憂然
5月12日,天地乍然變色,四川7.8級強烈地震,身在北京的我,坐在7層大廈中,只感到頭暈目眩,然後便是互聯網迅速的消息鋪天蓋地,我心中登時一顫!因爲正在地震當時,我還正與一位四川的好友聊天,後來她突然不見了,沒有說一聲,就不再回消息,我起初沒有在意,被叫去做着每天一成不變的工作,回到座位上時,我同事說,你的手機響了,我亦沒在意,打開一看,是那個突然消失的朋友,我發短信給她,問她怎麼了,她說,地震了!她身在成都,還好無恙!
晚上回到家,我才知道災情如此嚴重,我的心情也有如青城山落下的巨石,沉到谷底!
我是地道的北京人,可是,卻從小跟四川有着不解之緣,有着一份莫名難言的情感!也許是巧合吧,這二十四年中,身邊出現了太多的四川人,與我興味相投!
美麗的舅媽,讓我初識四川美女,並改變了我的飲食習慣!來自四川,身形小巧、個性豪爽的同學,如今身在國外,已經如坐鍼氈,四川的同事小米,是我第一份工作中,第一個對我善意提醒的人,這份真,我將永遠銘記,發小的男友,一口一個姐的叫着我的妹夫,彬彬有禮又直率的四川男孩,我忠實的讀者,如今已經是十分要好的朋友,也就是在地震當時正在與我QQ的女孩,曾陪我走過了一段辛苦迷茫歲月的好友!皆在眼前閃過……
也許有人不相信,四川的災情,在我心中的震動,絲毫不比真正的四川人少!
旖旎多姿的九寨溝、山石奇雋的青城山、熊貓之鄉、天然動物園臥龍、天府明珠、千古不衰的都江堰,雄偉壯麗的樂山大佛、清幽獨秀的峨眉山、書卷流香的杜甫草堂、瀘沽湖、望江樓、劍門關……種種的種種,無不是我所向往的勝地!
在我心中,四川,便意味着美麗!美麗的風景、美麗的女孩!
可是四川,難道因爲你太過美麗,傾國傾城,於是纔有瞭如今的天妒紅顏、傾倒天地?
我甚至還沒來得及一睹你絕色的容顏,一場災難,便將你的風光奪去!
然,很快,我發現我錯了!
一夜之間,長如盤龍的獻血隊伍、三天6億的募捐奇蹟,淚水決堤的溫總理、4500封遺書、壯懷悲絕的空降兵……
擡眼、驟然發現,你的風采依舊、風骨傲立!
我於是感動,淚眼迷濛!
一場災難,打不倒四川,更打不倒中國,一場災難,反將我們的心緊緊連在一起,全國上下空前團結!
爆滿的血庫是見證、三十多億的募捐款是見證、義無反顧的志願者、堅強的四川人民,種種感人事蹟皆是見證!
所以四川,全國人民與你在一起,我相信,明天的你依然美麗、絕色傾城!
離恨天(7)
憂然
“是你!”
承儒眼中顯然有一剎那變換,望着柳連,怒火自心裡涌上眼底:“你……是柳連!”
沒錯,他是柳連,當時經常出沒在東宮的齊王府侍衛,李元吉對他極其信任,可是……玄武門後他卻不見了身影,死生無訊,李承儒望望柳連扶緊無憂的手,心中陡然明瞭……
哼!又一個叛徒!與……楊若眉一般!
柳連不語,承儒雖是長大了些,卻仍是能認得的……
李承儒眉心一聚,嘴角滲出狠狠紋路:“給我殺!殺了這個叛徒!”
一聲怒吼,震徹整個山林,飛鳥驚入雲霄,身邊女子俱如脫兔,衣袂迎風,長劍劃破靜謐深林……
柳連反應亦是迅疾,令無憂靠好在樹邊,便迎身而上,早已有所準備的利劍猛然出鞘,事關無憂安危,出手之下亦是毫不留情……
一名女子倒在地上,鮮血染紅了瑩白色衣衫,無憂眼中波水重重,卻倒映不清眼前的一幕……
殺戮!又是殺戮!這無休無止的殺戮要到何時停止?自己早猜到能有如此號召力、令前東宮之人誓死效命的唯有李承儒,方纔要一探究竟,爲李世民絕去這潛藏的黑暗殺機……
可是,自小溫和的承儒,固執出乎自己預料,如今再將柳連牽連進這以一敵十的殺戮中,要如何是好?
刀劍揮舞無眼,眼見柳連已漸漸落在下風,皮肉撕裂的聲音分外清明,無憂勉力撐起身子,心中涌起股莫名強烈的力量,站直,隔着衆人廝殺的混亂,對向承儒:“承儒,停手吧承儒!冤冤相報何時了?你今天殺了柳連,明天……我亦會殺你,以報我救命恩人,而你的死忠之士,勢必如現在一般,窮盡全力爲你報仇,成功,我的孩子不會放過她和她的家人,失敗,她們亦皆是活生生的人命啊!承儒,這就是你要的嗎?這就是你要的……報仇雪恨嗎?”
承儒擡眼,心中卻不期然有一絲顫動,隨即穩定住心神,父母慘死的一幕一幕,涌上心頭,便矇蔽了雙眼……
“難道……難道我爹孃的命便不是命,便要白白死去嗎?”
“承儒!死者已矣!當時的狀況不是你死就是我活,若是你……你有的選擇嗎?若你是當今陛下,你會做怎樣的選擇?告訴我,不要昧着良心的告訴我!”
無憂一字一句伴雜着刀劍相撞的聲音刺耳明晰,是啊,自己會怎麼做?會……怎麼做呢……
承儒嚴峻的臉上終有一絲牽動,柳連已身中數劍,奮力推開齊齊殺過的衆女子,向無憂方向退去:“無憂,我護着你快跑,陛下該是要到了,我……”
一句還未說完,幾支長劍再又襲來,柳連揮劍隔開,其中一劍猛然向無憂一轉,柳連手疾眼快,忙將無憂抱在懷裡,滿身鮮血,沾染了無憂月粉色衣衫……
柳連背上又中一劍,無憂望着苦苦冥思怔在當地的承儒,嘶聲道:“承儒,不要再多添人命了,如此這般,你的心……又可能安穩嗎?!”
