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凱之只瞥了他一眼,手輕輕揮了揮,淡淡說道。
“起來吧,你所說的話,並沒有觸犯什麼規矩,又何懼之有呢,你不是想讓朕幫你給城門司那兒打招呼,好教你的車馬能夠隨時入城,朕實言告訴你,明日開始,城門便不會這麼早關上了,夜裡的宵禁,也會結束,算是免去了你的後顧之憂。”
鄧傑心裡輕鬆了一些,如蒙大赦的樣子。
他起初還以爲陳凱之只是尋常的貴公子呢,還指望着能和這位公子攀個交情,做買賣的人嘛,總是不會嫌棄自己的朋友多的,可誰料到……
此時他忙是乖乖謝了恩,卻是苦笑道:“陛下安然而返,草民的這個買賣,只怕……請陛下恕罪,草民出言無狀。”
陳凱之瞬間明白了他的心思,這傢伙做的乃是亂世買賣,想要趁此機會,多從城外拉一些物資入城,將來纔可以賣一個好價錢,可一旦洛陽平安無事,隨時都會有許多的木炭送進城來,他這巨利,也就沒了,所以對他而言,現在馬隊能否隨時順利入城,都沒有了意義,因爲他進不進城都可以了。
陳凱之便笑道:“你的買賣砸了,可朕的買賣,纔剛開始呢。”
鄧傑一楞,這傢伙似乎是個很有好奇心的人,竟是大着膽子:“陛下也做買賣?”
“朕當然也做買賣,不過這個買賣有點大,可能要葬送許多人的大好前途,你方纔說,許多士大夫,可能連商賈都不如,這話,朕很贊同,都說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可有的人,連這點都做不到,朕還指望着什麼呢?”
他眉頭挑了挑,一雙清澈如水的眼眸輕輕一眯,遠遠的望向那巍峨的皇宮。
是時候該清理朝堂之中的人了。
他的心情並沒被影響到,而是朝鄧傑笑了笑,輕輕揮手。
“好了,朕有事,走了。”
鄧傑便感覺自己是在做夢一般,一時瞠目結舌,想要說什麼,卻又不敢,等他擡眸,卻見陳凱之已在侍衛們的擁簇之下朝着洛陽宮方向而去,他猛地一拍額頭,想起了什麼。
“哎呀,得出貨啊,再不出貨,可就糟糕了。”
他腦子裡,想的永遠是他的貨物。
本來還想囤着掙點銀子,可現在看來,現在是萬物齊漲,而一旦這消息傳出,朝廷發出了陛下的旨意,那麼接下來,就是萬物齊跌了,到了那時候,再想出貨,莫說盈利,怕是要折本了。
他嚇的打了個哆嗦,隨即便瘋了一般,朝着自己的貨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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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陽宮裡。
雖是天色已經暗淡,可今日,卻和往日不同,氣氛有些凝重。
慕太后、內閣大學士、宗室、各部的部堂,以及文臣武將,至今在這文樓裡,一個個默不作聲的。
從清早開始,到這傍晚,許多人都是水米未進了。
可顯然,所有人都不約而同的留在了這裡,慕太后冷冷的看着大學士蘇芳,看着禮部尚書王堅,還有一個個熟悉的面孔。
她的心很沉,整個人也顯得疲憊,她目光望去,所有人都是緘默不語。
包括那趙王陳贄敬以及諸王,一個個跪坐在地,默不作聲,顯得很是凝重。
陳一壽麪上露出了怒色,好在他忍住了自己的脾氣。
這場爭端,其實早在兩日前就已經開始了。
洛陽傳出了流言,說是陛下的御駕親征,本就中了關中軍的奸計,在關中,早有數萬精兵,候着陳凱之。
陳凱之只帶了勇士營前去,怎麼能抵得住精兵的埋伏。
這一下子,洛陽城開始有人覺得是無稽之談,接下來,便開始懷疑,最後從種種跡象分析,似乎終於可以確定了。
朝野震動。
陛下倘若是駕崩,或者是落入了關中人的手裡,這意味着什麼?
