亂想。盧家駒去要了,他說問題不大,等會兒給個信兒。”

明祖退回來:“這方子是一個工廠的命根子,怕是不那麼簡單。”

賈小姐說:“什麼不簡單?東家說了掌櫃的就得聽。我看陳六子離開盧家駒,自己也沒法兒幹。”

明祖笑笑:“我看盧家駒要不來那方子。等會兒你給他打電話,看看咱倆誰說得對。”

陽光從南窗裡射進來。壽亭在辦公室,與吳先生對賬。吳先生合上賬本夾在腋下,說:“掌櫃的,你好幾天沒睡覺了,還是先睡一會兒吧。”

壽亭揉揉眼,點上支菸:“老吳,咱只有一趟槽子,就是白天黑夜不停地幹,也不到孫明祖的四分之一。趁着現在賣得好,多掙點兒錢,回頭咱再上一套機器。你把錢攏一下,回頭讓東家先和德和洋行聊聊,怎麼着也得再上套機器。就是上套機器,也得用四五年才能攆上元亨。”

家駒進來了,形態有些垮,眼神躲躲閃閃,不敢正視壽亭。他莫名其妙地嘆了口氣,就想去自己的椅子上坐下。

壽亭笑着問:“才一夜就扛不住了?”

家駒擺擺手:“六哥,別提了,我遇上難事了。”說着坐到他那椅子上,把壽亭的菸缸拉過來。

壽亭站起來:“怎麼着?大洋馬想嫁給你?”

家駒點菸:“那倒簡單了。老吳,你先出去一下。”

老吳看看家駒,眼裡帶着樂子走了。

家駒看着老吳帶上了門,站起來湊到壽亭跟前:“六哥,我作了大孽了!”

壽亭也緊張:“怎麼了,快說,你他孃的快說呀!”

家駒搖搖頭:“唉,六哥,大洋馬要咱染布的方子。”

“什麼?”壽亭的眼瞪圓了。

家駒不敢擡頭:“我知道她請我吃飯準沒好事,可沒想到這一手。都怨我,喝了口酒。”

壽亭氣得在屋裡亂轉,像是上了發條:“你知道吧?那是咱的命!這孫明祖也忒不是玩意了,這是刨咱的祖墳呀!你他孃的也沒數。你先問準了什麼事,然後再脫褲子啊!你倒好,不管什麼後果,你先把事辦了。”他指着家駒,“你說,這怎麼辦吧?”

家駒已泄勁:“不給她也就是了,我回頭給她點錢。”

壽亭又在屋裡轉了兩圈,更加憤怒:“放屁!大洋馬是元亨的股東,咱倆的房子都是租的,人家住着自己的小洋樓,一般的小錢根本看不到眼裡。好,咱給大錢,可這老吳是你爹派來的,這錢他能給?就算能給,這也忒貴了,比娶仨姨太太都貴。”

家駒下巴落到最低:“是她自己主動勾的我,就是不給她錢,她也不能把我怎麼樣。”

壽亭又氣又樂:“現在是……都把我氣糊塗了。她要的不是錢,是方子。你沒說這方子只有我自己知道?”

家駒還是不敢擡頭:“說了,她讓我向你要,還說讓我再給她挖個懂行的夥計。”

壽亭逼近他:“你答應了?”

家駒向後退守:“在那個時候,好比在泰山的十八盤上,想站也站不住。我什麼都忘了。”

壽亭一跳坐到桌子上,口氣突然鬆下來:“家駒,你沒問問她廠裡要不要我?你娘也不知道怎麼養了你這麼個廢物點心!”

家駒臉上淌下黃汗,手垂着:“六哥,要不我先回張店躲上一個月?”