承儒身子一抖,猛然間擡起頭來,無憂面色蒼白,嬌脣泛出淡淡紫色,一滴血飛濺在自己臉上,竟令全身俱是一冷,顫抖如劇……
不會的,自己不會安穩!不會……
心中豁然清晰,立忙疾呼:“住手!都……住手!”
衆女子收劍閃在一旁,柳連望一眼眼神迷茫的承儒,腿下終於一軟,單膝跪倒在地上,用劍撐住地面,鮮血順劍流淌……
衆女子皆是特訓出來,武藝絕非泛泛,柳連氣喘吁吁,卻知此地不宜久留,既然李承儒正在茫措之際,自應趁機快走!
回身拉過終於松下口氣的無憂,強牽脣角:“無憂……快……走!”
“柳大哥……小心!”
而無憂晶瑩的瞳眸卻倏的驚抖,伸手欲推開柳連,怎奈柳連握住自己的手太過牢固,自己竟沒能推開他……
鮮紅的血,隨着穿心而過的冷劍,在無憂眼裡迅速蔓延,一聲劍離骨肉的聲音,直震得人心骨俱碎……
胸前熱流汩汩如泉,可手,仍牢牢把住無憂肩膀,深暗的眼,一瞬之間粲然如華,卻又轉而不見……
似含了微微笑意的臉,自無憂眼前慢慢消失,無憂只覺得全身上下有如被一盆冷水澆灌而下,麻木、僵硬得沒有一點只覺……
伸手下意識抱住柳連身體,狠狠望一眼手持長劍的女子,正是最爲頑固不化的清碧沒錯!
“柳大哥!你……你叫無憂這一生……”
“不……不……許……不許……你說……什麼……虧欠!”
“柳大哥!”
再無法忍住眼中滾熱的淚水,滴滴灑落在柳連血肉模糊的身體上,柳連卻有一笑,覺得好暖、好暖……
“無憂,我……我很……很幸……福!你知道嗎?此生……能……遇見你……就……很……幸……福!”
一股熱血,自深情的口中噴涌而出,無憂抱緊柳連的身體,卻不相信他那令人心痛的笑,真的就是幸福的嗎……
“柳大哥,無憂欠你的,欠你……”
一陣冷風呼而狂過,令無憂身子不覺劇烈顫抖,柳連手中長劍發出微微響動聲音,雙手已失了力道,眼簾沉重的漸漸垂下,卻唯有那染滿鮮血的脣邊,還掛着依稀滿足的笑意,堪比春風……
“柳……大哥……”
無憂輕輕呼喊,得到的自只有一陣沉默……
周圍頓然寂靜無聲,風、樹、鳥聲鳴叫,俱都沒了……
安靜、好安靜……
離恨天(8)
憂然
承儒睜大眼睛望向清碧,清碧嘴角卻有絲淡淡的笑容,向來只冷漠陰狠的她,此時笑中卻有絲不可輕見的柔和……
承儒不可思議的顫抖嘴脣:“清碧……你……你……”
他說不出來,他不知道是否該指責她,殺柳連——這個也許間接害死了父母之人,亦是他所願,可是……
誠如無憂所說,那顆心中,頓時抖動如劇,恐便這一生都會如此吧……
清碧惘然一笑,那笑終於變得明晰而慘淡,對向承儒,眼裡卻似有水流滾滾流動:“少主,我……對得起太子了!對得起……他的……一番憐惜了!”
“清碧……”
承儒一聲未落,一束鮮血如水蔓延,在承儒眼裡,逐漸化作一片火紅……
痛、好痛……
眼底、心裡,好痛……
眼看着清碧倒在地上,脖頸處鮮血如注,承儒站在原地一動不動,一動……都不能動……
樹林中突有沙沙作響的聲音匆促,無憂擡眼,果然,是李世民親自率了部位精兵姍姍來遲……
無憂心中一揉,一陣目眩,一時之間,世民、兵衛,俱交融在一起,模糊一片……
“無憂,無憂……”
眼中映出的最後一點景象,是李世民焦急的臉孔,她感到,他抱住了她,可全身卻沒有一點知覺,耳中只聽到一聲聲呼喊,急促、慌亂、夾雜着無盡痛楚……
☆☆☆
風聲、雨聲、打殺聲、刀劍聲……
一片混亂……
“不!不要死……不要……死!”
一聲聲驚懼痛苦的囈語,在顛簸的鸞車內不斷響起,李世民拉緊她的被襟,卻止不住無憂身子的顫抖,額頭之上,冷汗涔涔流淌,卻怎麼也喚不醒沉在噩夢中的無憂……
李世民擰緊眉頭,拉住無憂顫抖的手,目光一分不動的凝視着眼前女子,無憂……我要如何才能緩解你在夢中的痛苦?如何……才能令你清醒?
車駕終於緩緩停穩,內侍官掀開車簾,立有宮女迎上欲要攙扶皇后,李世民探出身來,凝重面孔,迫得衆人低下眼去……
帝王之身偉岸,懷中抱着虛弱昏迷的女子,一步步小心走下車來,迎接官員、宮女內侍,竟皆不敢作言……
下得車駕,到立正殿的路並不遙遠,李世民無所旁顧的抱緊無憂,無憂淺緗色裙幅在風中輕輕飄擺,帝王眉頭深鎖,其間掩不盡的落寞哀愁……
一路之上,仿似沒有一個人,也沒有一點聲音,眼中、心裡,俱只有這深愛女子憔悴的面容……
進到立正殿,彩映慌忙迎上身來見禮,見到李世民臉上陰雲密佈和無憂昏迷的臉,心中已多少了知,忙爲皇后整好牀被……
李世民將無憂輕輕放好在牀上,急向身後吩咐:“快傳蕭御醫!”