許多人甚至無法想象,會是什麼樣的結果。
於是,某些人沉寂下來的心思,又開始死灰復燃起來。
畢竟太皇太后影響極深,也畢竟,有許許多多的人,也曾明裡暗裡的受過楊家的好處。
當然,最重要的是,眼下,誰都明白,在羣龍無首之下,函谷關的關東軍趁此機會西進,一舉攻破洛陽,甚至已經成了極大可能的事。
在這種情況之下,何去何從,便成了每一個人的選擇,畢竟這事關身家性命。
第一個提出迎聖的蘇芳。
其實許多人都未曾想到,站出來會是他,這個曾經低調的蘇大學士,似乎對於當今陳一壽爲首輔大學士頗怨言。
現在人們事後想來,似乎也可以理解。
姚文治是四朝老臣,資歷遠非蘇芳可比,所以蘇芳在姚文治面前,並沒有太多念想,可陳一壽和蘇芳的資歷卻是相同的,可陳凱之登基,首輔大學士的人選,自然而然的便落在了陳凱之的頭上。
這其中真正恐怖之處就在於,姚文治年紀老邁,所以蘇芳可以等,畢竟還有個盼頭,反正他年不過五旬,再等幾年,等姚文治的身子實在不成了,他還有一線希望。
而陳一壽,年紀竟比蘇芳還小兩歲,以這新君對陳一壽的信重,這輩子,怕都出不了頭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當初蘇芳拒絕了陳凱之的好意拉攏,而如今,再想獲得信任,就更難了,蘇芳甚至絕望的想,或許,很快用不了多久,等陳凱之坐穩了天下,自己也就到了被放逐出廟堂的時候了。
自然,蘇芳雖有怨言,卻也無奈,可現在不同。
陳凱之必死。
這一次沒有僥倖,更沒有可能活着回一個人。
既是陛下不幸罹難,而這一次,不啻是一次天賜良機。
昨日的時候,他就隱隱約約的透露了自己的態度,而在今日,他索性當着慕太后的面,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口氣顯得強烈。
“娘娘,事到如今,唯有保全社稷,方爲重中之重,陛下倘若有失,洛陽羣龍無首,而關中軍勢必出擊,到了那時,整個關東,便都陷入戰火,陳氏子弟,相互殘殺,若是列祖列宗有靈,必定捶胸跌足,悲不自勝;臣斗膽,竊以爲,而今不若派出使節,與孟津郡王議和,都是同宗,也俱都是太祖高皇帝的子孫,有什麼話,不可以坐下來商量呢?”
他這話,無可挑剔。
可言外之意,卻是極明顯,所謂的議和,能議出什麼呢?
無非就是爲了掩飾迎孟津郡王入朝的心思罷了。
陳一壽當場發難,怒斥蘇芳:“漢賊不兩立,今陛下親征在外,蘇公既爲學士,何有此言?這實是滑天下之大稽,楊氏脅迫孟津郡王謀反自立,大陳社稷,本已到了最危險的關頭,想要保全社稷,靠議和嗎?”
接着,便是一場羣起的相互攻訐了。
滿朝文武,各抒己見,自然,議和是假,向關中的楊氏輸誠是真。
也就是說,蘇芳,以及此後站出來的禮部尚書王堅,還有鴻臚寺卿劉佔,兵部侍郎張寬以及許多大臣很清楚,他們是不可能說動慕太后以及陳一壽人等在這個時候議和的,慕太后等人,態度堅決,更不可能妥協。
可是……這不重要。
重要的是,等將來關中軍進入了洛陽城,孟津郡王自然清楚,誰是他的敵人,誰是他的朋友,自己這些人,雖只在這裡說了幾句議和,和天下初定,孟津郡王勢必要對某些心裡向着他的人委以重任。
在爭吵之後。
慕太后深深嘆了一口氣,旋即便環視了衆人一眼,便迭連冷笑起來。
“卿等出此言,莫非以爲哀家不知你們的心思嗎?陛下登基才幾日,便有人暗藏如此心計,實是教人心寒,蘇卿家,朝廷待你不薄,哀家待你,又如何?”
蘇芳忙是誠惶誠恐,一副戰戰兢兢的樣子:“朝廷和娘娘待臣恩重如山。”
慕太后鼻翼微微一聳,冷笑的看着他:“既如此,何以你竟膽大至此。”
蘇芳很快便道:“臣一切,都是爲了江山社稷,何況,臣絕非心向孟津郡王,只是臣……”
“夠了!”慕太后冷然道:“哀家勸你休要再如此癡心妄想。”
蘇芳定了定神,依舊堅定的說道:“既如此,臣的忠心,娘娘將其視爲毒藥,臣無話可說,臣懇請娘娘,準臣告老還鄉!”
他說出這番話之後,接着數十個大臣趁此機會,也紛紛跪倒:“臣等也願致仕。”
致仕,這依舊還是表明自己的態度。
反正眼下這個節骨眼,若是大批人致仕,勢必會引發更大的動盪,每一個廟堂上之人背後,都有無數中低層的文武官員,這些人可能是他們的門生,也可能是故吏,其他時候,致仕也就致仕了,可如今,陛下音訊全無,而關中大軍,已如烏雲一般,壓在洛陽無數臣民身上,此時以蘇芳等人爲首的一批大臣致仕,對於風雨飄搖的朝廷可言,卻可能是致命的打擊。
這簡直讓人絕望,慕太后此刻也是很絕望的,她微眯着眼眸,冷冷的環視着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