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丁乙生日那天,滿大夫踏着鐘點準時到來,提着他們事先就講好的禮物,打扮得也不算太土氣,穿着一件短袖白襯衣,式樣跟丁爸爸的差不多,檔次比丁爸爸的差若干,但他"衣服架子"好,穿得有棱有角的,很帥氣,下面貌似一條嶄新的黑長褲,褲線鋒利得能切開豆腐,腳下是一雙皮鞋,至少有八成新。
她特別注意到他的頭髮,因爲沒戴白帽子,頭髮很顯眼,肯定梳理過了,沒像亂草一樣堆在頭上,但也不像那次在塘裡洗過澡之後那麼柔順,介於中間狀態,其他地方都還服帖,就是頭頂有一撮,倔強地立在那裡。
丁家父母像迎接貴賓一樣迎接滿大夫,丁媽媽更是笑眯眯地上下打量,還問候了他父母。而他也挺自然地叫了"伯父伯母",當她父母稱他"滿大夫"的時候,他還知道謙虛一把:"就叫我小滿吧。"
丁乙鬆了一口氣,看來這小滿還不完全是山頂洞人,多少也知道一點現代社會女婿拜見丈母孃的禮節,不過這很可能是他那正宗女朋友給訓練出來的,令人有點不舒服。
接下來的情節有點尷尬,小滿話不多,儘管丁父丁母都是很健談的人,也一直在拋磚,但也沒能從小滿嘴裡引出多少玉來,大多數時間都是丁父丁母輪番脫口秀,小滿只是一介聽衆,而且是個沒反應的聽衆,凸顯其他有反應的聽衆都像是些托兒。
小滿也沒什麼愛好和特長,不會下棋,不會打牌,電視節目更是摸風,看哪個連續劇都摸頭不是腦,對國家大事也是一問三不知,完全沒法將談話持續下去。
好在很快就開飯了,一切娛樂活動均告合情停止,四個人在餐桌邊坐下,小滿端起飯碗,略帶譏諷地說:"這麼小的飯碗,還沒我一個拳頭大,那得盛多少次飯啊?"
丁乙聽得面紅耳赤,張口結舌,這可是她沒預料到的,只在擔心小滿不說話,還沒想到他會亂說話。
幸好丁媽媽富有幽默感,一個玩笑解了女兒的圍:"沒事,我離廚房近,你吃完了交給我去盛,我正想多活動活動呢,可以減肥。"
哪知小滿悶頭甩出一句:"走這點路能減肥?"
丁媽媽好脾氣地說:"那你給我介紹個減肥的方法。"
"找個美容醫生割板油就是了。"
丁媽媽差點笑噴了,連聲誇讚:"小滿太幽默了!說話太有意思了!"
小滿的吃相還湊合,沒像吃麪時那樣聲光色電俱全,而是默片時代的風格,只有畫面,沒有音響,但正因爲沒有音響,就得加倍利用畫面,於是人物的動作就顯得有點誇張。
丁家的三個人吃飯的姿勢差不多,都是扒一口飯到嘴裡,就放下飯碗,閉口咀嚼,等這一口吞了,纔會扒下一口,中間還切入一點吃菜喝湯的畫面,並拉點家常。
但小滿就不同了,雖然也是端着飯碗扒飯,但他一端碗就不放下,而且筷頭子極勤奮,每次都要扒拉好多下,把一批一批白米飯送入他那深不見底的加工廠,好像不塞滿一口就會讓牙空轉,而那樣就浪費了機械能一樣。
一碗飯愣是三口就讓小滿消滅了,很尷尬地看着空碗發愣。
丁乙趕緊向他伸出援助的手,搶在媽媽前面說:"把碗給我,我給你盛飯。"
她隔着桌子接過他手裡的飯碗,繞過媽媽,到廚房替他盛飯,盛滿後還用鍋鏟狠狠壓了幾下,然後再加一些飯在上面,希望這樣能湊足四口。
她回到桌邊後,乾脆跟媽媽換了座位,就坐在客廳通廚房的險要地段,獨家承包他的盛飯任務。
小滿吃飯比較被動,從不主動夾菜,叫他夾他也不怎麼夾,但如果有人夾給他,他也不推脫,伸過碗來接住,隨你們往上堆,等你們堆得不好意思,自動停止了,他纔將端碗的手縮回去,然後就連菜帶飯大口扒進嘴裡。看他吃得那個香甜勁,你肯定以爲丁家做的都是山珍海味,滿漢全席。
丁媽媽高興地說:"平時耗神費力做頓飯,不是這個菜剩下一大半,就是那個菜剩下一大半,煮鍋飯要吃好幾天。今天可好,總算能吃完一盤菜了。"
丁乙覺得媽媽的話說得很保守,今天可不是吃完一盤菜的問題,而是盤盤菜都吃得見了底,飯鍋子更是一路告急,她盛飯的時候稍不小心就會把鍋底颳得噗噗響。
丁媽媽樂得合不攏嘴:"我就喜歡小滿這樣的,胃口好,這樣我們做飯的纔有奔頭啊!"