壽亭又從桌子上下來:“家駒,咱給布鋪裡讓利,讓你在渤海大酒店截客商,事兒巧,正好趕上學生遊街,咱這買賣纔算緩過苗兒來。你倒好!真是沒用,沒打着兔子反倒崩瞎了自家的眼。”

家駒站立在原處獨自忍受,等待最後結果。

壽亭接着說:“家駒,孫明祖那麼喜歡大洋馬,可沒收她當姨太太,就是爲了把她用到買賣上。人家美人兒都能捨出去,這買賣還能幹不好?咱給布鋪裡的那點好處,他用不了幾天就能弄明白。就算咱當時有點名,可棧橋牌是多年的老字號,元亨廠又大,想把咱幹挺了還不是很容易?咱的長處就是布色好,這是我多年摸索出來的,這是咱的命呀!家駒!祖宗!現在你睡了大洋馬,咱就是死賴着不給方子,她也不能把咱怎麼樣。可是,家駒,那咱可成了無賴了。你可是留學生呀!”壽亭這時眼睛亂轉,嘴角上也漸出笑意,氣不如剛纔足了。

家駒擡起頭來:“那我怎麼辦,六哥?”

壽亭在屋裡來回走:“這孫明祖也忒不是東西了,使出這樣的毒計。我怎麼事先沒想到呢!”

吳先生進來了,只是進來一步,不敢深入:“掌櫃的,樓下有東家的電話。”

家駒問:“什麼人打來的?”

吳先生看看壽亭,然後對家駒說:“是個女的。”

“不接!”家駒煩躁地擺手。

壽亭一伸手:“慢!接!看看她說什麼。”

“她準是問那方子。”

“給她!慢!給了她咱怎麼辦呢?不過,人得有信用,特別是對女人。我還有一套備用的,咱還能讓她攆不上。家駒,這是我十幾年的心血呀!去,答應人家吧。人家大洋馬也是有名有姓的主兒,也是青島數得着的美人兒,人家哼哼唧唧地陪了你一晚上,是得給人家點東西。去吧,接電話,方子夥計都給。”

家駒用手絹抹一遍汗,想謝壽亭又不敢,頭顱保持着原來的角度轉身出去了。老吳跟在後面。壽亭大喊:“老吳,你回來!”

老吳表情痛苦:“掌櫃的,真給她那方子?咱……”

壽亭擡手打斷他,嘆口氣:“唉,要不有什麼辦法?你去車間,把那——”壽亭想着,“把王長更叫來,人家不僅要方子,還讓給她個夥計。這回倒利索。”

老吳說:“掌櫃的,這王長更可是挺能幹呀!”

壽亭也無奈:“就這麼着吧!”

賈小姐在明祖辦公室裡打電話。明祖站在她後面,身子前傾,努力想聽清通話內容。

賈小姐放下電話:“辦好了,陳六子同意給方子,家駒還給挖了夥計。這下行了吧?”

明祖剛想高興,轉而思忖:“這陳六子怎麼這麼大方?不對,他準搗鬼,肯定搗鬼。我聽趙東初說過,這陳六子腦子極快,賊心跟最多。不行,這事得慎重。”

賈小姐哼了一聲:“慎重什麼?咱又不是拿來就用,咱得翻來覆去地試,真行咱才用,不行咱還用呀!我說過了,家駒是東家,陳六子是掌櫃的。東家說什麼掌櫃的能不聽嗎?家駒讓着陳六子,是圖省心,大事還是家駒說了算。”

明祖搖搖頭:“他這東家要真能這樣幹,我看這大華染廠撐不了幾天。陳六子投錯了主兒嘍!”

家駒回到壽亭辦公室,眼裡含着淚,囁嚅道:“六哥,都怨我……”

壽亭擺擺手:“嗨,事兒出了,說什麼也晚了。我讓老吳去叫王長更,人家不是還要個夥計嗎,給他個好的。”

家駒又想道歉,壽亭止住他:“家駒,以後看着誰好,咱直接娶過來,別招貓惹狗的,弄不好更貴。”

王長更進來了,壽亭示意他稍等。“家駒,你這一夜也沒閒着,陪着客商打了一夜麻將,那也不是個輕快活兒,早回去歇歇吧。我得給長更交代幾句,去了把布給人家染好。”