一名內侍急忙去了,彩映眼裡幾要滴下淚來,卻仍壓抑住聲音,低聲道:“陛下,前日垂拱殿內侍總管來報,說……太上皇病重,若陛下回來……”
“什麼?”
李世民擡頭望向彩映,撫摸無憂額頭的手,頓然停止!
彩映連忙跪下身去,卻不言語,李世民怔忪片刻,呼吸有一瞬間停滯,望望牀上仍輕聲囈語的無憂,心底突有種不能言說的痛迅速擴散……
病重!病重!
他怎麼也沒有想到,他的至親、他的至愛,竟於一時與這兩個字糾纏不清……
難道,便真是天意嗎?
李世民從不信命,可卻不由得深深嘆息……
離恨天(9)
憂然
太上皇病情來得兇猛迅疾,似只是幾天時間便一發不可收拾,李世民詢問過御醫,說是就在這兩天了……
而無憂則因在陰溼的環境下,幾日未曾用藥,再有情緒波動,精神的巨大打擊,使得身體狀況雪上加霜,反比去九成宮前更加糟糕……
李世民感到前所未有的迷茫,一切怎會在一夕之間變成這般模樣?他辛苦治下的大好河山,他終於換來的四海昇平,難道……亦要在轉眼間化作泡影嗎?
都是假象嗎?都是嗎?若不是……爲何上天要做這樣的安排,讓他得到了天下,卻令靈魂悵然若失……
貞觀九年,庚子日,太上皇李淵病體沉重,不復醫藥,終在垂拱殿駕崩,李世民下詔,舉國鳴哀……
喪禮一天,君王哀痛不已,父親種種的好,皆在這一時涌進心裡……
亦在病中,卻一刻沒有晚來的無憂,着了素淨的白衣紗服,身體纖瘦,明明仍然虛弱不堪,卻步態沉穩,不露一些乏力、儘量顯得端儀不失……
李世民望見她來,沉重的心中更添一陣酸澀,他知道,無憂身體並無一點好轉,看那蒼白如雪的面容,便知她有多麼艱難,只是此情此景,既不宜令她回去,亦不能流露過多關切,只能靜靜的望着、望着……如此而已!
眼中,並無一絲神采……
喪禮畢後,李世民決定守喪月,一切日常事務皆由太子承乾在東宮處理……
切切不捨的望無憂一眼,心中有太多難耐,無憂,我如何願意此時離開你的身邊,只是無論於公於私,於理於孝,這都是我應該做的!
無憂眼中略現些疲憊,卻有萬分瞭解,只一對視間,便窺探出他心裡的那些掙扎……
噙淚的眼中,飽含深深肯定的光澤,亦有一絲安慰,閃爍在淚光中……
☆☆☆
太子太子監國!承乾突感到一陣茫然,往日學來的一切,似皆散做雲霧,腦中一時空白……
來到立正殿亦難掩無措,無憂靠在牀邊,靜靜觀看兒子的臉,已洞察無餘……
“承乾,這次父皇對你委以重任,要好好把握,莫要再貪玩了!”
無憂拉住承乾的手,承乾感到有一些微涼,母親那勉強撐起的笑中,滿是深深憂慮……
他知道,母親多是擔心他的,這些年來,自己的一切不安皆被母親看在眼裡,而正是母親時時有心的撫慰,才令他堅持到今天……
可是……
承乾望望母親消瘦的面容,心中如利劍穿刺,忍不住陣陣疼痛:“母后放心,承乾定不負父皇所託!”
無憂點點頭,握緊承乾的手:“承乾,母后知道,你心裡一直有一個結!”
說着,目光低落在承乾左腿之上,另一隻手輕輕撫摸:“可是,你不能因此而對你的父皇有所懷疑,父子之間,若也是心存猜測的,只恐怕……”
“母后!”
承乾擡頭,打斷了母親:“母后別說了,承乾都懂,只是……”
話到嘴邊,突然難以啓言,沉默,垂首不語!
無憂輕輕一嘆,心疼道:“只是你認爲在你受傷後,父皇……更加偏愛青雀,對嗎?”
對望母親的眼,依然沉默……
無憂輕道:“承乾,莫要多心了,其實,父皇嚴厲要求於你,正因爲你從小便是太子的緣故,不能過寵了,而青雀他不是,況且……”
想到李世民偏愛青雀的理由,無憂臉上掠過一絲紅潤,掌心亦有一點溫熱:“況且,父皇也是愛你的,只是你心裡,拒絕感受到,他的嚴厲纔是對你的期望和愛啊!”
“母后……”
“承乾!你要知道,這家國天下之託何等沉重?豈容半點疏忽?”
承乾點點頭,眼中卻流露一絲悵然:“可是母親,父皇是父皇,青雀……是青雀啊!”
無憂眼眸微微凝住,望向兒子,原來承乾的心裡,還有更深的顧慮……
是的,青雀是青雀,隨着孩子一天天長大,青雀又是多才,李世民的偏愛,難免不會令他心生他念……
心中不期然一痛,難道這皇家奪嫡之爭,便真就是無可避免嗎?
無憂坐起身子,鄭重望着兒子的眼:“承乾,你要相信自己,相信父皇,所謂‘聖人之道,爲而不爭。以其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1)。’天之道,不爭而善勝(2)啊!”
不爭而善勝!承乾深黑的眸子定在母親臉上,光澤變換,母親殷殷期望的眼神,令他血液不自覺滾燙全身……
母后,母后,母后在他眼裡,突然變得模糊不清……
眉心緊緊凝結在一起,目光堅定:“母后放心,兒臣……定不負您所望!”
是的,不負母后所望,不爲別人,只是爲母后,就只爲母后一人,也定要做好這個太子!
