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第72章 嫌隙

雨聲瀝瀝,盛京的夜黯黯沉沉,泛着秋日清寒。

祁川回到家中時,已是夜深人靜。

屋頂漏了雨,雨水順着牆根往下,在地上積起一小攤水窪,沒留神一腳踩下去,薄底的靴子頓時浸了個透溼。

他拔起溼漉漉的腿,推門走了進去。

屋子裡桌上亮着燈,一個穿緞衫的年輕婦人正坐在外頭的几榻上吃酒,鹽水蝦蝦殼胡亂扔了一地,屋子裡酒氣醺醺。

這是祁川的夫人馬氏。

她喝得已有幾分醉意,斜眼睨着祁川,有些嫌棄地看着祁川衣服上的水漬將地弄溼,嘀咕了一句:“髒死了!”

祁川沒理會她,只向裡看了一眼,道:“九兒睡了?”

九兒是祁川的兒子,馬氏嗯了一聲。

他便點了一下頭,將溼透的外衣脫下來,丟到門口漿洗衣服的木桶裡。

馬氏拿着酒壺,醺醺然盯着他動作半晌,忽而屁股往前挪了幾步,挪到几榻邊緣,問:“兒子的書院有着落了麼?”

祁川一頓,搖了搖頭。

祁九兒如今到進學的年紀了,是該選一處書院上學。然而如今盛京的官學,好的進不去,不好的他又瞧不上。前些日子祁川爲此事焦頭爛額,兩三月過去了,祁九兒的學院仍無下落。

馬氏聞言,鼻翼翕動,嘴角往旁一撇,啐了一口:“廢物!”

祁川額心隱隱跳動,低聲喝道:“小點聲,當心吵醒九兒!”

馬氏卻越發來了氣來,嘴裡絮絮罵道:“沒用的東西,早與你說了,平日裡多擡舉討好上峰。同你一起進審刑院的如今個個比你強,偏你到現在還是個錄事。俸祿沒多少不消說,日日花用倒不斷出去。你瞧瞧你自己,淋得跟沒去處的狗般,也就是樣子看着光鮮,老孃當年瞎了眼嫁給你,本以爲是做官太太,誰知卻是來過苦日子,你個害人不淺的狗東西!”

祁川看着她一張一翕的嘴,在微弱燈火下如一尾巨大貪婪的魚,將這滿地蝦殼,連同鬱郁黑夜一同吞吃進去。

馬氏不是他自己娶來的夫人。

他跟了範正廉多年,從元安縣跟回了盛京城,他幫範正廉判了好些漂亮的案子,他是範正廉最好用的一支筆,範正廉離不開他,凡事爲他操持,也包括替他成了一樁親事。

馬氏是範老夫人身邊嬤嬤的親侄女,一家子都在範家幹活。範老夫人將身邊人的侄女說給了他,是擡舉賞識,是信任關愛,也是赤裸裸的監視。

是要將他和範家永遠徹底地綁在一塊兒,時時刻刻提醒他,他不是科舉場上揮毫潑墨的風光舉子,也不是元安縣足智多謀的縣尉大人,而是審刑院中一個有名無實的小錄事,範家再普通不過的一個下人。

馬氏性情辣躁,貪圖享受,過門後日日只知吃酒罵人,又嫌他不會巴結範家以至於到現在仕途無望。譬如此刻,他冒雨歸來,她對他並無半絲關懷問詢,只知詛咒痛罵。

“真是窮人根子,真以爲讀了幾句書就了不得了?不過是個下賤的,一輩子做沒福氣的奴才!”

這話他平日裡聽過許多次,早已習以爲常,經不起心中半分波瀾。但不知是不是因爲今夜雨太冷,而他太累,恍然間讓他想起在審刑院的那場奚落。

奴才、賤民,這就是他們在這些人眼中的模樣。

漆黑破屋角落裡尚還堆着新鮮雞蛋和紅薯,怕被漏的雨洇溼,上頭蓋了一層油布,卻如一道冷厲的箭,剎那間刺痛男人的眼睛。

那是他特意去鄉下尋來的土產雞蛋,九兒進學的事遲遲沒下落,範正廉總是敷衍,他便提了這些禮去府上找趙飛燕,想着女子總是更心善,或許會看在他爲範家奔勞多年的份上施以援手,畢竟對範家人來說,這不過舉手之勞的事。

但那土產後來原封不動的送到了另一人手中。

女大夫身邊丫鬟的話又浮現在耳邊。

“我當時都聽見了,他們說這是窮鬼送的醃貨,都放爛了,放在府裡也是佔地方,這才送與我們!”