家駒猶豫了一下,出去了。

壽亭讓長更坐到桌前。這小夥子有二十四五歲,剃着光頭,兩眼挺大,挺機靈。

壽亭過去關上門,又拉了一下門,確認已關好。

二人低聲密謀……

“長更,你明天早晨跟着東家去元亨,辦完了事你就回周村,我這就讓人給柱子寫信,過了年你再回來。”

長更點頭:“掌櫃的放心,這事我能辦好。”壽亭拿過桌上的三包東西:“這三包東西你拿着,方子我給東家。這元亨染廠我去過,他有個樣子槽。他得了咱這新方子肯定不敢大批染,他要先在樣子槽裡試着染樣子。你記着,在水又燙手又不太燙手的時候,再下這東西。不能讓人看見。千萬記着,早下晚下都不行。他連染上三次心裡有底了,纔敢大批染。如果他三次以後還試染,你就回來再拿幾包。一般不會超過三次。”

長更問:“他要開了大機器那我怎麼辦?還往裡放這東西嗎?”

壽亭聽了哈哈大笑……

第二天早上,孫明祖在辦公室裡和家駒說話。賈小姐在一邊坐着,不住地用眼瞟家駒。明祖表情混亂。

明祖說:“我去車間看看。”說着,不等家駒反應,出去了。

賈小姐一見明祖退出,就朝家駒走來。家駒下意識地進入防守狀態。賈小姐過來摟住他:“親愛的。”家駒慌神,忙推開她:“不行,明祖進來怎麼辦?”

賈小姐雖說是捨身取配方,但也是真挺喜歡家駒。她人太大,坐在家駒的腿上高出一截,很不方便繼續操練,於是就下來,拉家駒去長沙發上坐,然後拿過家駒的臉來就吃。家駒見其濃情似火,也不能拒絕,只得應對,但是少了些英勇。稍後,賈小姐提出一個週期性的可行性計劃:“咱們每個禮拜見一次好嗎?家駒,我是真的喜歡你。”

家駒說:“我也很喜歡你。可我覺得咱倆的來往是不純潔的,我已經很自責了。”

車間裡,李先生像個藥房裡的夥計,一邊看着方子,一邊讓那幾個夥計稱這稱那。一會兒皺眉,一會兒點頭。

王長更伸手試水溫,一包東西倒進去。

明祖過來了,長更上去就鞠躬:“東家好!”

明祖對李先生說:“你看看,人家盧先生的夥計多有規矩。長更,以後在元亨,你就是第二主機。”說着,把手放到長更肩上,“我絕對虧待不了你,讓你在這裡幹一年,頂在大華幹三年。好好幹,咱真發了大財,你一樣是股東。”

長更再鞠躬:“全靠東家養活。”

明祖樂了,哈哈大笑起來。

元亨染廠雖然大,但環境和大華差不多,也是黑乎乎的,熱氣騰騰,那硫酸味嗆得明祖打了兩個噴嚏。李先生忙過來說:“董事長,你回去吧。這裡的硫酸味道太濃,你受不了。我烘乾完了立刻送上去。”

明祖又到槽子邊上看了看,轉身走了。

辦公室裡,家駒又回到了單人沙發裡,賈小姐坐在扶手上。家駒多次讓她下來,她摟着家駒就是不肯,一會兒親家駒的頭一下子,驚得家駒直看門:“快下來,明祖別一步進來嘍!”

賈小姐又親了他一下:“進來了怕什麼,我又不是他的。”儘管這樣說,還是下來坐到另一隻沙發上。

家駒長出了一口氣:“唉!真是春宵一刻值千金,我沒讓陳掌櫃的罵死。”

“你還怕他?那個土孫?”

“不是怕。這方子是人家的,當初入股算成了股本,讓我拿出來給你,人家肯定不高興。好在陳掌櫃的還有備用的,這才把這老方子給了我。”

賈小姐立刻收斂溫柔:“你把那個方子也要來。”

家駒冷冷地說:“思雅,行了,我也得吃飯哪!大華也得發展呀!別說陳掌櫃的不能給,就是能給,我也不同意。以後咱再來往,就是風月友誼,別再和買賣摻和到一起好嗎?”

