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6章 孤魂野鬼
最後這句的意思爲,尋常的士和普通百姓不能建廟,他們的先祖死後稱爲“鬼”。
解釋“廟之言貌也”,其實不必加這一句。
尉窈是故意的。
在少年貴人要毀她試卷,周圍人的阻擋聲裡,尉窈確定了對方的身份,是天子的長弟京兆王。在家時,阿母說起過京兆王的所作所爲,尉窈和阿父就那些荒唐行爲,分析過京兆王的性格。
暴虐!自負!居高位而寡德,心如豺狼。
尉窈一家又從京兆王返京後未被皇帝授官職,及對方與廣陵王結下了仇,推測出京兆王心裡必定有怨,同時有恐懼和憂慮。
因爲大魏的宗王太多了,一旦被皇帝厭棄、貶黜,就會成爲她試卷答題裡的“庶士、庶民”。
京兆王在皇宗學這麼一鬧,又對她威脅,所以她許願,願之後京兆王會看到她的答題,那麼“死曰鬼”三字,一定能在對方心裡埋下更怨更憂的種子。
心如豺狼的人,在孝期里納妾的人,豈會擔憂祖先的祭祀,只會擔憂他自己死後,成爲無子孫祭祀的鬼!
話分兩處。
元愉被帶到宮殿前,郎將於登出來,元茂跟在後面,他是散官,無具體事務,陛下令他這段時間跟隨於郎將學做事。
於登告諭:“元愉,你不遵聖意,擾亂皇宗學規矩,陛下罰你在殿前思過。”
元愉過來的路上已經做好受罰準備,他老實稱“是”。
一開始他還能背脊挺直而立,隨着宦侍、散官來來往往的人數增多,隨着日頭高升,唯他站的地方沒有樹影遮擋,他開始冒汗,焦躁,不甘!
他是王。
是皇帝的元弟。
先皇親封“京兆”爵位。
他該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宗王裡最尊貴的王!
可是宮殿裡的兄長,無視他尊嚴,忘記了父皇的囑託,就因爲丁點兒小事,罰他站在殿前廣庭丟臉。
所以是廣陵王瞧不起他麼?不,先是皇帝瞧不起他!將來不僅廣陵王,盧淵那些漢世族很快會知曉聖意,都瞧不起他!!
此時此刻,元愉更深刻體會,什麼王爵封號都沒有用,再尊貴都是假象,都會被殿內那位輕飄飄的一句所謂“聖諭”而剝奪。
元愉這一站,一直站到午後,站到侍中崔光把尉窈的試卷送來,諸弟同時過來,分別是清河王元懌,廣平王元懷,汝南王元悅,唯一未封王的元恌。
元懷經過時,出言挖苦他:“喲,還站着呢?”
元懷是陛下唯一的同母弟,元愉有幾分忌憚,加之他鬧騰皇宗學的時候,只有元恌在場目睹,他便衝向元恌發怒:“多嘴多舌,當心我給你剪掉!”
元懌最懂事,牽住幼弟的手相護。
諸皇宗子弟進入內殿,向皇帝齊齊揖禮:“臣弟拜謁陛下。”
這一揖,任誰驕橫全得謙卑,任誰張狂均得收斂。
元愉終於被解除懲罰,也被宣進殿。
皇帝元恪過目九張試卷,滿殿只有紙張展合的輕微動靜。
成績——全優!!
要知道出題者孫惠蔚,在太和初就被先皇授“皇宗博士”了,尉窈能答出所有題,足以證明掌握《詩經》學之精深。還有一點很難得,尉窈的書寫工整,九卷無錯字、無塗改,字字駿放,可見平時刻苦之功。
元恪開口:“之前朝廷向州、郡徵召訓詁學常誦講師,此份《詩》學試卷是其中一講師答的,講師年齡十歲。你們相互傳閱,比較一下自己的功課。”
元茂很勤快,立即幫着孫惠蔚、崔侍中給諸王遞試卷。
可惜皇帝的良苦用心了,只有清河王在認真看題,其餘人各有各的心虛,與其說看題,不如說默默背誦尉窈的答案,生怕過會兒陛下考他們。
元恌鼓着胖腮幫,他有好多字都不認識,崔侍中瞧見七殿下神色,把最簡單的《風》試卷給他看。
真是巧啊,元茂給京兆王的試卷,正是“死曰鬼”那份!
尉窈差點高看了這位王,元愉回府以後才琢磨起他背誦的試卷內容。
“庶士、庶人無廟,死曰鬼?”
“死曰鬼?”
白天元愉被罰站受氣,在齋宮又因背文章結巴挨訓,令他昏昏沉沉睡着,做了個野鬼無依的噩夢。
夢裡,他看見諸兄弟都化身爲佛像端坐在廟裡,受香火供奉,只有他想飄進哪座廟,都被那些佛像攆打出來。
他像個乞兒一樣淪落荒野。
絕境裡,同樣爲野鬼的楊奧妃飄來,泣淚呼喚他:“妾冤枉,妾冤枉——”
元愉被嚇醒。
做夢變成孤魂野鬼,已經很令人恐懼了,那麼現實裡遇到呢?
一輪清月照三州。
定州、瀛州、冀州交界的荒郊野林裡,發配往平州的一行罪奴被命令停止行路,押送他們的驛吏就地一坐,今晚在此歇腳。
尉窈的弟子鞏藹是罪奴裡年紀最小的,此時她渾身髒污,發散打結,根本瞧不出是男童還是女童。
坐在鞏藹對面的倆罪奴,年紀都爲八歲,分別叫蕭濯濁和楊妙遷,她二人犯的也是奚官署那樁“蝨蠱”案。
蕭濯濁似乎在流放前就嚇傻了,一路上從未開過口,被人欺負時也是。楊妙遷渴得喉嚨要疼裂,等那些壯年罪犯在水坑邊飲夠了水,她纔敢往水坑處爬。
因爲長途趕路,每名罪奴只雙手部位戴木枷,楊妙遷喝幾口,捧着水打算給蕭濯濁喝。
她一回身,嚇壞了,看見遠處樹枝倒掛着一巨大影子。
是怪獸嗎?
鞏藹順着楊妙遷的視線看過去,也看見了,立即呼喊驛吏:“官長快看,那邊是什麼?”
兩名驛吏結伴過去打探情況。
結果一個驟然倒地,一個要跑時,只來得及喊叫一聲,就被那個大影從樹上躍下、撲中,瞬間沒了聲息。
而後那個龐大影子向樹林深處跑。
剩下的驛吏留下小半人看管罪奴,餘者全去追詭異兇手。
鞏藹趕緊去和那些成年罪奴扎堆團聚,她喊楊妙遷:“過來,快過來,別單獨待着。”
楊妙遷拽蕭濯濁拽不動,着急地要哭時,成年罪奴裡忽然有人咋呼:“快跑吧,平州不是人待的地方,此時不跑,再沒機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