窮鬼……放爛了……

祁川的拳頭忍不住慢慢捏緊。

他就像是範家養的一條狗,沒有自尊,沒有前程,什麼都沒有。

雨夜裡,馬氏還在咒罵:“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短命的奴才,什麼都指望不上,叫我一家老小喝西北風……”

“住口!”祁川一腳踢翻桌子,於是那滿桌的蝦殼“嘩啦啦”散了一地。

馬氏一愣。她平日裡臭罵祁川時,這人從不還嘴,跟個踞嘴葫蘆般。她擡起頭,望向自己向來寡言的丈夫,卻見對方的眼神陰沉沉的,像是包着汪火,像是雨夜裡的惡鬼,兇猛地看着自己。

她驟然畏懼,竟沒有繼續詛咒下去。直到那男人踢開面前的雜桶,像是忍耐不了這逼仄的屋宅,一摔門,轉身又衝進了屋外的雨幕中。

過了許久,馬氏纔回過神來,衝空空的門前啐了一口,恨恨開口。

“夭壽的,教他死在外面纔好!”

……

幾陣秋雨,洗去盛京殘餘的最後一點炎意。

白露過後,一夜涼過一夜。有講究的人家清晨起來“收清露”。醫經上寫:百草頭上秋露,未唏時收取,愈百病,止消渴,令人身輕不飢,肌肉悅澤。”

講究的人家有這個空閒雅緻,學子們卻忙得很,明日就是八月初一,秋闈在即,學子們都在家中收拾下場筆墨。廟口的何瞎子測字生意好得出奇——總有人家想爲自家考試的兒子測個吉兆喜頭。

西街小販收攤收得比平日早些,鮮魚行吳有才家中,白幡挽幛還未取盡,一眼看過去,冷冷清清。

吳大娘在七日前入了土,何瞎子挑了個良辰吉日,又選了塊風水寶地給吳大娘下葬,臨了對吳有才說:“這是塊吉地,公子放心,令堂埋入此地,此地可出狀元,公子將來定然做官。”

吳有才聽了,只是淡淡一笑。

母親已經去了,他做狀元也好,做官也好,總歸母親已看不見。

秋風嗚咽,吳有才將院門口的雜草拔乾淨,回身進了屋,去收拾明日要用的紙筆。

過去每次秋闈前,這些都是母親替他悉心準備的。如今母親已去,他自己張羅收拾,憶及從前,越發覺得淒冷。吳有才彎腰,把舊考籃從牀底下拖出來。

這考籃還是當年他第一次進學時,母親花五十文錢從一箇中舉的考生手中買下來的,說是沾沾對方喜氣。誰知一晃十多年過去,等到母親都已經去了,他仍沒得償所願。

他把考籃拖出來後,卻並未打開書箱,而是就勢往地上一坐,目光掃過角落的小几前,一包巴掌大的紙包來。

那是陸瞳給他的紙包。

這紙包在漆黑屋裡,像是能發出微弱白光,攫取他全部心神,如坐在桌頭的無常小鬼,不懷好意地衝着他怪笑。

吳有才有些發怔。

陸瞳那一日的話又浮現在他耳邊。

“吳有才,你十八歲第一次下場,到今已過十二年。十二年了,難道你從沒想過,爲何一次也考不中?”

“如果科舉舞弊一事不被處理,那等你掛孝燒紙、買地塋葬母親之後,今後也會如從前一般,終身蹭蹬,屈於庸流。這是你的宿命。”

“如果考場舍內出了人命,死了個把人,那就不是單單禮部能壓得下來的小事。審刑院、昭獄司甚至兵馬司都會出場,人越多,越不好大事化小,各方利益一摻雜,原本簡單的事也會變得複雜。”

“那些主考官衣冠狗彘,擾亂官場,使得有才者反被無才之人凌壓,若換做是我……”

“當然是,殺了他。”

殺了他……

吳有才驀地打了個冷戰。

他匆匆回神,像是從那個驚悸的夢中清醒,雙手用力握住考籃的籃蓋。

要殺一個主考官,哪有這般容易。且不說這事能不能成,他如今孑然一身,親眷都已離世,倒不必擔憂會連累誰,然而從小學着“遠思揚祖宗之德,近思蓋父母之衍;上思報國之恩,下思造家之福;外思濟人之急,內思閒己之邪”的讀書人,要爲了一己私慾殺害無辜之人,於他來說簡直像是邪魔的蠱惑。

那主考官跟他素無冤仇,就算真如陸瞳所說被人勾串買通,也罪不至死,他怎能動手?

