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學宮所教授的學問,已經不再是從前的死讀書和作文章這樣簡單。
當年的太祖高皇帝之所以建立學宮,用意十分明顯,因爲讀書人若是死讀書,即便是高中了,做了官,對朝廷又有什麼用處呢?
能寫出好文章,能通讀四書五經,只能證明你擁有一個不錯的記憶力,也有刻苦讀書的精神,能從這千軍萬馬之中脫穎而出,也證明你是個聰明絕頂之人。
可是……這也不可避免使你成爲一個只懂得讀書的書呆子。
正因爲如此,太祖高皇帝看到了這個弊端,於是開建學宮,令年紀較輕,想要繼續參加會試的舉人進入學宮,學習的,是經世之道。
所謂經世之道,除了經史的旁徵博引,比如這史上,發生了什麼災難,當時朝廷如何解決,最後拿出來討論,來議論這個解決方法的得失。
又或者是一些天時地理的知識,天時地理,對這個時代是極重要的,某個州府,可能因爲一場大雨,便要喪失一年的收成,這是何其可怕的事。
經世之學,是學宮裡是最看重的,因此,這裡所強調的,乃是君子六藝。
而這君子六藝之中,包囊萬千,禮、樂、御、射、書、數。
這禮樂倒也罷了,這是四書五經的內容,所謂讀書明禮,這是基礎,將來會試,是必考的。
而這樂,其實並非只是讓你愉快的玩音樂,不過是陶冶情操而已,讓你有一點情調,別像木頭一樣。
御本是駕車,可隨着戰車已被淘汰,實則卻是讓你學會騎馬,至於射,便是射箭。
御射的本質,其實就是讓你能夠強身健體,一副好的身體,總是有幫助一些。
至於書和數,自不必提。
這君子藝,對於會試來說,頗爲要緊,卻也未必完全要緊,因爲會試所側重的,乃是時文,所謂時文,便是讓你爲朝廷獻計獻策,而這六藝只要不落下太多的後腿,就大有希望了。
今日這先生,講的便是農時,滔滔不絕地足足講了半個時辰,陳凱之用心記下,做了筆記。
等到了下午,文昌院裡的數百舉人便哀嚎起來,陳凱之對這樣的學習覺得頗爲新鮮,漸漸開始融入進學宮的學習中。
他見人人一臉鬱悶的樣子,忍不住問身邊的一個同窗:“下午學的是什麼,何以一個個愁眉苦臉?”
此人和陳凱之捱得近,叫鄭彥,年紀比陳凱之大了不少,頜下早蓄了山羊鬍子,其實他早就注意着陳凱之了,這可是讓周教導吃癟的人啊。
一開始,還以爲定是一個狂生,可漸漸的觀察,卻發現陳凱之尋常的讀書人並沒有什麼不同,雖是器宇軒昂,面上的表情卻是普通,神色很是平和,先生講課時,他總是全神貫注的。
鄭彥唉聲嘆氣地說道:“下午學的便是箭術,文昌院這兒沒有箭術的先生,因此需去弘武院校場學習。”
他露出猶豫的樣子:“這弘武院的武生,是最令人生厭的,平時我們和他們井水不犯河水,可遇到了這樣的機會,他們總不免要藉機收拾我們一番。”
大陳有文武進士之說,不過天下承平日久,漸漸和所有上一世的王朝一樣,朝廷開始重文輕武起來。
在許多人眼裡,武進士自是低人一等。也正因爲如此,文武舉人之間,也不免相互瞧不起。
對於文舉人來說,所謂的箭術,其實不過是強身健體罷了,未來的考試重心還是文試,不過大多數讀書人身子孱弱,學宮也自然延續了五百年前的傳統。
文武之爭,其實何止是那朝堂上,便是在這學宮中,又何嘗不是如此?
陳凱之心裡瞭然,卻是笑道:“這大中午了,這午飯到哪兒去吃?”
鄭彥驚訝地看着他道:“正午?正午只是用一些茶點而已,莫非陳學弟沒有帶點心來?”
