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量山是太行山的一截延伸。
延伸到了河東境內。
而距離河津城,大概兩日左右的距離。
這一路,李臻他們走的並不快,倒不是說他們不急,而是杜如晦還要做一些其他的事情。
他是一郡主簿,總不好把所有事情都壓在兄長那。
於是路過一些村鎮莊子,總是要去看一看,瞧一瞧。
所謂亂世用重典,河東如今的局勢,其實就是一根繃緊的高壓線,明面上不亂,可暗地裡已經人心惶惶。
他必須要表現出來一個態度,那就是河東沒有放棄他們。
同時,也要確定……由族老們所把持的鄉鎮律法,能夠把最大程度上的公平播撒到每個人身上。
這不,路過了一處名爲大槐樹村的時候,就出了一檔子事。
其實很簡單。
一行人進村,杜如晦便召集村民,告訴他們郡守大人正在想辦法籌集糧食之類的消息來安撫人心。一開始還沒什麼,可在老杜說完了消息後,又問發生沒發生過一些不公之事,若發生了,說出來,本官爲其做主。
大面上,沒人說。
大家都是一片你好我好大家好。
既然如此,那就走唄。
馬車和官差們重新準備出發。
可誰知剛走出去不到一里地,後面的官差就聽到了一聲呼喊。
扭頭一看,一個眉清目秀的年輕女子正在追趕這邊。
杜如晦讓人把這女子接過來,詢問有什麼事。得知……這女子名爲“柳氏”,丈夫被母端兒招募,成了逆犯。而大槐樹村的村長家有個傻兒子,村長擅自做主,讓她改嫁到家裡,替自己家傳宗接代……
結果傻兒子傳不下來,村長親自上……要辱了她的身子,她不從,以死相逼,村長無奈,只能把她關了起來。
今天是趁着主簿大人召集村民,她才逃出來的……
求主簿大人爲她做主。
老杜那脾氣,嫉惡如仇。
聽完這話後直接就命令車馬掉頭,二十個官差凶神惡煞的回到村裡就把剛纔還高喊什麼支持郡守大人的村長給抓了起來。
一番涉及到倫理的桉子細節不必再說,最後,老杜依大隋律,證據確鑿的情況下命令五個差人壓着這明明和善,卻是個人面獸心的老漢前往河津,關押候審。
而杜如晦在審桉時,李臻卻留意到,當宣判村長時,這些村民眼裡並沒有什麼“惡霸被除”的快意,反倒看着那被官差保護起來的女子滿眼寒冷。
也不知道是窮山惡水出刁民呢,還是說着村長雖然私德不修,但在村裡卻頗有威望。
想不通。
可照這麼下去,就算村長倒了,這同姓同系的大槐樹村裡,估摸也沒這女子的位置了。
於是,李臻又跟杜如晦耳語了幾聲。
押送的隊伍從5人變成了6人。
多的一個人是帶着這貞潔烈女回河津,在城主府裡安排個僕役之事。
暫時,也只能這樣了。
二十來人的隊伍瞬間就剩下了十幾個。
在村民急轉直下的態度中又離開了村子,似乎一下子懂了父母官之不易的李臻也沒多說什麼。
老杜又沒做錯。
衆人繼續上路。
從河津到三量山,走了三天。
三天的風餐露宿,等來到了三量山之下,終於得到了緩解。
三量山下有一水潭,是山上泉水積流而成。
一羣在炎炎夏日趕了幾天路,早就有些睏乏的人們包括李臻在內,所有人都穿着兜襠布站在水潭邊洗了個爽。
連玄奘也沒例外。
此刻的僧人不再身穿白衣,取而代之的是一件普普通通的灰色僧衣。
顏值也下落了一些。
不過始終沒咱老李帥倒是真的。
一羣人洗的清爽,生火竈飯,晾乾烘衣。
就在水潭邊,沒有任何隱藏身型的跡象。
尤其是夜晚,更是點了好大一堆篝火,用幾條薰魚搭配夏日已經開始發老的野菜和幹餅煮了兩大鍋湯鮮味美的粥,吃的呼嚕呼嚕的,大快朵頤。
而又修整了一夜後,第二天一早,算是提前告知山中之人我們來了的杜如晦帶頭進山。
剛翻過一個緩坡,李臻就瞧見了路邊的幾十具已經腐爛到蚊蟲漫天飛舞的屍首。
正想去看看的時候,就聽杜如晦說道:
“道長,你那東西,就是我從這些人身上得來的。”
“……”
李臻一愣,問道:
“這些人……是你們殺的?”
“嗯。當時來不及處理屍首,便堆在一起了。這羣人就在爭搶那東西,結果我們出現後,不分青紅皁白,就像是失心瘋一般朝我們撲來。沒辦法,只能就地斬殺。看樣子……兵刃似乎都被拿走了。“
杜如晦微微搖頭,顯然,現在看到這些腐爛的屍首,心情並不算多麼愉悅。
而就在這時,馬車裡的成玄英忽然拉動了一下老師的衣角:
“老師。”
“嗯?”
