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此人說他是沒藏訛龐!”
鹽州城內,狄青高居馬上,俯視着這個從暗道裡揪出來,灰頭土臉的党項貴族,淡淡地道:“聽說你是沒藏氏最聰明的人?熟讀我漢人的書籍?”
“是!是!小的早就心慕大宋……”
沒藏訛龐連連叩首,說的竟是漢話,雖不標準,卻也很大致聽懂意思:“我族更早就有歸降之心,早早派使者出城,遞上了降書啊!”
狄青搖了搖頭:“降書?沒見到!”
沒藏訛龐泣聲道:“怎會沒有?真的有降書,有降書的!請將軍信我,請將軍信我!”
“你不必在這裡哭天搶地,沒見到就是沒見到,至於原因麼……”
狄青如今也是熟讀兵書了,冷冷一笑:“圍住鹽州的斥候,多爲野利氏的精騎,他們可賣力得很,野利氏既然先降,豈能讓你們也跟着如願?”
說完之後,狄青就有些後悔,覺得後半句不該說的,挑撥離間的意思太過明顯。
所幸效果依舊不錯。
沒藏訛龐確實是沒藏氏內的聰明人,一聽就知宋人有挑撥之意,但看着鹽州內外烽煙陣陣,滿地屍骨,想到野利氏背叛了大王,繼續延續家族的富貴,眉宇間也忍不住透出刻骨的仇恨,咬牙切齒地低吼起來:“啊!!啊啊啊啊!!”
“帶下……等一等!”
狄青想到開戰前的關照:“野利氏之前有一個叫野利仁榮的,來你們鹽州作說客,人呢?”
沒藏訛龐極端的怒火後,變得愈發小心,看着這個不慌不忙的年輕將領,心中揣測着對方的背景,口中則答着話:“野利仁榮當晚就被我大伯打死了,那時綠洲被毀,我族中上下激憤,我勸過,說這個人還有用,但他們沒聽……”
“帶下去!”
問明瞭屍骨所在,狄青揮了揮手,看着親衛將沒藏訛龐押下,再去搜尋党項貴族,順帶將各種文書一併帶走。
他確實不慌不忙,因爲有底氣,清楚自己的戰功不會被貪墨,纔敢接下這份差事,破城後不哄搶財物,而是地毯式的排查。
沒藏訛龐不是第一個被拿住的党項貴族,後續又有陸續的人員被抓了出來,一併朝中軍大營押去。
大營裡已是喜氣洋洋。
此番趁着野利氏歸降,李氏父子押送京師,興靈軍士氣大喪,宋軍圍三闕一,故意放走人心惶惶的主力,再將之一路逼至無定河畔。
於是乎,且不說宋軍手刃的,單單是那自相踐踏、墜河者不計其數,數萬西夏精銳一朝喪盡。
主力一去,原本修築堡寨,四方堅守的鹽州也勢如破竹,一舉攻克,城內聚集的党項貴族死的死,藏的藏。
還是天真,正如之前那些被藏在地窖的糧草都被搜出來一樣,這羣党項貴族統統被搜出,而整個過程中,與野利氏交好的貴族們一不小心身亡,與野利氏仇深似海的則關押起來,聽候發落。
同時後方準備開鑿地下水的匠人已經抵達,綠洲毀了不要緊,宋軍一路打井打過去,也能將那七百里瀚海硬生生跨越。
當然,想要這麼做,有一個必須的條件。
那就是敵人在中途沒有反抗之力,不然破壞總比建設簡單,倘若更加熟悉瀚海地形的夏軍還有餘力,宋軍想要一路鑽井過瀚海,就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情了,補給線一拉長,再遇上沙塵暴,說不好也會樂極生悲。
所以機宜司提點雷濬出發了。
這位本就去過一趟興州,深入西夏的政治腹地,也正是由他提出了瀚海綠洲這個說穿了不值一提,但很多時候卻一葉障目看不到的關鍵點。
此次雷濬再度出發,進一步收集興靈地區的情況,爲宋軍開赴這片西夏的核心區域做好準備,還帶上了他的三弟雷澄。
這位小胖墩一直在軍中爲狄青副將,在西北曬得黑了,卻更加壯實,穿上甲冑後,正是一條威風凜凜的大漢,在亂軍中衝殺,以一敵百不在話下。
此時笑眯眯地跟着哥哥說話,突然間轉過頭去,歡聲高呼:“十一姐!十一姐!”
