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皇帝自然是不懂什麼衍聖公府的。
這糜益的這番話,自然是對着陳凱之說出來的。
其實他這等小伎倆,真正放到了內閣,甚至是小小的翰林院裡,其實都只是小兒科罷了。
陳凱之甚至覺得這個傢伙,是不是腦子有問題,即便是一個小小縣令,手腕和智商都可以完全碾壓他了。
果然讀書讀得多了,讀成了大儒,大多是有智商沒情商啊。
當然,糜益這一手也還算是合格的,衍聖公府的嘉獎,肯定是糜益在背後鼓搗出來的結果,而目的不言自明,自然是將陳凱之高高捧起來,而後就等着他重重的掉下萬丈深淵。
完全可以想象得出,當衍聖公府嘉獎了陳凱之,而到了最後,勇士營在考試過程中發生了什麼事,鬧出了什麼天大的笑話,又或者,這勇士營考得一塌糊塗,衍聖公府的這道嘉獎,豈不是成了天大的笑話?
一旦如此,便是巨大的醜聞啊,而以衍聖公府多年以來的尿性,陳凱之已經可以肯定,勢必會對此進行追究,糜益大可以撇的乾乾淨淨,說是被陳凱之所誤導,到了那時候,衍聖公的滔天之怒,便免不得針對陳凱之席捲而來了。
他這個學子,怕是保不住了吧。
當然,這結果其實還是輕的,因爲衍聖公府一旦追究到底,勢必會引起各國的關注,那麼大陳朝廷會如何處置這件事呢?
屆時,即便是有人想要息事寧人,可千萬雙眼睛看着,難道還能包庇嗎?
紙是包不住火的。
糜益這等大儒出身的人,打擊人的手腕很卑劣,甚至可以用可笑來形容,可不得不說,傷害也是不小。
只是……糜益唯一的自信來源於勇士營是一羣無可救藥的渣渣。
哎……陳凱之又忍不住感慨,看來這羣丘八的名聲,還真是……
陳凱之只能在心裡很無奈地搖頭。
而他依舊淡定地做着記錄,接下來,便又是糜益枯燥的授課了。
論語第一篇的學而,陳凱之已經聽了幾百遍了,以至於只要聽到糜益開始念起學而篇,陳凱之便有一種生理上的條件反射……想吐!
而那小皇帝,則是各行其是,自然,學生不聽話,若是在外頭,免不得要受先生責罰的,可在這裡,卻無人敢如此管教。
此時,在內閣裡。
內閣的四大學士,如今齊聚,每日到了正午,四個內閣大學士若是無事,便都會齊聚在內閣的一個小茶室,放鬆下心情,彼此閒談。
首輔姚文治,總是在這時候笑吟吟的吃着茶,聆聽着三個大學士說着一些趣聞,他是極少發表什麼意見的。
再之後,便是內閣大學時蘇芳,蘇芳爲人格外的謹慎,做事滴水不漏,所以話也不多。
唯獨大學士成嶽,卻是個話癆,此時便是在道:“勇士營此番,卻不知又要鬧出什麼事了,昨夜犬子興沖沖的回來,說是要出大事了,老夫當場就給了他一耳光,這個不成器的東西,但凡聽到一些風吹草動,便像蒼蠅見了血一樣,讀書不用心,舉業又不成,成日就曉得和人鬼混,真真令人惱火。”
衆人都笑了,那蘇芳呷了口茶,卻道:“令子是真性情,成公何必苛責?”
蘇芳搖頭嘆息道:“性情是好的,就是不上進罷了。”
陳一壽方纔一直默不作聲,只是這時道:“勇士營的事,可以壓一壓,洛陽縣那兒,老夫已經打過招呼了,這畢竟不是什麼好聽的事,有礙觀瞻,朝廷不可坐視不理,他們要考,隨他們考吧,只要不出事,便也由着他們。”
姚文治皺了皺眉,又是居盞喝茶,口裡道:“此事,老夫已報請了太后,確實不可等閒視之。”
他的話,其實是模棱兩可的,不可等閒視之,怎麼纔算不可等閒視之呢?真是話裡滴水不漏,不會留下任何的把柄啊。
那成嶽便冷笑道::“犬子無狀,可和這些勇士營的將士比起來,不知高明到了哪裡,老夫再三說,勇士營及早裁撤爲好,現在倒好,原來只是一羣勇士營的將士鬧事,現在又加了一個翰林,這崇文校尉,竟也跟着他們胡鬧,這不是貽笑大方嗎?事後,勇士營不但要裁撤,這崇文校尉也外放出去吧,放一個縣令,既是讓他思過,也是以儆效尤。”
修撰放出去做一個縣令,這何止是屈才,便是外放爲知府,都算是被貶了。
陳一壽便搖頭道:“這陳凱之終究步入仕途不久,仕途險惡,他哪裡知道?何況勇士營是歷來胡鬧慣了的,他被這些勇士營的將士所矇蔽,也是情有可原,說實話,當初讓他一個小修撰去掌勇士營,本身就是朝廷不得已而爲之,也不指望他真能教化勇士營,現在對他如此苛責,只怕令人寒心啊。”
見陳一壽對這陳凱之進行力保,其他諸公,也就不好多說什麼了,茶室裡陷入了短暫的沉默,似乎沒有人急於想要發表什麼建議。
陳一壽表達了自己的立場,算是和其他人通了氣,這意思是,勇士營之事,他會出面壓下來,諸公不必插手。
只是這時,卻有人疾步而來,一個書吏進入之後,朝諸公作了揖,衆人便不再言語,各自低頭喝茶,那書吏接着躡手躡腳,無聲地到了陳一壽的身邊,取出了一個字條,交給了陳一壽。
陳一壽展開字條一看,方纔還淡定從容的面容上,驟然一變,他沉默又憂心忡忡地放下了字條,不由自主地嘆了口氣。
姚文治看他反應,覺得蹊蹺,猜出應該出了什麼事,便道:“怎麼了?”
