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覺忙伸手按住她,端了凳子坐在她面前,握着她冰冷顫抖的手道:“莫要衝動,我今日傍晚得知的此事,思慮再三,覺得這件事應該不是嚴知府和樑王爺所爲。他們應該也不會這麼幹,因爲他們毫無必要。嚴知府自不必說,他是言而有信之人,這一點我堅信。我的老師方敦孺結交的人,都是守信君子。光憑這一點,我便相信他不會這麼幹。至於樑王,他也沒有理由這麼做。他沒必要在這個時候做出這等違背承諾之事,這對他毫無益處。他們今日聯袂前來向我解釋此事時,提到了此次負責招安事宜的是朝廷樞密院,派出的是楚州軍。我想你跟我說說細節,讓我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是不是有人從中作梗故意生事。”
高慕青抽抽噎噎的將數日前的事情回憶了一遍,將朝廷負責交洽的經過,以及楚州兵馬上島之後立刻變臉的事情都告訴了林覺。島上衆人反抗時,高慕青本是要拼死一戰挽回罪責的,但被手下衆人強行護送離開。因爲所有人都明白已經大勢已去了,留下來拼命也無濟於事。
林覺皺着眉頭仔細聽了這一切,沉吟片刻道:“接洽之時他們是按照之前我們和嚴知府樑王爺他們商定的條件,到了島上收繳了兵刃便翻臉,這顯然是有預謀的舉動。也就是說,朝廷早已決定這麼做,只是接洽時生恐你們不願接受,故而欺騙你們。朝廷當真是連臉都不要了,這種事也做的出來。但這正可說明是有人從中作梗。如果是嚴知府和樑王早先就定好預謀,他們不可能在奏摺上按照我們的約定上奏。而他們上奏的奏摺我是看到了的,那日我雖在病中,但嚴知府來探望時將奏摺給我看了,說要我好好養傷,他答應的事情都會兌現。除非他是故意以假奏摺騙我,那他也太奸惡了吧。”
高慕青道:“你怎知他們不是?我現在對他們不再有半點的信任。”
林覺道:“無論如何,你萬萬不要輕舉妄動。我必查出真相來,不管多久,我都會給你個交代。你是我妻子,你的事便是我的事,我只希望你不要衝動,不要妄自送了性命。”
高慕青沉默不語。
林覺輕聲道:“你們一共逃出來多少人?落腳在何處?朝廷現在既然翻了臉,怕是會不依不饒。得想辦法隱藏起來纔好。樑七兄弟逃出來了麼?”
高慕青道:“我們一共兩百來人逃了出來,具體的地點我不會告訴你,我現在連你也不太相信。你也不要問。至於樑七,他現在要是見到你會一刀砍了你,不像我……這般猶猶豫豫。我們已經對朝廷死了心了,我能告訴你的便是,我們打算重整旗鼓,這輩子跟朝廷耗上了。我高慕青發誓,和朝廷對抗到底,再也不上他們的當了。你也莫要勸我,我也不會再聽你的了。是的,當土匪雖然不是一條出路,但我現在別無選擇。”
林覺皺眉道:“你也要跟着他們一起?那我們呢?你我是夫妻啊。”
高慕青流淚道:“從此兩離,各自安好。從今日起,你是你,我是我,你我再無瓜葛。我們成親的事情也沒有多少人知道,就當……就當此事沒有發生便是。”
林覺驚愕無語,怔怔的看着高慕青。
高慕青淚眼朦朧看着林覺道:“原諒我,我別無選擇。我此刻還能裝作無事跟你廝守麼?我如何向兄弟姐妹們交代,更如何向死去的那些人交代?如何面對爹爹和山寨中那些前輩的英魂。林郎,你知道我心裡對你如何,我高慕青這一輩子不會對第二個人如此,今日之局,乃是造化弄人。我只能如此了。”
林覺道:“慕青,你再好好想一想,或許還有另外的解決之道。”
高慕青搖頭道:“別無他法,我意已決。”
林覺頓足長嘆,不知該說什麼纔好。
高慕青站起身來走到林覺面前,捧起林覺的臉輕輕一吻,輕聲道:“林郎,我走了。自此之後,或無再見之日。我今日……其實不是來殺你的,我知道自己下不了手。我是來向你辭行的。我本答應了不告訴你行蹤的,但是我忍不住還是要告訴你,我們打算落足河南伏牛山。如果……如果將來你想見我的話,便去那裡找我吧。我……我……要走了,我……是瞞着他們來的,我不想讓兄弟姐妹們再失望了。”
林覺擡起頭來,臉上已有淚痕。高慕青猛然緊緊摟住林覺的脖子,緊緊的吻住林覺,狀極狂野。林覺也摟緊她的身子熱烈的親吻她,忽然間,林覺覺得嘴脣劇痛,口中鹹甜交織,已然出血。高慕青已經脫離了林覺的懷抱,脣上鮮血宛然。
“林郎,叫你永遠記得我。”高慕青脣上帶血輕聲道。
“慕青!”林覺輕呼道。
“我該走了。”高慕青說罷,身子起處已經上了長窗的牀臺。
“慕青!”林覺驚呼道。
“林郎,珍重了!”高慕青回過身來,星眸閃淚,戚然一笑,再轉身時,身形已沒入黑暗之中。