望着兒子終有自信閃爍的眼,無憂欣然一笑,卻再不言語……
………………
(1):《道德經》第81章:“聖人之道,爲而不爭。以其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
解釋:聖人的法則,有作爲而不爭奪。雖然他不爭,但天下沒有誰能與之爭鋒。
(2):《道德經》第73章:“天之道,不爭而善勝。”——不爭者反而善於取勝,這是普遍的規律。
離恨天(10)
憂然
匆匆過有兩月,羣臣私下商議,皆認爲李世民孝道已盡,請求君王上朝聽政,李世民採納,經過此次,方纔發現太子承乾雖表面冷淡、不屑於世,可認真起來卻頗能裁斷政務(1),遂,瑣細事務仍由太子主理,心中感到一陣慰然……
只是心中始終有根利刺不願面對,怕被它穿透了自己的心、自己的靈魂!
望着無憂勉強微笑的臉,一天天消瘦,她雖極力掩飾身體的每況愈下,可心,又如何能夠失去感覺,越是這樣的遮掩,越是令他心痛如絞……
有時想想,一國之君,竟是這樣虛無飄渺的四個字!
什麼……也不能做到!
無憂勉力支持的笑容並不能維持多久,望着李世民思念懇切的眼神,心中亦是愴然,然而一切都非人力所能企及,貞觀十年夏季,六月的天裡,豔陽流火,可天空卻偏是一片灰白的顏色,籠罩着肅穆皇宮高牆,望不盡遠處雲端那高聳的層層山巒……
立政殿,已是皇宮最爲安靜的角落,卻也蘊息着隱隱風波,無憂深知自己身體已難復從前,卻發現令她擔心憂慮的事情,越來越多……
楊若眉是常來陪着她的,待李世民回來,又會適時的走開,每次望着她默然離去的背影,無憂都會有陣莫名感慨……
楊夫人!只可惜,她是楊夫人——一個自顧尚且不暇的身份啊!
這日清晨也是一樣,楊若眉着了單色純藕粉織帛衫,豔麗的顏色並不適宜立政殿的氛圍,然而清素的顏色又不免令人心生淒涼,楊若眉故着了這雅緻清麗的顏色,顯得端莊而安靜……
“姐姐,您好好躺着,莫要起身了!”
楊若眉扶着無憂的肩,似又消瘦下不少:“姐姐今日不叫我來,我也是要來的,何以這般着急?”
無憂依然強撐起身子,在錦牀紗幔邊輕輕靠好,望着楊若眉的眼,凝了絲鄭重:“妹妹,這許多年下來,是能見得人心的,故……”
亦如往日的幾聲咳嗽,直震得心口微微疼痛,楊若眉急忙輕撫她的軟背,焦急道:“姐姐不要多說話了,還是先歇息下吧!”
“不,不……”
無憂搖搖手,那手,依然如玉,卻略顯得蒼瘦:“我怕……我怕我不說……就……再沒機會了!”
“姐姐怎麼這樣說?”
楊若眉心中一急,竟滴下淚來:“姐姐還年輕,若叫陛下聽去,又要傷心了!”
無憂微微閉目,再緩緩睜開,拉住楊若眉的手,悵然一笑:“歲月如流,生命若此,該去的總是會去,該留的卻未必能夠留下……”
聲音有一些凝滯,頓了一頓,方纔繼續:“妹妹,我有件心事放不下!還要交託給你……”
皇后的聲音帶着淺淺的涼,卻聽得楊若眉心中一陣火熱,交託給她!是多麼沉重的四個字,又是何等哀涼:“姐姐儘管說,只要若眉能夠辦到的,一定……一定……”
莫名接續不上自己的言語,只暗暗落淚,輕輕幾聲抽泣……
無憂心上也有不覺得痛楚,這顯而易見最後的託付,任誰都會忍不住心上最軟處的疼吧……
只微微一笑,卻是無奈道:“妹妹,這自古後宮之中,女人爭鬥最爲繁遽,這些年看似風平浪靜,實則波濤暗流,想妹妹亦是切身的感受!妹妹……”
無憂本想忍住不咳,卻終還是側過頭,輕咳了幾聲,楊若眉依舊撫着她的背……
無憂回首,眼光變了一種祈求,那是在這雙眸子中,極難見到的一種,如此懇切:“妹妹,我在時還好,若我不在……若我不在,你會好好照顧我年幼的兩個孩子嗎?”
楊若眉豔美瞳眸驚光閃爍一凝,如此之重的囑託,她着實沒有想到,凝看着無憂,半晌沒有言語……
無憂亦望着她,輕道:“潸兒還好,她還小,什麼也不會記得,在奶孃身邊安靜長大便好,可是兕子……兕子和雉奴不一樣啊,他們都是半大的孩子,都已經記事,若有一天我不在了,要他們……要他們如何……如何面對?”
動情處,淚水已然滾落,綿延在臉頰邊,令面前女子亦是淚水傾決,楊若眉輕輕拭去眼邊淚水,哽咽道:“姐姐放心,雉奴和兕子自小便與我不疏,我更將他們視爲己出,姐姐……姐姐……大可以放心!”
說到最後,淚水染溼了妝容,起身回過頭,掩飾些內心已極的悲傷……
無憂望着那嬌麗的背影,依然溫潤的笑笑,無力卻是滿心慰然,輕輕從枕下拿出封信箋,慢聲道:“妹妹,這個你拿去,若是……若是宮中有何爲難你之人……比如……比如貴妃!你便……讓她看清這樣東西,必要時……可呈給陛下!”
楊若眉回過身來,眼角仍掛着未乾的淚水,接過信箋,疑問道:“這是什麼?”
無憂一嘆:“到時候你便會知道,但……我卻希望……你永遠不要用到它!”