“屍體若不處置,恐有瘟疫滋生……要不……弟子放把火燒了吧。”
小道童眼裡雖然有些恐懼,可源自修道之人的慈悲,還是不忍看到這些屍首在荒野中腐爛。
而不需要李臻回答,聽到這話後,玄奘便唱喏了一聲佛號,柔聲對自己這個小笛子說道:
“好,爲師帶你去。”
二人飄飛而出,落於這些蚊蟲侵擾到已經有蛆蟲出現的恐怖屍首旁。
僧人跌坐,慈悲往生之經迴盪在山林之間。
而小道童則強忍着那份不適,從布袋裡拿出了一沓黃紙。
也不用血,也不用硃砂。
手持劍指口中唸誦振振有詞,片刻,手指在黃紙上勾勒數筆,捏起甩出:
“引火符!敕!”
一張空白黃符憑空自然,眨眼之間化作了無源的天火,降落在這堆積於一處的屍首之上。
很快便燃燒了起來。
可下一刻,玄奘忽然覺得不對,經文之聲雖然未斷,但手中卻出現了金鉢虛影,朝着屍首倒扣而去。
“嗡!”
“彭!!!”
爆裂之聲忽然炸響,無數血肉蛆蟲化作了肉泥,炸到了那金色的虛影之上。
“啊!!”
道童一個趔趄,顯然被嚇到了。
但卻被二師扶住了身子,溫柔的拍了拍他的後背:
“莫怕,莫怕,此是屍爆,天氣炎熱時,亡魂離體久了,心生怨氣所引。爆這一下,便是怨氣消泯,往生極樂。”
“呃……”
小道童滿臉慘白。
身子都在哆嗦。
而聽到了動靜的官差們也有些不安。
不過隨着玄奘的解釋,倒是鬆了一口氣。
而李臻那卻有着更科學一些的解釋。
天氣炎熱,人體封閉血肉腐爛產生沼氣,遇火爆燃……
但顯然這說法比不上玄奘。
所以他沒吭聲,只是道家的往生咒與佛經融爲一體,迴盪在山林之間。
火勢洶洶。
很快,黑煙沖天。
接着,便只剩下了燻黑的骨頭。
“人活這一輩子……從呱呱墜地到客死他鄉……到頭來不過是一具白骨。唉……”
杜如晦一聲嘆息。
李臻沒接話茬,只是揮了揮手,金光組成了好大好大一把金鏟,在地脈的配合之下,一剷下去,便是一個深坑。
再一鏟,剷起了那些白骨,填了進去。
最後,泥土覆蓋。
大地亦如亙古,埋葬了無數世間的愛恨情仇與陰謀詭詐,卻未有任何言語。
生於斯,長於斯,最後……安眠於斯。
這是它給世間最大的溫柔。
而等小徒弟回來,看着他那仍然有些心慌的模樣,李臻笑着摸了摸他的腦袋:
“做的不錯。”
恐懼,是本能的情緒。
可恐懼之下,依然恪守本分,便是慈悲。
他徒弟的心性,至少在李老道自己看來,已經超越許多人了。
而興許是因爲這黑煙沖天,亦或者是人家早就發現了他們。在衆人繼續前行了大概兩三百米後,十幾個看起來蓬頭垢面的漢子提着刀,出現在距離他們不遠處。
杜如晦看了一眼後,便跳下了馬車,喊道:
“本官河東主簿杜如晦,爾等可還記得?”
幾個漢子立刻點頭,臉上是一抹莫名的期待。
而其中一人喊道:
“杜大人,便是軍曹命我等前來接大人的。只是這山中崎區難走,大人這車馬……”
“貧僧在原地照看吧。剛好安撫下玄英,如何?”
玄奘主動站了出來。
聽到這話,杜如晦點點頭:
“也好。那……道長,就你我二人前去吧,如何?”
“好。”
見李臻答應,杜如晦又對那幾個官差說道:
“你們也留在這吧。”
“是。”
吩咐完,杜如晦帶着那捲由杜維雍親自所書的安撫令,剛扭頭,就看到了李臻手裡多了一袋子糧種。
好哥們,有默契。
無需多言,杜如晦便猜到了道長要做什麼。
而這時,玄奘一聲佛號:
“花開見佛~”
展開了口袋看了一眼已經露出了芽頭的麥子,李臻點點頭:
“走吧。”
倆人來到了這十幾個穿着粗糲衣衫的漢子面前。
見他們雖然有些瘦,但不似滿臉菜色的模樣,李臻估摸這山中應該不缺什麼吃的。
這時就聽杜如晦說道:
“這三量山中藏了許多人,但因爲母端兒當年也不是什麼正規軍,這些人大多以當時所屬部隊爲主,個不侵擾。咱們現在要去見的,應該就是我上次遇到的王軍曹了。對吧?諸位?”
“……嗯。”
幾個漢子點點頭,但卻不多言,只是一拱手:
“二位,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