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暮。
城南昌豐坊。
一條烏篷船輕輕飄飄靠岸。
“邢老爺,到地兒啦。”
“唔。”
倚在船艙裡打盹兒的邢捕頭“吱”了一聲,鑽出烏篷伸了個大大的懶腰。
這幾日可把他累慘了。
追緝兇徒和酒神祭,這輩子最麻煩的兩件事兒愣是撞在了一起,把他忙得腳不沾地。這不,今天才被縣官老爺們拎過去,佈置了一通事,訓了幾頓話。
眼下才給放歸還家。
可惡手下的小崽子們還不曉事,明明有機會推脫出去的糟心事,卻爲了些摸不着的銀子,偏偏要攥在手裡,一點也不體諒他老人家的辛苦。
他搖頭自嘲了句:“勞碌命啊。”
丟給船家一個銅子,打起精神,凸肚挺胸,扶着刀柄,又恢復了瀟水縣總捕頭的氣派。
他跳上岸邊石階,岸邊的行人們立時上來見禮。
遇到富貴的,他躬身還禮,熱情寒暄。
遇到貧寒的,他或是點頭,或是“嗯”上一聲,權當迴應。
遇到沒臉皮的,他就大搖大擺走過去,白眼都吝惜遞予一個。
如此這般,分門別類,一一應付。
沿途還順手買了幾個蒸餅、半隻燒雞。
最後,腳步一轉,鑽進了街邊的一條巷道里。
……
瀟水城中四處都開滿了紫藤蘿。
而這條巷道里的開得格外繁盛,燦漫的紫色從兩側高高的坊牆上“流淌”下來,宛如兩條花瀑。須臾間,便將小小巷子淹沒。
而時值傍晚。
掛在西山上的殘陽,將晚霞鋪展開來,又爲這暈人的紫裡鍍上耀目的紅。
於是,奼紫嫣紅都匯作了一個顏色。
而這花兒也被陽光燻烤了一個整天,香氣愈加沁人心脾,讓老邢滿身的疲意都消去了許多。
只是開得盛也不盡是好處。
遮擋住前路不說,枝葉、花瓣都愛往衣脖子裡鑽,惹得過路人不勝其煩。
“改天僱人鏟去一些。”
老邢一邊嘀咕着,一邊撥開花鬘,往裡走了十來步,眼前便豁然開朗,到了一個小壩場,而壩場對面則是一間再熟悉不過的宅院。
到家了!
他整個身子不自覺就鬆垮了下來。
“邢伯伯。”
旁邊冷不丁一句嚇了他一大跳,趕緊扭頭過去。
只見着一個八九歲的小丫頭,牽着個四五歲的男孩兒,還揹着個一兩歲的奶娃子,原是鄰居家的三姐弟。
可不能在小孩兒面前墜了大人的面子。
老邢趕緊又凸起肚子,挺起胸,板着臉,擺出長輩的威風,訓斥道:
“都這麼晚了,你們三個小娃娃怎麼還在外頭玩耍,遇到歹人怎麼辦?還不趕緊回家!”
“曉得哩。”
姐弟倆嘴上乖巧,是應了一聲,可腳下像是生了根,半點沒挪窩。
老邢納悶兒瞧過去,只見小姑娘直勾勾地盯着自己手裡的餅子,男娃子更直白,肚皮裡咕嚕嚕叫喚了起來。
老邢皺起眉頭。
“你家請的那婆子今兒又沒來?”
“來了哩。”
“煮了一大鍋飯。”
“她自個兒全吃了。”
小姐弟一人一句,把事情理了個通透,又眼巴巴看向了老邢,弄得他怪不自在,冷掉的餅子好像也滾燙了起來,揣在手裡拿不住,乾脆塞給了小姐弟。
“拿去填填肚子。”
“哎。”
小丫頭甜甜地叫了一聲。
“謝謝邢伯伯。”
便要遵循捕頭的吩咐,回家關門分餅子去。
可……
“等着。”
小姑娘抱着餅子怯生生轉過來,眼睛裡霧濛濛的,好似生怕邢伯伯把餅子又要回去。
而老邢也不多話,三兩步追上去,把手裡燒雞往她懷裡一塞。
“這也拿走。”
小姐弟頓時笑開了懷,連那奶娃子也咿咿呀呀叫喚起來。
“謝謝邢伯伯。”
“謝個什麼?”
老邢吹鬍子瞪眼。
“要給錢的!”
他掰着手指算到:
“三個蒸餅合計九文,半隻燒雞作價四十,先賒着,回頭讓你老爹補上。”
“哎。”
小姑娘脆生生應了一口,而後歡天喜地拉着老二,揹着老幺,回屋分餅吃肉去了。
老邢前一秒還板着個臉,等到小娃子們回屋鎖上大門前,探出兩個小腦袋齊齊又道了聲:“謝謝邢伯伯”,他下一刻就再也繃不住,咧開了嘴,眉眼間都抖着笑意。
可一扭頭,瞧見自家的老妻就倚在門口,將剛剛的一切都看在眼裡,此刻臉上冷颼颼的。
他的心肝兒當即一顫,笑臉也變作了苦瓜臉,臊眉耷眼叫了聲:
“娘子。”
趕忙上去擺手解釋:
“莫生氣,我方纔是借的,又不是送的。”
“說什麼呢?”