“姐姐……”
楊若眉話音未落,無憂便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發上僅有的墜花顫動如劇,嘴角溢出鮮紅的血來……
楊若眉大驚,急忙奪身上前:“姐姐……”
說着,向一邊淚眼濛濛的彩映稍加眼色,彩映隨即會意,咬住嘴脣,匆匆奔出立政殿去……
明明夏季時分,驕陽熱烈,可立政殿內外卻忙做一團,一切俱是灰濛濛的一片……
李世民面罩嚴霜,腳步匆匆趕來,正迎上慢步出殿的楊若眉,不期然與君王目光相對,涌動的熱流悄悄滑落在臉頰……
李世民心頭立時揪緊,慌亂的步伐,完全失去了往日的沉穩,錯亂着直奔入內殿中去,一股股藥味濃烈撲鼻……
無憂靜靜躺在牀上,一干御醫麻木的立在一旁,施禮,卻不敢看君王一眼……
李世民慢慢走到牀邊,坐下,輕輕撫摸無憂的臉,手在不覺間微微發顫:“無憂……”
“嗯!”
幾不能聞的應聲,無憂緩緩睜開眼來,水似的眸子映出君王凝重的面容:“你回來了?”
“嗯!”
同樣的應聲,喉間卻涌上股莫名之流,堵住了言語……
無憂眼光繞開他偉岸的身軀,落在一直靜立在一邊的史官身上,李世民亦沒有像往日那般呵斥御醫,想已是沒有必要了吧……
“無憂,承乾說,不如……大赦天下……”
“陛下……”
無憂半撐起身來,凝眉焦急望去:“切不可!”
李世民連忙扶住她,無憂只按住他溼涼的手,輕言道:“陛下,死生有命,非人力所能及,大赦天下乃國之大事,不可多舉,況,這些亦是陛下平素不做之事,又何以因我一人而爲?若此,我倒不如立刻……”
“好,好!都依你!”
李世民忙將她摟在懷裡,不令她說出下面的話來:“別說了無憂,別說了……”
無憂卻是安撫的笑笑,依舊淡然:“陛下,玄齡侍您多年,小心翼翼,朝中機密之事不曾泄露絲毫,前些時候無意惹惱陛下,若無大錯,望陛下念及他忠心一片,便不要追究了!”
“嗯!”
李世民抱緊她的細肩,從何時起,這瘦弱的肩膀已無形擔起他許多壓力……
“至於我的親族,因我的緣故而獲得祿位,既非因才學,便易受滅頂災難,故望陛下莫要置他們在實權高位之上,以保全後世子孫,他們只以外戚身份定期朝見陛下,便足夠了!”
“嗯!”
無憂依舊笑,和暖着他哀涼聲音中深深的痛苦:“我活着時,並無益於人,死後更不能……”
“無憂……”
縱是心中已經認定,可那個字真的刺入耳中,仍是針扎一樣疼……
無憂玉手撫上他英俊如初的臉孔,線條流暢分明,經了歲月的滄桑洗滌、更突顯男人堅韌剛毅的傲然風度,只是那眼依舊如故,幽深、卻如水款款溫柔……
“我死後,陛下無需修建陵墓,耗損財力,無憂只一區區女子,雖貴爲皇后,卻與常人無異,只要依山做墳、瓦木爲棺即可,無需金銀珠寶、無需美玉絲帛,亦不會令賊者心生歹念……”
忍不住幾聲劇烈的咳嗽,一股熱流倏然涌上喉間,口中腥味瀰漫,沿着脣角滴出點點鮮紅……
李世民趕忙扶穩她顫抖的身子,想要言語,卻被無憂急聲打斷:“另……另望陛下親君子、遠小人,聽言納諫,節省勞役,那麼無憂……無論在哪裡……亦可安心了!”
“好!好!我都記下了!記下了……”
李世民用寬袍龍袖抹去無憂嘴角滑落的鮮紅:“別再說了!”
將頭深深埋進無憂香軟的髮絲中,滾熱的流溼透無憂發簾……
無憂擡手輕輕撫他,掌心中有些微冷汗,李世民反手握住,輕吻,卻說不出話來……
無憂笑笑,她想給他一些安慰,卻也自傷感,說不出一句,只是自腰間取出個晶瑩碧透的小瓶,遞在李世民眼前:“本想……我會陪着你……一輩子!”
李世民伸手接過,眼裡有分明可見的傷悲:“這是……什麼?”
無憂眼神微悵:“毒藥!”
“什麼?”
僅僅兩個字,偏偏如千軍萬馬奔騰進心裡,奪過那璀璨奪目的碧玉瓶子,眸心射出萬丈光火……
一個清滌出塵的女子,腰繫奪人性命的毒藥!本想着,會是一輩子……一輩子……
她說……
“無憂!”
李世民將碧玉瓶子握緊在手中,無憂舉眸望他,仍只是平淡寧和的笑容:“若……陛下有何不測,這……便是我的歸宿!“
歸宿!
輕描淡寫遮掩去其中酸甜苦澀,只是李世民聽來,卻更多一分痛楚哀傷……
李世民半晌無言,心底奔涌的痛,在眼裡漸漸清晰……
無憂淡笑,靠在他的懷裡,聽着他的心跳聲音,時至今日方纔真正了悟、什麼纔是幸福……
身心已是倦極,微微閉目,胸口沉悶得透不過氣來,鮮紅的血流隨着盡力壓制的沉咳聲、漫漫滲出嘴角……
“無憂……”
李世民輕輕晃動她的身子,聲音中的痛苦萬分糾纏成一絲哽咽……
無憂緩緩睜眼,無力,卻仍強自綻出幾乎不見的笑容,不,是能見的,至少他,一定……能夠看見……
她確信!
“都下去!”
李世民沉聲吩咐,眼光掃向四周或抽泣、或是無奈垂首的宮女御醫,心底已沒有了曾經憤怒的感覺……
唯有哀悽!
人,一個個退去,李世民擡眼望向一旁的站立史官,君王目光閃爍凌厲,如刀鋒劃過史官的臉頰,史官身子一滯,頓感臉上燃燒般火辣,不禁低垂下身子,施禮:“臣,告退……”
李世民未作言語,扭頭不再看他……
離恨天(11)
憂然
偌大的立政殿,倏然安靜,只有靜若夜蓮的女子,輕輕靠在男子胸前,恬淡安適,男子圈緊她的手,微微顫抖,女子伸手握住,仍給他安慰的笑容:“人終歸逃不過命數,早晚都是一樣!”