雷濬心頭一凜,趕忙迎上來者,拱手行禮:“見過十一娘子!”
“同鄉熟人了,這般客氣作甚!”
狄湘靈對着雷濬點點頭,又看着雷澄笑了:“你跟着狄青將軍立功,將來也是要做大將軍的人,怎的還是當年的脾性?”
“嘿嘿!”
雷澄胖乎乎的臉上露出憨笑,雷濬則不敢造次,且不說這位是狄相公的姐姐,最爲親近的人,跟這樣的兇人當同鄉,還是掌握分寸爲好:“十一娘子這是……?”
“去興靈啊!”
狄湘靈道:“天下之大,我早就想多走走多看看,現在也是個機會,你就當我是機宜司一員!”
雷濬知道跟這位陪着小心可以,但該說的不能不說,爲難地道:“十一娘子見諒,不知長風鏢局要去多少人?”
“我明白伱的擔心,機宜司和長風鏢局行事風格不同,一起指不定會互相拖累,應該分開行動!”
狄湘靈瞭然:“鏢局內的人手已經先行一步,我跟你們一同穿過瀚海,等到了興靈後,你去打探興靈党項各族的情況,我去青羊宮探一探,看看那青羊神的祭司,到底是何方神聖!”
雷濬鬆了口氣,露出笑容:“那就多蒙十一娘子照顧了!”
“哪的話!”
狄湘靈拍了拍腰間的銅鐗:“我最厭惡這些裝神弄鬼之輩,不過他們能在西夏腹地弄出這偌大的陣仗,必然也不是易於之輩,大家互相照看……咦,又有人來了!”
話音落下,風沙拂來,數匹快馬奔至。
馬上正是展昭、白玉堂、燕三娘、燕四娘。
“是你們?”
之前圍攻李元昊時,狄湘靈見過這四位,微笑道:“六郎請諸位來的?”
這個請字令白玉堂的臉色頓時好看起來,江湖中人最吃這禮遇有加的一套,與展昭一同抱拳:“不敢!此行正是受狄三元所託,與狄總鏢頭同去興靈,查明‘組織’的動向!”
燕三娘和燕四娘則齊聲道:“‘組織’不滅,我等心實難安,還望姐姐成全!”
“好說!”
狄湘靈大手一揮,策馬揚鞭:“天高地遠,黃沙無盡,此行興靈,就多蒙諸位義士相助了!駕!!”
……
“父狄元靖……兄狄英……”
狄進立於夏州城主府,眺望遠方。
與姐姐的一番談話後,解釋了不少以前的疑惑,但又生出了新的疑問。
其中最令他在意的,是父兄的下落,他以前沒有考慮過這方面,只是警惕過由於自己的青雲直上,讓幷州狄氏水漲船高,族內的子弟藉着名聲作惡。
所幸狄氏家教森嚴,再加上有此警醒,至今未有任何囂張跋扈,魚肉鄉里的行徑,由此名聲鵲起,遠近都盛讚前唐名相之後,果真門風純正,品性高潔。
如果父兄尚在人世,聽到這些消息,也該回來看看,倘若想要得個官身,有個前程,以他目前的地位,完全能夠安排。
宰相門前七品官,在宋朝可不是一句空話,朝堂要員是真的能給身邊人舉薦官身的,在高官顯宦家中奔走的僕役,都能搖身一變成爲官人,更別提至親。
因此狄進很清楚,在兩人活着的前提下,要麼遠走他鄉,信息閉塞,根本不知家中已是今非昔比,要麼就是明明知曉,也不願意,或者不能回來。
“也罷,車到山前必有路,記在心中便好!”
“青羊宮……‘組織’……‘司命’……皇城司……英夫人……先查清楚這些,希望姐姐此行能大有收穫!”
沒有頭緒的事情,狄進從來不深思,轉而又回到沙盤前,考慮起了目前的戰事進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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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匠人已經進入沙漠瀚海,一旦銀夏之地肅清,宋軍馬上就會開赴興靈,這期間最好能將一切意外降到最低,勢如破竹地拿下整個河西。
可世事往往無法那麼順利,這邊夏州城內還有些亂象,侍從稟告,不多時楊文才匆匆而入:“相公!”
“輝博,河東出事了?”
一見到這位趕來,狄進就知道河東有了情況,因爲這位親信幕僚是留在麟州,安定後方局勢的,不到萬不得已,他不會至夏州。
果不其然,楊文才急切地道:“邊關急報,遼國十萬鐵騎聚於遼西,揚言要護送李成遇入興靈,繼任夏王之位!”