陳一壽倒是很快就收拾了心情,盡力沒有表露出自己的失望:“衍聖公府頒佈了嘉獎,嘉獎了陳凱之,也嘉獎了勇士營。”
“……”
真是……紙包不住火了。
那成嶽若有所思地道:“衍聖公府的反應爲何如此之快?這隻怕是有心人有意爲之的吧。”
只是現在,似乎追究這個已經沒有了意義。
陳一壽雖是盡力表現得很平靜,可心情卻不怎麼好了,也沒有繼續在這裡清閒喝茶的心思了,便站了起來,朝衆人作揖,快步告辭而去。
顯然,當事情鬧到人盡皆知的時候,已經不是陳一壽能壓得了的了。
眼下,只有各安天命了。
陳一壽收到了這個消息,但是這事也很快的傳開了。
衍聖公府的嘉獎,便頓時在洛陽城成了笑話,無數人得知了這嘉獎,第一個念頭就是,聖公被人蒙了,這下……真的要玩完了,堂堂聖公,這不是成了笑話嗎?
於是這勇士營的事,便愈演愈烈起來。
雖是各種傳言漫天,可時間並沒有因爲這事而停下一點點,轉眼之間,已入了冬。
歲末將至,洛陽下了一場雪,大雪紛飛,整個洛陽,已是銀裝素裹,這足以讓人懶洋洋,寧願貓着的天氣裡,縣考已經開始了。
飛魚峰的半個山峰,都被大雪所覆蓋,將這裡塑造成了一個晶瑩的世界。
這天,陳凱之早早的便起來了,梳洗好後,他直接趕到了校場,在這裡,他目光如注地看着已經集結起來的一個個丘八的面孔,心中忍不住觸動。
距離報考,已過去了一個半月,一個半月的時間,在這寒風凜冽裡,勇士營上下從未有過懈怠,不過陳凱之也沒有臨時抱佛腳,一切都按着既定的章程來,除了上午教授他們讀書,丘八們依舊要進行操練,即便天氣冷得刺骨,尤其是在這山上,飛魚峰的海拔雖不太高,可多少還是有那麼一丁點的缺氧反應,在山上操練自然比山下更要艱苦一些。
就是在這惡劣的天氣裡,他們一次次打熬着自己的身體,同時讀着書。
今日,便是檢驗成果的日子了。
陳凱之頭戴樑冠,披着藏青的袍裙,腰間依舊還是繫着他的學劍,他往常總帶着幾許嚴厲的臉上,今兒對着這些丘八們難得的露出了笑容。
接着,陳凱之朝着他們帶有深意的道:“好好的考。”
“是!”丘八們用熱烈的聲音迴應下。
這些人,就好像是憋在山上餓瘋了的野獸啊。
在山上吃了這麼多苦,忍受了常人沒有的寂寞,一次又一次在痛苦和磨礪中咬牙堅持下來,現在老虎下山,要好好考,這是陳凱之的囑咐,其實……這個囑咐是多餘的,因爲……任何一個真正用心苦讀的人,都會好好去考,不爲其他,只爲不浪費自己所付出的苦功。
“下山!”
下山……
衆人沒有一窩蜂的衝出去。
勇士營有勇士營的章程,即便是行進也是如此,先是有領隊動身,接着各隊集結,陸陸續續,宛如長蛇一般蜿蜒的隊伍,一個個帶着考具,緩緩朝着山門而去。
陳凱之目光凝視,隨即走在了隊伍的尾端,他今日已告了假,要陪着這些丘八們去考,這一場縣考,與其說是陳凱之在考驗這些丘八,不如說,是陳凱之在考驗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