李世民依舊不語,只是貼着她的發,屏住呼吸,不願一絲一點攪亂無憂的聲音,無憂理一理略有散亂的髮絲,安然道:“現在的我……定是憔悴多了?”
李世民心中倏然抽痛,一聲悲嘆再無些許掩飾,哽咽道:“沒……沒有!我的無憂……永遠……永遠都是……那……那夜空安然的皎月,菂心潔色、令燦星相捧,永不……永不離棄!”
永不離棄!
無憂澀然一笑:“該聚該散,聚散如戲,人總是要分開的,越分……越遠……”
言及痛處,眼神不禁暗暗失落,李世民望着她,忍痛收斂住眼中傷悲,輕輕放無憂靠好在牀邊,轉身走至梳妝檯前,鎏金妝盒雕刻牡丹盛放圖,曾是女子多麼鍾愛的一種,如今已是退了顏色……
無憂微微轉目,無力凝看他慢慢走來,臉上帶着悽然的一絲苦笑,慢聲道:“前些天,去向若眉學了描妝,也不知……也不知行不行!”
聲音漸弱,默默低下頭去,掩飾不能自已的痛苦,無憂淡白嘴脣輕輕抖動,噙着水霧的眼,分外晶瑩透徹:“一定……不行的,你那麼笨手笨腳!”
伴有咽噎的玩笑話,依然無力虛弱,李世民淡笑,擡眼道:“那……就試試看!”
雕花妝盒輕放在牀榻邊側,打開,明亮的銅鏡面,迷晃無憂的眼睛,李世民手捏青黑色眉筆,略擡起無憂秀臉,一筆一筆描畫出遠山煙翠眉,青黛含着情意深重……
無憂淡淡微笑,不禁悵然淚下:“古說畫眉之樂、畫眉之樂,這樂在何處呢?”
李世民輕輕拭去她眼角淚水,卻禁不住自己眼眶的酸澀:“樂在……其中啊!”
說着,放下描眉的筆,將細細鉛粉小心敷在無憂透白的面容上,僅薄薄一層,凝膏雪脂,塗抹均勻,挑一些鵝黃在手心上,染在發眉之間,冷胭色霜丹,暈散在清脣上,愈加顯得豔麗如初,怎看得出病中的懨懨……
李世民眼前一陣迷茫,遙記得當年初次踏入她的閨房,也是聽說她身體不適,見到她時,雖虛弱,卻全沒有病中的憔悴,多希望如今一切,亦如當年一般,明日,她仍能陪着自己,溜馬、賞花……
即使,是陰鬱的天氣,即使,是下着雨的一處涼亭……
想着,心中不免更添酸澀,手上一抖,捏起的白色羽毛細織的純色花鈿、輕輕飄落在無憂粉白衣衫上……
那……是他最愛的顏色!
無憂低眼看去,那飄零的羽毛花鈿,便似她這輕飄的一生,雖華貴,卻也不過是命運中的小小羽毛,隨風左右而已……
無憂悽然一笑,捻起純白色羽毛織花,李世民伸手接過,輕輕貼在她眉心中間,織花上一點碎珠晶瑩閃爍……
她的眉間,終於不再有憂愁纏繞,終於不再只端持着皇后的矜重沉穩,有的,只是淡淡的傷、和濃濃化不開的難捨……
這人間,她深愛的男子,定會傷心不絕,她可愛的孩子,定會對她的離去措手不及……
承乾的自卑冷漠、青雀的驕然自傲、麗質、城陽、雉奴和兕子,還有幼小的新城……
無憂擡起手,撫在盡力遮掩傷悲的男子臉頰,指尖冰涼無溫:“二哥……”
作爲皇后,久違的一個稱呼,兩人擡眼互視,眼眸中盡是往事前塵的迷濛……
“嗯!”
李世民握起她的手,他知道這些年來,無憂只稱自己“陛下”,是那個迷茫的夜裡,自己的不安,打亂了她的心……
無憂眼中含淚,卻安和如常:“二哥,答應我,不要……不要傷心太久!若你傷心太久,大到家國,小到咱們的孩子,要如何處之?尤其是雉奴和……和兕子,他們還小,卻已經懂事,一定……一定會……”
忍住不流的眼淚,簌簌滴下,劇烈的一陣咳嗽聲,驚得李世民連連應答:“好!好!你放心,我……我定能……定能……剋制自己,雉奴和兕子,我……我定親自撫養長大,不令他們……傷心……難過!”
剋制自己!能嗎?自己能嗎?反覆自問,只有心中答案明確——不能!
不可能……
無憂緩慢擡起頭,鮮紅的血沿着微笑的脣角滴下,滴在粉白色衣衫上、滴在巍巍帝王疼痛的心尖上……
李世民捧起無憂的臉,俊脣顫抖,輕輕貼在無憂淡淡玫紅的柔脣之上,輾轉纏綿如雨、低迴婉約似夢,這樣的女子,是他平生所見最難描摹的人,腦中飛旋出封后大典的那一天來,怎一個傾城難描其一點風韻,傾國亦不能得其半分顏色……
可如今,顏色不去、風韻不減,卻已是翠消紅退,餘留人間清淡的笑顏、痛徹心扉……
無憂無力的摟住身前男子,纖纖玉手消瘦,卻想要盡力抱緊他、讓他的眼中心裡永遠、永遠留着最美的自己……
此時,她不再是大唐貞觀的賢后,不再是一代帝王的愛妻,而只是一個女人、對夫君依依難捨的女人而已……
“無憂,你不能離開我,不能……”
強忍多時的淚水,終於崩潰在柔柔細吻之前,帝王最爲柔軟脆弱的一面,盡露無餘……
無憂淡笑,心中悲苦只甚於深深愛着的男子,不語!