狄進臉色沉下:“號稱十萬鐵騎,具體有多少人馬,能否探清?”
楊文才道:“根據斥候探明的消息,即便沒有十萬人馬,也至少有五萬之數!這等兵馬的調動,不會是貿然爲之,必定是遼帝所下,相公,是不是遼東之亂已然平息了?”
狄進稍作沉吟,搖了搖頭:“不!恰恰相反!恐怕遼東的戰事一時半會難以結束,遼帝纔會讓李成遇速速回興靈!如果遼東之亂真的平息,那麼這羣遼軍帶着西夏世子,進駐的就該是銀夏,號令党項各部,將我軍驅出河西了!”
李成遇在被扣在中京的時候,明眼人都能看出來,遼國是準備捏着這個人質,將來方便干涉西夏的內政。
但恐怕遼庭也沒想到,西夏經過數十年發展,兵強馬壯,國庫充盈,居然會敗得這麼慘,這麼快,連李德明都被活捉,送去汴梁。
想必得到戰況後,遼庭這次是真的急了。
而遼聖宗不愧是遼聖宗,不是單純的着急,當機立斷地將李成遇這張牌提前打出。
如果再晚些,木已成舟,別說李成遇這種本就沒什麼威望的世子,就算是李元昊斷臂重生,全須全尾地回來,也翻不起什麼風浪了。
但現在還不是大局已定的時候,這個時候的興靈,真的因爲數萬遼軍的加入,擁護李成遇繼位,那確實有可能擋住宋軍,讓進取興靈功虧一簣。
“速去查明,此番進軍興靈的遼國統軍是誰?”
“是!”
“再派出諜探,查明蕭惠目前在何地任職?確定消息後,第一時間來報!”
“是!”
得益於機宜司之前的諜探佈置,狄進所需要的情報,很快傳來。
此番聚集於西京道的遼軍有六萬之數,統軍是駙馬蕭匹敵,至今還未進入夏地,似乎是在等待糧草供給,畢竟此番入興靈是爲了支持李成遇繼位的,總不能再像以往那樣燒殺搶掠,一路打草谷過去。
而蕭惠因此前雁門關外的失利,被遼帝責罰,迴歸燕京,任南京統軍使。
確定了這些情況後,狄進直接拜訪夏竦。
“仕林!”
夏竦對於這位的到來,並不意外,請入屋內後,面容凝重地道:“遼人犯界,已成定局了?”
“目前看來是的!”
狄進點了點頭,語不驚人死不休:“而澶淵之盟,恐也將譭棄,此番對遼,我朝萬萬不能軟弱!”
“慎言!”
夏竦臉色立變,先是下意識地驚呼了一句,但目光閃爍之間,又抿了抿嘴:“要慎言啊!”
第二句的語氣就弱了許多。
歷史上澶淵之盟能維持百年太平,一方面是兩國都沒有取勝的把握,不願意大動干戈,另一方面西夏的崛起,也成了雙方博弈的緩衝區,有什麼較量,就不是真刀真槍的幹上,而是圍繞於西夏的外交談判進行。
現在西夏要沒了。
任誰都知道,一旦宋朝收回了河西,不僅重開西域貿易,再得戰馬良駒,那麼重奪燕雲就是必然會發生的事情,到時候就不是遼國要挾宋朝,而是宋朝要吆喝着北伐。
澶淵之盟,自是廢棄。
夏竦的大局觀同樣清晰,更是清楚,宋遼兩國之間的關係已經回不到,也不需要回到從前了,定了定神,字斟句酌地道:“仕林,聽老夫一句勸,毀盟棄約之事萬萬不可先提,且不說太后與官家一向仁德愛民,不願貿然興兵,兩府重臣,朝堂羣臣,也是不會贊同了!”
“夏公所言極是!”
既然長者滿是諄諄教導,狄進也擺出推心置腹之態:“我在對遼外交上,能得太后、官家及羣臣信任,也是一貫主張兩國太平,不興兵戈,讓百姓安居樂業,若是一味主戰,豈非年少氣盛,輕啓戰端?”
夏竦其實不是真的要對方聽勸,反倒樂得這位主戰,現在一聽,倒是摸不透意思了,只能微笑:“仕林守心持正,就不負老夫一番好意了!哈哈!”
“然夏公不同!”