何況,他做平人百姓做了這麼些年,早已習慣忍氣吞聲,什麼不公平、什麼欺壓,連爭一爭的念頭都沒有。

倘若是十八歲的吳有才,或許尚有一絲勇氣與濁世、與權貴抗衡,而如今被世事蹉磨過的吳有才,早已沒了那份心氣,像是一張被熨平的墨紙,平平攤在天地中,任由風雨摧折。

“公平”是奢侈的東西,窮人不敢妄想,或許只有一朝死了,去陰司找閻王判官才能給得了一絲半毫。

他搖了搖頭,像是要將腦中這些紛亂思緒一併搖出去,垂首用力打開考籃的蓋子。

考籃裡是一些舊物,他要新裝入一些紙墨,明日一併帶到號舍中去。

他伸手掏出幾張舊紙,掏了幾下,指尖突然觸到一個堅硬的東西,心下疑惑,拿出來一看,原來是個紅花布層層裹着的包囊。

這是……吳有才凝神。

紅花布是母親慣來縫補衣服用剩的布頭,這包囊約摸是母親偷偷放在考籃裡的。他將包囊拿起來,手指摹過粗糙的花布,似乎能感覺到母親的餘溫。

看了一會兒,吳有才試圖打開這包囊,一打開,他才發現這包囊被一層一層包裹得很緊,直拆了五六層才徹底拆開,裡頭散着一些細碎的乾草,乾草圍繞間,整整齊齊擺着十錠銀元。

竟是一百兩銀子。

吳有才一下子呆住了。

這是母親留給他的銀子!

像是有一根針陡然刺進他心中,綿密的疼自心間霍然蔓延,吳有才的眼淚頃刻涌了出來。

母親一生節儉,殺魚賣魚,一條魚不過掙十幾文錢,他不知道這一百兩銀子母親要攢多久,但這必定是她千辛萬苦爲他留下來的積蓄。她沒有告訴吳有才,或許怕吳有才拿這錢去買了無用的藥材,亦或是爲了其他。

儒生枯坐在地,眼淚如奔涌的泉砸了一地。他彷彿看到母親拖着殘敗的病體,將滿滿一箱子銅錢換了十封漂亮的銀錠,又一錠一錠地擦乾淨,小心翼翼用布包好藏在這考籃中。他好像能看到母親站在他跟前,如往日一般笑着寬慰他道:“我兒考中日後做了官,免不得要打點四周,摳摳索索成什麼樣子?這些銀子拿着,莫叫人輕看!”

母親的音容笑貌宛在跟前,他卻伏在地上哀慟嚎啕,於悲哀中,又有濃烈的怨恨與不甘自心頭燒起。

他永遠也考不中,他永遠也做不了官!因爲往上的梯子被人攔住,因爲他只是鮮魚行中殺魚的窮人!

吳有才猛地擡頭,惡狠狠盯着桌角的那張油紙包,油紙包在昏暗光線中,在這地上散落銀錠的鮮明中,無聲衝他冷笑。

猶如被蠱惑般,他朝那封油紙包慢慢地伸出手去。

憑什麼呢?

鬱郁澗底鬆,離離山上苗。以彼徑寸莖,蔭此百尺條……

他不想一輩子做澗底鬆,也不想一輩子屈于山上苗。

陸瞳那些動搖人心的話又慢慢從他心頭浮現起來。

風雨欲來的靈堂中,儒生問陸瞳:“陸大夫爲何要幫我?”

女子沉默看着他,沒有回答,眸中像盛着暗色的靄,沉沉看不清楚。

吳有才心中清楚,她想利用他,所謂幫他之言必定別有目的。但這一刻,他竟心甘情願爲她蠱惑。感恩她在這怨恨悽苦中爲他找到一條絕望又痛快的路,讓他不至於在這無盡的悲苦中沉淪。