賈小姐對家駒下一步的工作方針還沒表態,明祖已經在敲門了,她站起來過去把門打開。明祖進來了,衝着家駒胡亂表示。

李先生拿着一塊布進來了,明祖趕緊站起來看。

李先生說:“真是不錯,和大華的布樣一模一樣。”說着拿着另一塊布樣進行比對。

家駒成了內行:“你這是急着看樣子,烘乾急了點,要是正常烘乾,可能還鮮亮。”

明祖興高采烈:“好好,再染遍樣子。”

李先生走了,明祖拿着那塊布愛不釋手。賈小姐和家駒用眼交流。

明祖放下布樣,過來拉住家駒的手:“盧先生,你回去替我謝謝壽亭,改天我請他吃魚翅席。這可幫了我大忙了。”

賈小姐把二郎腿拿下來,準備送客。

壽亭在辦公室裡嘿嘿獨笑,然後轉成了哈哈大笑。

家駒進來了:“六哥,你在笑什麼?”

壽亭收住笑聲:“我笑什麼?笑有你這樣的東家。你騰着雲,駕着霧,什麼都敢答應。”

家駒尷尬地傻笑:“你把咱那方子給了元亨,咱以後怎麼辦?”

壽亭臉一沉:“怎麼辦?等死呀!年下回去我要是給你爹說了這一段兒,兄弟,你就在張店趴着吧!”

家駒慌忙說:“六哥不會,六哥不會。都怨我,都怨我。那洋酒也太厲害,比你喝的那‘燒刀子’還厲害。這人哪,不能喝酒,一喝上酒,什麼都忘了。唉,還是古人說得對,英雄難過美人關哪!”

壽亭騰地跳起來:“什麼?你是英雄?有你這樣的英雄?”

家駒忙更正:“我是說,英雄都難過美人關,何況我呢!”

壽亭坐回去:“家駒,剛纔我在想,幸虧你沒趕上前清。要是在前清,你再幹李鴻章那個差使,那才熱鬧呢!”

家駒見壽亭的情緒有好轉,也就鬆弛下來,接着話頭說:“我比人家差遠了,李鴻章敢往英國外交部的紅地毯上吐黏痰,我可不敢。”說完自己帶頭笑起來。

壽亭拿過兩張報紙扔給家駒:“這報紙兩天沒念了。你昨天是鵓鴿抱着窩進來了黃鼬——驚了蛋兒。今天你又出使元亨。這兩天的報紙一塊念,補上。”

家駒見一切恢復正常,表情也輕鬆了,清了清嗓子:“先念外頭的事兒,還是先念青島的事兒?”

壽亭點上煙,指示道:“先撿着和咱染廠沾點兒邊的念,隨後再念那些用不大着的。至於那些娶媳發喪,還有那些獾生了個狗之類的狗屁新聞,今天就省了吧!”

明祖和賈小姐正在親暱,有人敲門,明祖站起,整頓一下,喊道:“進來!”

李先生又拿着布樣進來:“東家,挺好,這回烘乾稍微慢了一點,真是更鮮亮。”

明祖拿着布看,稍頓,他問:“李先生,他那方子和咱們有什麼不一樣?”

李先生想了想:“區別相當大,根本就不是一路。咱是純色爲主,加色輔助。陳六子這方子全是中間色,多色調配,找不出哪一個爲主來。我在另一個小槽裡試了一下,稍微有點出入都不行。另外就是他添了點助色劑。我覺得,這是他和咱最不一樣的地方。一般染藍,一加助色劑就偏黑。他這個不添助色劑,那顏色就在上頭浮着。董事長,這方子可不能外傳,咱有了這方子,全山東誰也不怕。包括濟南三元染廠,別看他廠大。”

明祖點點頭:“嗯。這方子就你拿着,別人連看也不讓他看。你去吧,再染一遍,要是沒有問題,開大機器染。從今天開始,你和新來的王長更到小夥房吃飯。工錢嗎,你肯定長,那小子的工錢再另說,咱先看看他那本事。但有一條,你幫着我留住這小子。我看他抽菸,打發人給他買一條子炮臺。跟着陳六子有什麼出息,給那麼點錢,整天吃鹹魚。那鹹魚比鹹菜都便宜。”