李世民幽黑眸子中深深的痛苦,傾瀉在無憂眼中,那眸光倏然變得迷幻、堅決、還有絲絲不絕的依戀……
捧着無憂的臉,細細端詳,那曾是清新如水的容顏,經了歲月的洗禮,愈發變得嬌豔欲滴,便如雨露潤過的牡丹,便似風華流淌的夜蓮……
李世民忘情的凝看她絕美玉致的臉,這牽絆他一生的至愛容顏,他定要將她的每一處細節,牢牢刻在心裡……
起身還向一邊箱櫃,打開,熟練的取出件水紅流霓的衣,在妝箱中再取出雕花精緻的木梳,扶着無憂靠好在自己身上,爲她挽起一頭烏雲,取一支含露芙蓉花,斜斜插在醉髻柔絲之上,口中呢喃不清:“我只會這個……”
無憂虛弱的微笑,任他爲自己妝容打扮,她也想把最美的自己留給最深愛的男人,強撐着不令眼睫閉合,怕一旦閉目,便再看不到他略顯笨拙的動作和絕俊魅惑的眼神……
儘管,她已耗盡所有力氣,甚至不能擡起手,令他穿衣的動作更加流暢,可她仍舊盡力迎合,將那水紅流霓的衣穿好在身上,縐紗薄如蟬翼,輕輕罩在緞邊隱花雪綢衣上,自枕下拿出條素雪絹帕,遞在無憂手中……
再一看來,眉目繾綣含情,膚如降雪白皙,只是缺少了一些血色,並不礙她此刻的傾國傾城……
李世民抱起無憂,令她斜斜靠好在窗邊用厚厚緞棉鋪整的躺椅上,微微苦澀的一笑,險些又滴下淚來:“無憂,靠好!”
無憂點頭、微笑、會心的盡力擺出個莊雅的姿勢……
果然,李世民走到龍桌案前,鋪展開雪帛畫卷,調了丹砂墨青,白玉杆雕龍雲毫筆握在手中,舉眸端看女子含煙青翠的眉,細細描畫那眉中情韻,勾勒秀致如波的剪水秋瞳,眼神微微悵然,浮香繚繞中,美人越發顯得似真似幻,便是那誤落塵間的仙子,也許該是回到她來的那個地方……
那裡,也許沒有權勢爭奪、也許沒有勾心鬥角,只是一個清新的世界,不然她,怎會出落得如此動人心魄,高貴典雅、淡然而不妖豔……
雲毫筆尖沾了調勻的銀硃,點她紅潤的嬌脣,那脣邊分明含笑,卻痛得執筆男子,不禁微微顫抖……
“還記得,我們分開的時候嗎?你知道嗎?那時候我每晚都會夢到你,模糊不清,離我……而去!”
李世民廣袖輕飄,手上不停描畫,卻忍着劇烈的疼痛,一字一句,與無憂說話,只要能聽到她的一聲迴應,那一刻,便是幸福的……
“嗯!”
無憂瞭然,眼睫略感沉重……
只是應了一聲,墨硯平澈的汁水上,便泛起一些水暈,君王舉袖拭去傷悲,凝看她無力虛弱的面龐,努力綻放出最柔和純美的笑來……
她的眼裡淡泊世俗,她的微笑傾倒衆生,低身,動筆,一筆一淚,一畫一血,勾描她玲瓏有致的身量……
“還記得……柳連、阿利那胭嗎?”
“嗯……”
那些過往的人和事,在無憂眼前結成漫漫水霧,模糊、清澈、逐漸變得透明、流動……
楊妃、洛陽、柳連、誤會、玄武門……
種種的種種,竟皆已是那般遙遠,遙遠得、觸手難及……
李世民苦笑:“立後大典那天,我永遠也忘不了,你知道……那天……你有多美嗎?”
“有多美?”
“比這畫……還美上千萬倍!”
李世民畫出她溫柔纖細的手,筆尖越發顫抖:“然後,我們經歷了……最是艱難的幾年……“
言及此處,竟無法再繼續,那幾個年頭後,再擡眼時,他深愛女子的身體,卻已然不堪重負……
遲遲不能落筆畫下她手中的絹帕,抖動的手,無法抑制的心痛,攪動着君王眼中滾動的熱流,這卷畫,他不願畫完,若是光陰能夠就此停留,他願用畢生的所有作爲交換,哪怕這江山、這至高無上的皇位……
在所不惜!可是……
忍淚落筆,尚未觸及那素白雪帛,突的一個聲音,極是輕小,卻有如夜空驚雷,震撼、動盪、刺破耳鼓……
是什麼落下的聲音……是什麼……遠去的聲音……
心底一陣劇烈抽搐,那只是勾畫了一角的絹帕,被什麼勻染開來,一滴滴的、墨跡逐漸化開……
化開了……
玉雕雲毫掉落在畫卷上,滾落在地面上,又是什麼破碎的聲音?
碎了……全碎了……
白玉的筆桿,還有……心……
女子笑容依舊安然,斜倚在躺椅上,只是纖纖玉手低低的垂下,指尖沒有一絲顫動,素白雪絹隨手而下……
飄落,輕輕飄落在青石色冰涼的地板上……
素淨的雪絹,像極了珍惜它的人、和那曾親手提在雪絹上的詩句……
“上苑桃花朝日明,蘭閨豔妾動春情。井上新桃偷面色,檐邊嫩柳學身輕。花中來去看舞蝶,樹上長短聽啼鶯。林下何須遠借問,出衆風流舊有名……”
番外之李世民
憂然
貞觀十年,似乎把一切都帶走了,你的生命,我的心!
無憂,你可知道,我違背了我的承諾,違背了你臨終的遺言!
你說“依山做墳、瓦木爲棺,無需金銀、無需絲帛”,可是我想要給你的,縱是金銀絲帛都還嫌太少……
昭陵,那——將是我們共同的歸宿,在蒼林山脈間,巍峨壯麗,然而我的心,卻空空如野,沒有了你,我……還剩下些什麼?
也許,只是一個空空的軀殼!還有江山天下的重責!