儒生指尖碰到了桌上紙包。

紙包冰冰涼涼,如一個冰冷的詛咒,剎那間,身後似有有無常小鬼暢快大笑聲響起,像是慶祝最終贏得這場博弈的勝利。

於是他把那紙包緊緊攥在掌心,於空蕩蕩的房間中伏下身,無聲嚎哭起來。

第109章 又撞見他80.第80章 殿帥捉兇61.第61章 讀書人51.第51章 懷疑32.第32章 賭鬼第152章 噩夢65.第65章 偶遇第194章 店慶第239章 告別第163章 擁抱第174章 別跪第139章 神農祠30.第30章 情報第221章 決定第221章 決定54.第54章 殿帥借錢第153章 夜遇殿帥第194章 店慶第223章 宮中85.第85章 沉舟第114章 燈花故夢第125章 燈節第173章 瘋犬第106章 昭寧公夫人第231章 往事重演第198章 別人第204章 登門戚家第179章 樞密院第199章 真話假話第113章 雪夜燈花78.第78章 劊子手81.第81章 一顆頭顱38.第38章 心中有鬼第157章 他的木塔第208章 縛情絲第181章 老師第2章 歸鄉第118章 我幫你第183章 大火26.第26章 尋情郎73.第73章 有秘密的夜晚32.第32章 賭鬼37.第37章 青蓮盛會65.第65章 偶遇第161章 烏雲與畫眉45.第45章 所求第127章 贏燈第159章 情人香第159章 情人香第7章 髮簪第169章 紀珣的道歉第226章 再見63.第63章 表叔劉鯤第142章 回院36.第36章 陪葬41.第41章 文郡王妃第209章 心亂第102章 三隻小豬63.第63章 表叔劉鯤第148章 玉佩第128章 陸敏第180章 威脅第164章 丹青第144章 金顯榮第133章 第一40.第40章 臨行32.第32章 賭鬼84.第84章 詐屍第195章 缺德第2章 歸鄉第125章 燈節第143章 殿帥解圍第124章 生辰禮物第224章 行途27.第27章 昭寧公世子第19章 春水生57.第57章 纖纖第199章 真話假話第174章 別跪第212章 無尾53.第53章 仗勢欺人第143章 殿帥解圍第242章 吻第158章 氣他第172章 受傷第246章 備親第172章 受傷74.第74章 毒發第224章 行途97.第97章 擦肩第99章 禮物第150章 暴雨第122章 陸三姑娘第7章 髮簪61.第61章 讀書人第102章 三隻小豬第142章 回院79.第79章 自在鶯第222章 花上金鈴第118章 我幫你
第109章 又撞見他80.第80章 殿帥捉兇61.第61章 讀書人51.第51章 懷疑32.第32章 賭鬼第152章 噩夢65.第65章 偶遇第194章 店慶第239章 告別第163章 擁抱第174章 別跪第139章 神農祠30.第30章 情報第221章 決定第221章 決定54.第54章 殿帥借錢第153章 夜遇殿帥第194章 店慶第223章 宮中85.第85章 沉舟第114章 燈花故夢第125章 燈節第173章 瘋犬第106章 昭寧公夫人第231章 往事重演第198章 別人第204章 登門戚家第179章 樞密院第199章 真話假話第113章 雪夜燈花78.第78章 劊子手81.第81章 一顆頭顱38.第38章 心中有鬼第157章 他的木塔第208章 縛情絲第181章 老師第2章 歸鄉第118章 我幫你第183章 大火26.第26章 尋情郎73.第73章 有秘密的夜晚32.第32章 賭鬼37.第37章 青蓮盛會65.第65章 偶遇第161章 烏雲與畫眉45.第45章 所求第127章 贏燈第159章 情人香第159章 情人香第7章 髮簪第169章 紀珣的道歉第226章 再見63.第63章 表叔劉鯤第142章 回院36.第36章 陪葬41.第41章 文郡王妃第209章 心亂第102章 三隻小豬63.第63章 表叔劉鯤第148章 玉佩第128章 陸敏第180章 威脅第164章 丹青第144章 金顯榮第133章 第一40.第40章 臨行32.第32章 賭鬼84.第84章 詐屍第195章 缺德第2章 歸鄉第125章 燈節第143章 殿帥解圍第124章 生辰禮物第224章 行途27.第27章 昭寧公世子第19章 春水生57.第57章 纖纖第199章 真話假話第174章 別跪第212章 無尾53.第53章 仗勢欺人第143章 殿帥解圍第242章 吻第158章 氣他第172章 受傷第246章 備親第172章 受傷74.第74章 毒發第224章 行途97.第97章 擦肩第99章 禮物第150章 暴雨第122章 陸三姑娘第7章 髮簪61.第61章 讀書人第102章 三隻小豬第142章 回院79.第79章 自在鶯第222章 花上金鈴第118章 我幫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