丁爸爸也讚賞說:"好,年輕人吃得多就好。現代人的通病就是三餐飯不好好吃,淨吃零食喝飲料,把體質都搞壞了。"
而小滿則是一臉"吃自己的飯,讓別人去說吧"的神情,對丁父丁母的讚賞沒有反應。
那頓飯基本上是小滿一個人在吃,其他三個人在觀賞兼跑堂,以看爲主,以替他夾菜盛飯爲輔,自己吃飯的事都忘到腦後去了。
丁乙不由得想起以前餵過的一隻貓,是媽媽撿回來的流浪貓,不知餓了多少天了,撿回家來後,喂什麼吃什麼,一點不刁嘴。
那幾天他們三人的唯一中心任務就是喂那隻貓,裝一碗食物,放在貓跟前,三個人就圍在那裡看貓進食。後來那貓吃飽了,吃脹了,躺那裡一動不動,喉嚨裡發出一種心滿意足的響聲。
但沒過幾天,那貓就逃走了,三個人好生難過,媽媽感嘆說:"都說野貓養不家,我還不信,看來真是這樣。這下好了,我們不用天天做貓食了。"
過了幾天,那貓又回來了,又是餓得奄奄一息,三人又餵它,它又躺在那裡猛吃,吃飽後又逃。
直到有一天,那貓徹底逃跑了,再也沒回來。丁乙爲此難過了很久,覺得一定是被車給碾了,不然它餓了肯定會回來。
不知道爲什麼,她看小滿吃飯的樣子,就覺得他很像那隻貓,心裡對他是憐憫多於厭惡。
午飯後,丁父丁母退到臥室去睡午覺,客廳裡只留下兩個年輕人。
小滿問:"現在可以走了嗎?"
她一愣,低聲說:"現在就走?晚上還要搞燭光晚餐,我幾個同學還要給我送蛋糕來呢。你想睡個午覺嗎?"
"睡一個吧,反正沒什麼事。"
她把他帶到自己的臥室:"你就在這裡睡吧。"
他也不客套,爽快地說聲"好",就躺牀上去了,而且很快就睡着了。
她看着他橫陳的"玉體",哭笑不得,真是個木頭,也沒問問"你在哪裡睡",也不管這裡是人家的閨房,就這麼放倒就睡,而且連鞋都不脫。
她走到牀前,幫他脫了鞋,把他的腳搬到牀上去,站在那裡打量了一會兒,覺得他睡着的樣子很可愛,主要是他臉的輪廓很好看,醒着睡着都好看。
她關上臥室門,歪在一張單人沙發上看書,看着看着也睡着了。
睡夢裡,她看見他起了牀,把她抱到牀上,讓她躺下,自己坐在牀邊欣賞她。
但等她醒來的時候,發現那人還在牀上呼呼大睡。
晚上,她的幾個研究生同學和幾個高中同學都來了,高中同學裡已經有兩人結了婚,但還沒孩子,所有來賓都像約好了一樣,沒帶男朋友或丈夫,一屋子除了丁爸爸和小滿,全都是女的。
大家的興趣都在小滿身上,有的逗他,叫他說家鄉話,還有的跟他拉關係,說以後病了就去找他。他雖然沒什麼幽默感,但挺有喜感,甩出來的話都比較硬邦邦,逗得一屋子的人大笑不止。
燭光晚餐上,大家唱了生日歌,壽星佬吹了蠟燭,在衆人的要求下,壽星佬還跟小滿合切了蛋糕,爸爸忙不停地爲大家照相,其他帶了相機的也不甘落後,一時間鎂光閃閃,很有記者招待會的味道。
小滿照相時特敬業,誰叫照相都不扭捏,叫"笑一個"就笑一個,叫"靠近點"就靠近點,叫"把手搭她肩上",就把手搭她肩上。後來那幫高中同學鬧暈了,把生日宴搞得像鬧洞房一樣,居然吆喝起"小滿用嘴喂丁乙吃蛋糕"。
這下丁乙有點不好意思了,但小滿很聽指揮,真的用嘴咬着一塊蛋糕去喂她。她躲着不肯接,幾個高中同學全都起鬨,有一個還捉住她往小滿跟前推,她正想掙脫,小滿自己伸出手來抓住她,用嘴把蛋糕伸到她嘴跟前,她只好抿着嘴碰了一下蛋糕。
鎂光閃閃,幾架照相機同時抓住了這歷史性的一刻。
她一邊照相,一邊心慌,如果這事成不了,我拿這些照片怎麼辦啊?