李先生一聽長工錢有自己,早已是點頭哈腰,又聽能到小夥房吃飯,更是受寵若驚:“要是再試一遍沒事,我看咱今天夜裡也別停下,連軸轉。”

明祖點點頭認同:“可以,記着那方子,千萬不能讓別人看。就是你也不能帶出元亨染廠。”

李先生表決心,然後出去了。

明祖又來到沙發邊:“思雅,這回你可辦了大事了。咱這布要是和大華染得一樣,用不了幾天,陳六子就得捲鋪蓋走人。”

賈小姐越發有理:“我說吧,掌櫃的再能,也得聽東家的。”

明祖嘆口氣:“唉!這不讀書不行呀,不認字,陳六子就吃了這個虧。《老子》上說‘國之利器,不可以示人’,可惜他不懂。從此,大華將風光不再。哈哈,多虧你呀,寶貝!”說着把思雅攬入懷中。

賈小姐掙開:“別試了,快開大機器染吧。”

明祖想了想:“再試一次,真的沒問題了再開大機器。哼,我十五天之內就能將陳六子逼得無路可走。”

天晚了,壽亭下樓正要回家,剛從窗臺上拿過鎖,王長更來了:“掌櫃的。”

壽亭有些驚異:“你怎麼回來了?”

“他的四臺機器全開了,今天夜裡也不歇着,一次投染了二百匹。掌櫃的,人家那麼多機器,咱什麼時候能攆上人家呀!”

壽亭笑笑:“很快,很快就攆上他。我說,你還得回去,起碼再待三天。”壽亭仰臉向天,算計着,“白天黑夜不停地幹,烘乾,再加上拉寬拉長,還有整平燙熨。”他轉向王長更,“咱得幫人幫到底,送人送到家。他每天染多少匹你給我記下來,天天回來報信兒。再待上三天,要不他們記不住。”

長更愣愣地答應着:“掌櫃的,三天以後呢?”

壽亭說:“三天以後再說。你先回去。也可能待兩天就行,現在定不下。到時候我讓呂把頭去告訴你。”

第十章第十九章第十三章第二十一章第一章第二章第十七章第二十二章第十一章第十二章第十三章第十八章第二十九章第九章第二十章第十三章第二十一章第十八章第十七章第二十九章第二十九章第二十三章第八章第十二章第八章第十六章第三章第二十七章第二十七章第二十二章第二十八章第十三章第十二章第二十四章第八章第二十四章第一章第一章第十四章第十五章第二十六章第三章第二十章第二十八章第十六章第七章第十四章第二十二章第十六章第十七章第二十九章第三十章第二十二章第二十四章第十七章第十五章第十三章第十九章第十五章第十章第十四章第四章第十二章第六章第八章第二章第二十三章第四章第十六章第十三章第十三章第十五章第二十四章第二十七章第二十章第七章第十四章第九章第十二章第二十二章第五章第二十四章第三章第二十七章第六章第十章第二十九章第二章第六章第二十五章第二十七章第二十四章第二十八章第七章第五章
第十章第十九章第十三章第二十一章第一章第二章第十七章第二十二章第十一章第十二章第十三章第十八章第二十九章第九章第二十章第十三章第二十一章第十八章第十七章第二十九章第二十九章第二十三章第八章第十二章第八章第十六章第三章第二十七章第二十七章第二十二章第二十八章第十三章第十二章第二十四章第八章第二十四章第一章第一章第十四章第十五章第二十六章第三章第二十章第二十八章第十六章第七章第十四章第二十二章第十六章第十七章第二十九章第三十章第二十二章第二十四章第十七章第十五章第十三章第十九章第十五章第十章第十四章第四章第十二章第六章第八章第二章第二十三章第四章第十六章第十三章第十三章第十五章第二十四章第二十七章第二十章第七章第十四章第九章第十二章第二十二章第五章第二十四章第三章第二十七章第六章第十章第二十九章第二章第六章第二十五章第二十七章第二十四章第二十八章第七章第五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