可狄進話鋒一轉,目光已然變得銳利起來:“我早有耳聞,天聖三年時,本該由夏公奉使契丹,夏公因父仇,不願向遼主行禮,上表說‘義不戴天,難下穹廬之拜;禮當枕塊,忍聞夷樂之聲’,當時贏得了朝野上下的一片讚譽!”
“不好……”
夏竦隱隱察覺到這位的目的,但人設不能丟,只能面露悲慼,將當年的話再重複一遍:“父仇不共戴天,老夫如今都恨不得親自上陣,斬北虜首級,以慰先父在天之靈,豈會朝拜那北虜之主?”
“正是如此!”
狄進撫掌讚歎:“父仇不共戴天,現在不正是大好時機麼?遼東叛亂,遼主不甘於內亂,夏公可上書,屯兵河北,親至雄州,威逼遼人!”
還未等夏竦變色拒絕,狄進緊接着道:“我料定遼國不敢三面開戰!”
“遼東大延琳起義,聲勢浩大,一時間難以剿滅,原本是自顧不暇,卻又號稱十萬大軍入興靈,難道就不怕顧此失彼?”
“這聽起來霸道,實則以遼賊的囂狂,若是他們底氣十足,早就衝着銀夏來的,不可能直接去興靈,默許銀夏之地被我軍所佔!”
“他們早就泄了底,現在所爲,是以恐嚇爲主,希望驚退我軍,保住西夏的政治中心興靈,現在我軍反過來威逼燕雲,害怕的就是他們了!”
“畢竟與燕雲一比,党項李氏的滅亡,河西的失去,也變得可以接受了!”
夏竦仔細聽着,突然道:“那如今鎮守燕雲的,又是何人?”
“此人叫蕭惠,中宮的親眷,國舅帳下詳穩出身,遼太子對其十分信賴,遼主也命其鎮守過東京,只是壓不住渤海人,又被調去西邊平叛,驕狂地對待麾下各族首領,對待叛軍卻是頗爲膽怯,以致於錯失戰機,灰頭土臉,被調至燕京,任侍衛親軍馬步軍都指揮使,後來才爲南京統軍使……”
狄進早有準備,仔細介紹了一遍蕭惠的驕人戰績,又接着道:“在雁門關外統兵威逼的也是他,此人早年蠻橫自大,屢屢有破壞盟約,再度南下之言,實則外強中乾,上次損兵折將,就熄了氣焰,再也不吭聲了~”
夏竦皺眉:“這樣的人,爲何會被遼帝委以重任?”
狄進道:“遼東由蕭孝穆平叛,遼西由蕭匹敵領兵,都是契丹貴族裡一等一的用兵能臣,蕭惠鎮守燕京,不是才幹出衆,恰恰是遼國認爲燕雲平安,萬萬不會想到我朝也不是任人拿捏,遼國數度挑釁,也得反擊!”
“讓老夫想想……想想!”
夏竦捻着鬍鬚,目光閃爍,陷入遲疑。
這件事太大了,大到他都感到心驚肉跳。
偏偏聽了對方的分析,他又覺得大有可爲,心動不已!
而狄進的聲音還飄飄悠悠地傳入耳中,帶着說不出的誘惑:“西拓邊陲,北定契丹,這是何等偉業,學生資歷淺薄,不然如何也要爭取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錯過實在可惜啊……”
夏竦麪皮抽了抽。
他已經錯過了一次絕佳的機會,此番滅夏,原本能獲得最大功勳,但他瞻前顧後,結果先是在整體策略上被狄進的《定邊十策》壓住,其後邊地的經略安撫使地位,又被範雍壓過一頭。
弄到現在,雖然來夏州奔波,與野利氏會面周旋,功勞是肯定有的,在一衆邊地經略裡面,卻不突出。
待得迴歸中樞,再入兩府沒有問題,可是否能百尺竿頭更進一步,進位宰相,真的不好說……
如果能以一己之力,北上雄州,屯兵邊境,威嚇遼國,逼其退兵……
那就完全不同了!
室內安靜下來。
許久的沉默後,夏竦深吸一口氣,緩緩起身:“老夫回京,親向太后、官家呈報此事!”
狄進隨之起身:“若遼十萬大軍真敢入興靈,奉李成遇爲主?”
夏竦一字一句,擲地有聲:“若遼十萬大軍真敢入興靈,奉李成遇爲主,便是主動背棄澶淵之盟,我大宋陳兵河北,自當北伐燕雲,重奪故土,到時且看,誰更怕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