等一切都搞完了,也快十一點了,他適時地告了辭,丁父丁母都一再邀請他經常來玩,說"你家不在A市,就把這裡當你的家",他全都"好的,好的"答應了。
她送他出來,兩人一起下樓。到了樓外,他說:"我走了。"
她恨得直咬牙,但仍然跟着他走,含蓄地問:"你今天過得開心嗎?"
"開心。"
她正在遐想這個回答,他大煞風景地說:"就是落下的實驗室的活太多了,今天回去得加班加點。"
她客氣地說:"那我真不該把你抓到這裡來耽誤你一天了。"
"就是,以前我給別人幫忙,都是半天,只吃一頓飯就行了。"
"這麼說你以前還冒充過別人的男朋友?"
"嗯。"
"幾次?"
"兩次。"
"難怪你那麼老練呢。"她想,你在那兩家只吃一頓飯,是不是人家一看你吃飯的樣子就把你開銷了?你還在這裡得意!她開玩笑說,"那你怎麼不早說?早說了我早就讓你走了。"
"我怎麼沒早說呢?我吃過午飯就說了,但你說晚上還有活動,我怎麼好走呢?"
她生氣地說:"那你現在還不趕快跑回去幹你的活去?"
"你跟着我,我怎麼跑?"
她氣昏了,站住腳不走了。他真的跑起來,她忍不住叫道:"滿大夫,等一下,把幫忙買禮物的錢給你。"
他居然也不客套,返回來報賬說:"整數是四十五塊,零頭就算了。"
她冷冷地說:"你等在這裡,我上樓去拿錢。"
等她拿了錢下來,發現他真的站在那裡等她。她氣惱地把一張五十的票子塞到他手裡,轉身就走。
他在後面叫她:"你給多了,我找你五塊!"
"不用了,算我給你的工錢吧。"
"說了是幫忙嘛,工錢我不會要的,不過就算車錢吧。"
她回到家,氣得哭了一場,第二天眼睛還有點紅腫,媽媽發現了,問:"怎麼回事?跟小滿鬧矛盾了?"
她再也藏不住了,全盤托出,講得一把鼻涕一把淚,講完了,問:"媽,你人生經歷比我豐富,你給說說看,這人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媽媽分析說:"也許他就是這麼個人,在那個嶺上長大,沒跟外面的社會打過多少交道。雖然在城市裡讀了幾年大學,又工作了幾年,但很可能都是在醫學院或者醫院那個環境裡,不是埋頭讀書,就是埋頭工作,沒有社交經驗。"
"我不是怪他不懂禮數,而是怪他一點都不在乎我。"
"也許他不是不在乎,而是根本沒想到你會喜歡他呢。連那個農村出來的女朋友都拋棄了他,他怎麼會想到一個城裡姑娘,大學教授的女兒,本人又是研究生,會喜歡他呢?"
"那你說我該怎麼辦?"
"要麼就直截了當給他明說了,要麼就乾脆放棄算了。"
她想了一會兒,說:"我還是放棄他吧,這種工作狂,今後即使結了婚,也沒好日子過。"
"那倒也是。但是現在很多男人,是既不搞工作,也不管家庭,整天晃盪,那樣的人也很煩人啊。"
姐姐來電話的時候,她也跟姐姐談到滿大夫的事,姐姐聽得哈哈大笑:"你這個滿大夫太有意思了,我還沒見過這麼有個性的人。"
"你覺得他能不能被改造成姐夫那樣的好男人?"
"你姐夫是什麼好男人?滿身是缺點。"
"什麼缺點?"
姐姐列舉了姐夫幾條缺點,接着說:"小妹,可能男人都差不多,愛情對於他們來說,只是結婚的前奏,婚一結,前奏就結束了,他們完成了結婚這個大任務,就接着幹事業去了。小滿不過是前奏表演得差一點而已,但男人的主旋律都是一樣的。"
姐姐的一席話,對丁乙來說既有打氣的作用,又有泄氣的作用。打氣是局部的,泄氣是整體的。
既然滿大夫不過是前奏表演得差一點,那就說明他不是對她一個人不在乎,而是對所有女人都不在乎,這讓她心裡好過了一些。但既然男人都是事業型動物,婚姻只是他們必須完成的一個任務,而愛情只是完成這個任務的手段,那就不要指望在這個世界上找到天長地久的愛情了,這又讓她十分沮喪。
她無法理解男人,一個人怎麼可以連愛情也不需要就能活下去?對她來說,從知道"愛情"這個字眼開始,就一直在渴求愛情,一直在尋找愛情,一直在憧憬着能遇到一個人,彼此相愛,直到海枯石爛。如果沒有這個甜蜜的遠景,生活還有什麼意思?
事業究竟是個什麼玩意兒,直叫男人們以身相許,連愛情都可以放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