臥槽……陳凱之有點發懵了。
鄭彥這才笑道:“你不知了吧,學宮的一切規矩,都源自太祖高皇帝的聖諭,且早已立下遺詔,一字都不得更改,便連這茶點之說,也是太祖高皇帝定下來的。罷了,你若是沒有,便吃我的吧。”
他對陳凱之的印象還算挺好,說罷,便也不客氣,直接取出了一個小包袱,層層撥開,裡頭是荷葉包成的桂花糕,取出一塊分給陳凱之。
陳凱之連聲道謝地接了。
而這時候,陳凱之方纔知道,爲何這學宮裡會有君子六藝之類秦漢風格的教學方式,還有許多莫名其妙的規矩了。
敢情太祖高皇帝生怕後世的子孫改弦更張,索性定下了鐵律啊。
就說這茶點吧,在秦漢的時候,絕大多數人都只吃兩頓飯的,只有早飯和晚飯之說,因此那時候來上學的人,大多是早上吃飽了,方纔出去務工務農,到天黑了,纔回來。
這便是所謂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可時代總是會變化,至少大陳的生產力是發展了的,於是這種發展,使生活習慣也開始改變了,於是許多人早上只吃早點,卻改爲了正午和傍晚吃晚飯,這便是一日三餐。
唯獨在這裡,因爲太祖高皇帝的鐵律,卻依舊還保持着數百年前的生活習慣。
陳凱之心裡不禁想,這個太祖高皇帝,倒是真的不簡單,心裡雖這樣想,心思很快就放在了手裡的桂花糕上頭。
狼吞虎嚥地吃了,肚子卻是還沒有任何的飽感,這一塊桂花糕不吃還好,吃過之後,反而愈發的餓了。
他便幹坐在這裡,不好再索要了。
倒是隔壁座位的幾人擠眉弄眼,顯是方纔也聽到了陳凱之和鄭彥的對談,再看陳凱之低頭要讀書的樣子,心裡邊瞭然了。
有人推了一個蒸餅來,道:“陳學弟,我這兒多了一塊蒸餅,你吃。”
陳凱之擡眸,卻見是前座的一個舉人,年紀三旬,陳凱之對他有點印象,是個不苟言笑之人。
陳凱之忙道謝,也不跟餓着的肚子做對抗了,便撿起吃起來。
其他人也不客氣,紛紛解囊,這個道:“這是我娘子做的烙餅,你吃了罷。”
“這是……”
咦,自己竟有這樣的好人緣?
這是將自己當做吃貨啊。
陳凱之哭笑不得,這時肚中實在是餓,又不得不一一道謝。
而接下來,倒像是表演的時間,因爲這堆積如山的糕點,陳凱之一個個吃了,一開始,大家還以爲自己是熱情過份,這位陳學弟,肯定吃了幾塊便飽了。
誰料七八塊下去,陳凱之很尷尬地繼續吃,連自己都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了。
他飯量很大,一方面是年輕,另一方面或許是學習《文昌圖》的緣故。
這案上小山一般的食物,竟是被他一掃而空,衆人皆是咋舌。
那鄭彥哭笑不得地道:“陳學弟,令尊要養你,肯定很辛苦吧。”
陳凱之吁了口氣,打了個飽嗝,總算是飽了:“家父已經過世了。”
鄭彥面色微微一怔,顯然沒想到的樣子,回過神來,一臉歉意地說道:“哎,實在抱歉得很。”
“這沒什麼。”陳凱之搖搖頭。
有了這蹭飯之恩,陳凱之很快便和學裡的人打成了一片,其實鄭彥這些人,是驚訝於陳凱之昨日令周教導吃癟的事,可漸漸發現陳凱之這個人頗好相處,也就漸漸願意和陳凱之打交道了。
陳凱之本就是個善於融入羣體的人,何況和同窗之間,也沒有太大的利益衝突,掐頭去尾地說了一些昨日發生的事,卻絕不說這一切都是自己的算計,衆人聽得過癮,都笑那周壁運氣太壞。
等到鐘聲響起,鄭彥道:“午課要開始了。”
接着,衆人紛紛動身出了文昌院,個個一副不情不願的樣子,卻是浩浩蕩蕩地往弘武院去。
這弘武院佔地比文昌院還大一些,一旦進入,便可感受到它的雄偉,其中最大的便是校場。
一羣武舉人,正騎着馬,在這校場中奔騰,一個個雄姿英發,在陽光下的照耀下,他們恣意、瀟灑。遠遠地看到文昌院的‘書呆子’們來了,便呼嘯着勒馬而來,一起發出大笑。
爲首的人,一身勁裝,顯得英武不凡,他騎術精湛,如惡作劇一般,直接衝到了文昌院讀書人面前的半丈之地。
那走在前的舉人,還以爲這馬要直接撞來,驚得發出了尖叫,結果此人卻是硬生生地將馬勒住,隨即,身後的武舉人又一齊發出大笑起來,這笑,顯然是帶着嘲諷的。
呃……這下尷尬了。
陳凱之看着那走在前頭不爭氣的同窗,不禁汗顏,對方怎麼敢撞你呢,你怕什麼?簡直是膽小如鼠,又沒腦子呀。
哎……
後隊的同窗,都朝那武舉人怒目而視。
欺人太甚了,每次都這樣戲弄他們。
那爲首的武舉人大笑過後,便下了馬,眉色飛舞地看着驚住的文舉人,陰陽怪氣地道:“這不是張昌嗎?張舉人,得罪,得罪,沒有嚇着你吧。”
“你……你……”張昌氣得發抖,卻是無可奈何,不敢招惹他啊,顯然是怕又被對方捉弄。
這時,卻有一人飛馬而來,厲聲道:“楊逍,不得無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