無憂,你可知道我多想隨你而去?多想放下了這一生的沉重,孑然而去……
然而,一切終歸有命、終歸由不得人心……
你走時,千叮嚀萬囑咐,放心不下我們的孩子,可是,我終沒能做一個好父親,兄弟反目、父子成仇,青雀與承乾,我沒能做到平衡……
最終,承乾恨我,青雀亦是如此!
我曾悲憤的揮劍、想要立即死去,想起你的囑託,便覺是錐心的痛楚,雉奴攔住我,這個在我身邊長大的孩子,聲淚俱下,於是,我放下了手中的長劍,可是心,已然千瘡百孔……
無憂,每當困難重重的時候,我總會想起你,一個人,或者和兕子一起,呆在立政殿、你離去的地方,一呆就是整整一天,手握《女則》十卷,愴然沉痛,幾乎痛斷了心腸,這種痛,一直持續了一年之久……
一年, 天崩地裂的一年啊……
然而上天待我終歸不薄,一年之後,我遇到了一個女子,她姓徐名惠,湖州女子,才情斐然如卿、那眉目,更令我陷入了深深的悵思……
那分明就是你的眼睛,流轉着夜空靜謐的星辰!
我一時茫然,後來,我才知道,午夜夢迴,我擁着她,叫的竟是你的名字……
惠說,她不在意,她亦珍視我們之間生死難隔的情意!
我相信,因爲惠總是給我你的錯覺,有時覺得她便是你,便是你回到了我的身邊……
可她不是,我亦瞭解!
無憂,你給了若眉一封信箋是嗎?你可知我再次目睹你娟秀的文字,心中是怎樣的撕扯嗎?上面寫着韋妃的一切作爲,從相遇到相許,原來都只是一個精巧的局!然而這個局,你早便知曉,卻終究放在心裡,不令我困擾,唯獨苦了自己……
其實有時,我覺得你好殘忍,你對所有人仁慈,卻只對我殘酷!
你走了,偏偏每一個角落都是你,偏偏仍是那牽絆着我一生情愫的女子,若眉不能比、惠,亦不能!
轉眼,已是春盡,棉絮飛花,俱化作春泥……
無憂,我現在才懂,原來,人生不過如此,無論是誰,春盡了,便了無痕跡……
轉身剎那,春,已盡……
番外之徐惠
憂然
貞觀十一年,我踏入了這座宮門,深宮寂寂,原想着寂寞終此一生,然而緣分天定,我終沒能逃脫命運的擺弄,可我心甘情願……
記得那是個寒冷的夜,大唐威嚴的天子,第一次召幸了我,我擡眼,他的眸中卻迅速掠過驚異的光澤,然後變換、然後暗淡、然後悲傷欲絕……
爲什麼?我當時並不懂……
這夜之後,我屢屢侍君,才人、充華、最後到充容,只要後宮之位有了空缺,補上去的一定是我……
於是,我只在無聲無息間,便已然平步青雲……
然而這些都非我所願,我只想知道,我究竟爲何令威俊不凡的天子,對我另眼相待?
最後,我終於知道了,可是答案……竟是這般的難以承受……
我無意發現了他珍藏的畫卷,卻驚訝於那畫中女子,那如落凡塵的瑰麗容顏,爲何……竟有幾分熟悉?
我只感到周身冰冷,原來一切俱都是假的,什麼平步青雲、寵冠六宮,皆不過是別人眼中的笑話罷了……
他愛的並不是我,我只不過是他眼中心裡的一個背影……
如此淒涼、如此嘲諷!
我記得我冷冷的笑了,因爲我已經爲那個天下至尊的男人付出了真情,怎奈癡心換來薄情,他對我,有幾分是真?又有幾分是假……
在他午夜夢迴,緊緊抱着我,卻喊着另一個名字時,我的傷悲,竟是欲哭無淚……
無憂——我想那便是你的名字,如今仍令天下傳頌的文德皇后!我試圖瞭解你、試圖更接近你,我看不起我自己,卻似乎已經成爲了習慣……
陛下修建園林,動用過多民力,我想若是你在,會如何做?於是,我提筆寫下諫文,陛下閱後,目中果有沉痛的懷念,那種恍如隔世的懷念,看在人心裡,肝腸俱碎……
後來,我不再那般在意,如此癡情的他,更令我心馳神醉……
我釋然,他亦能漸漸和我說起你,說起你們的曾經……
在洛陽、在瓦崗,韋妃、逝去的楊妃,還有一直陪在他身邊的楊夫人……
我曾幾次默默拭淚,他笑說,都過去了,然而我卻知道,他的心,已經粉碎,自你離開的那一天起,已經粉碎……
而我的心呢?
直到他離開的那一剎那,我才發現,原來心碎……竟如此疼痛!
一點一滴、一血一淚,俱都破碎在他離去的瞬間……
我終於明白了他的痛,他想起你時,那錐心徹骨的痛……
可也許,對於他,是幸福的吧?
至少,在他閉上雙眼時,我分明看到了你的容顏,然後,他笑了,安然的微笑……
文德皇后,都說你紅顏薄命,可是,你卻帶走了一個帝王一生的愛戀、霸佔了他永恆的思念……
究竟是幸還是不幸?
不久,徐惠茶飯不思、思念成疾、拒絕醫藥,終在永徽元年,爲李世民殉情而死,年僅二十四歲!
☆☆☆
正史之徐惠:
徐惠,湖州人,貞觀十一年入宮,後期最得李世民寵愛的妃子,她從才人做起,以後凡是后妃位號有哪個空缺,受到晉封的一定是她。她頗有長孫皇后遺風,對於李世民行事出現偏差敢於直諫。
李世民對她的感情,像知己,又有點父女的味道,甚至在尋找長孫皇后的影子。
貞觀二十三年,李世民去世,癡情的徐惠思念成疾,拒絕醫治,終於於永徽元年追隨而去,年僅二十四歲。
李治感念她的情意,追封她爲徐賢妃,葬於昭陵,除了長孫皇后與李世民同墓同穴外,她是離太宗最近的一位妃子。
而她,也是太宗后妃裡唯一一位和長孫皇后一起被列傳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