林覺追到窗前,四下裡漆黑如墨,哪裡還有半點高慕青的人影。林覺跌坐於椅子上,以手扶額,面容扭曲,痛苦之極。
……
大周慶豐三年七月十九,杭州北關門外,一艘官船穿越城門而過,緩緩駛入城中。寧海軍水軍出動船隻維護河道秩序,疏通航路,保證這艘官船的順利通行。
杭州百姓們知道,只有重要人物的到來,纔會有這樣的舉動,這艘官船上的乘坐之人必是來頭不小之人。所以,雖然心有怨言,但也不得不盡量規避。他們不知道的是,這艘船上的乘坐之人確實來頭不小,但他也曾是杭州城的一員,他便是從杭州城走出去,如今官居三司副使,三司戶部司主事的林家二老爺林伯年。
林伯年早年科舉及第之事在杭州城頗爲轟動,倒不是因爲杭州城無人科舉及第,而是杭州林家在數代之後終於有一人能夠考上科舉,當時的慶祝活動隆重的過分,幾乎轟動了半個杭州城。杭州城中一些年長之人還能記得二十多年前的那次林伯年考上科舉的慶祝活動。特別是街頭上的那些流浪漢和窮人們更是記得最爲清楚,因爲當時他們免費吃了十天的好飯好菜,這一點對他們記憶猶新。
二十多年後,林伯年已經官居三品高位,成爲朝廷三司衙門的副使。這在很多人看來,已經是遙不可及的廟堂高官了。在普通百姓看來,朝廷之中的主要機構無非是兩府三司。兩府中宰相副宰相樞密使樞密副使都是一等一的大員,由此可知,和兩府並列的三司衙門的副使,自然也是和他們平起平坐的。那麼林伯年的地位自然是不言而喻。杭州出了這麼個高官在堂,也是杭州人的榮幸。
然而,百姓們那裡會懂,三司衙們和政事堂樞密院相比那可差的太遠了。名義上三司和兩府齊名,但實際上三司衙門受政事堂和樞密院同時節制,只是兩府的輔助和補充罷了。慢說是三司副使,便是三司使這個正職,也無法同政事堂中的一名參知政事相提並論。
這一切其實和當初設立三司衙門的初衷是相悖的。當初大周朝改制唐制設立兩府三司制度,其目的是將宰相的軍權和財權分離出來,相互牽制,避免宰相權力過大的弊端。而這種制度的設立卻又產生了諸多其他的弊端,譬如權力重疊,機構的臃冗,相互間的推諉和扯皮,效率的底下。在大周朝一百多年的理政過程中,當初的想法正在悄悄的被事實所潛移默化的改變,到如今,早已是兩府爲大,三司衙門屈於人後了。
但無論如何,三司副使那也是個地位極高,權力極大的高官。更何況,整個三司衙門都是一個肥的流油的衙門,三司副使更是一個讓人眼饞的官職。
至於林伯年如何以三甲及第之身留在了京城,並且一直在京城爲官最終混到了這般高位之上,不知內情的自然可以說林伯年官運亨通爲官有方。但知道內情卻都懂,林伯年這麼多年來可不知花了多少銀子在鑽營上。他能有今日,和身後林家的雄厚財力的支撐是分不開的。
上一次林伯年衣錦還鄉時還是十年前,當時他剛剛成爲三司副使,自然是要回鄉告慰祖先;更重要的是,要讓家鄉的人都知道,他林家出了個大官,讓所有人都明白,林家惹不得。但那次回鄉,其實留下的回憶很不美好。恰好遇到三弟林伯鳴的身故,三弟的故去沖淡了他升官的喜悅。三房孤兒寡母呼天搶地的情形歷歷在目,讓他的心情既悲哀又煩亂。
這一次,他林伯年又回來了,但這一次的回來比之上一次升官時的衣錦還鄉更爲榮耀,因爲他是欽差大臣的身份,奉聖上旨意前來杭州傳旨的。本來這個欽差大臣的身份是怎麼也輪不到他林伯年的,樑王郭冰和嚴正肅剿匪勝利,聖上要下旨嘉獎,這個人選怎麼也是政事堂或者是軍方的人,作爲一個八竿子都打不着的三司衙門的人,根本沒有他的事情。然而,此次剿匪作戰中的一個關鍵人物卻讓他有了這份榮耀,那個人便是自己三房的侄兒林覺。
林伯年怎麼也想不到,郭冰和嚴正肅的奏摺上會有林家三房那個十多年前印象中只是個木訥男孩的三房庶子的名字,而且正是他獻出的計謀,並且冒險登島經歷九死一生協助官兵攻克了海匪老巢。這一切怎也無法讓林伯年和印象中的那個記憶模糊的孩童聯繫起來,可這偏偏就是真的。聖上爲此還特意召見了自己,說了些誇讚的話,讚許他們林家家風忠孝教子有方,子弟中竟有捨身忘死報效朝廷的能人。此次特意讓林伯年爲欽差去杭州傳旨嘉獎,便是有嘉許他林家之意。
所以說,其實林伯年此次之所以有此榮光,靠的便是自家三房的那個庶子林覺,算是沾了林覺的光了。對此林伯年自然非常的開心,雖然並非長房嫡系公子,而是三房的庶子,這有些讓人意外和微微的遺憾,但無論如何,林家能出人才,這是值得高興的事情。林伯年打算好好的認識一下這個被自己完全忽視的三房庶子,好好的彌補一下相互之間陌生的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