老妻聞言就啐了他一口。
“我豈是吝惜那幾個銅子?”
說着,拉着老邢進了家門,幫他解下腰刀、公服,一邊忙活一邊說道。
“那三個小人兒也是怪可憐的,母親早死,父親又忙於養家餬口常不在家,請了個沾親帶故的婆子幫忙照料,誰想也是個不省心的。大家鄰里鄰居的,平日裡多多幫襯也是應該。”
“那你還……”
“我哪裡是惱你,我只是惱我自己。”
老妻幽幽一嘆。
“平日裡,你雖然不說,但我怎會不知道,你這人啊最喜歡小孩子,卻偏偏娶了我這個肚子不爭氣的,別人這年紀都該抱上孫兒了,咱們卻連一兒半女都沒。”
“幾十年的老夫老妻了,還說這些作什麼?”
老邢握住妻子的手,勸慰道。
“再說了,不是還有子瑜麼?我可是把他當親生的對待。”
一說到自家侄兒,妻子就是一頓抱怨。
“那臭小子進了衙門,就忘了家裡。我可聽妹妹抱怨好幾次了,這臭小子幾天來,連個影子都沒看着。”
老邢哈哈一笑。
可不敢說是侄兒被人打斷了牙齒,自己特意不讓他回家的,趕緊轉移了話題。
“別的還好說,有我看顧着,出不了大問題。就是他那脾氣還是莽撞了些,這幾天又被那幫老油子攛唆着,處處與那幾個揭榜的爲難,要去爭搶勞什子的功勞。”
老邢越說越氣,妻子撫着他的背脊,不鹹不淡罵了一聲。
“財帛動人心麼。”
老兩口平素裡無話不談,所以妻子對衙門裡的一些齷齪也知之甚詳,譬如這一百兩銀子的懸賞。
不過她說的倒也不是自家侄兒薄子瑜。
那孩子老兩口從小看到大,固然有些年輕人常有的魯莽與心高氣傲,但本性不壞,斷不會爲了些賞銀使陰私手段。
她罵的是衙門裡那些把自家侄兒當槍使的老油條。
老邢也是點點頭,卻仍有餘怒未消。
“一個個也不掂量掂量,還不是咱們把事情辦砸了,上頭纔開的懸賞?”
妻子搖頭笑道:
“自己有沒有能耐拿是一回事,讓不讓別人拿又是另外一回事兒。”
說着,話鋒一轉。
“也怪縣老爺,有什麼消息何必藏着掖着?若非如此,那兇徒指不定已然落網,也沒這麼多的麻煩事。”
“上頭的考量,下面的人如何清楚?”
邢捕頭嘆了口氣。
“當差吃糧而已,盡力而爲吧。”
末了,兩夫妻又說了一陣體己話,眼瞧着天色漸暗,大門那兒卻響起敲門聲。
怪哉。
都這時候了,怎麼還有人上門拜訪?
歹!
難不成又殺人啦?
老天爺!昨個兒不是才死了一個麼!
老邢心頭叫喚,卻又不敢怠慢,趕緊小跑過去,打開了大門。
欸?
“玄霄道長?”
…………
片刻後。
邢宅正堂。
“如此說來,道長認爲那兇手所殺之人,在被害之前都有暴食之症?”
“沒錯。”
對面的短髮道人點頭回應。
“嗯。”
邢捕頭撫須長吟。
他前一秒還在談論這些“義士”,沒成想人家下一秒就找上了門來,口口聲聲說自己找到了重要的線索。
只不過……
“玄霄道長破案心切,老夫也深有體會。”
他呵呵一笑。
“可這人偶爾胃口大開也只是尋常之事。譬如老夫,時常因公務耽擱了午飯,餓極了,晚上也能比平時多吃上幾碗。”
“依道長所言,老夫豈不早該死上好幾遭?”
捕頭搖搖頭,端起了茶杯,示意送客。
但對面的道士卻半點不爲所動,反倒說了句莫名其妙的話。
“十個餅子,三斤米飯,兩斤豬肉,半隻野兔和一隻鴨子。”
“這是?”
“這是錢大志死前,一餐所用。”
乖乖!
邢捕頭心裡一盤算。
尋常人這般吃法,恐怕早就腹裂而亡了。
他又把茶杯放下,揪着鬍子想了一陣,才遲疑說道:
“可這吃多吃少畢竟是傢俬,便是一時填不滿腸肚,未免流言蜚語,尋常人家恐怕也會忍耐隱瞞,不會透露與他人。”
“瞞不住的。”
道士早想過這個問題,他解釋道。
“譬如昨夜被殺的產婦,餓得狠了,甚至於吞吃了自己的孩子。此等行徑,直如邪崇附身,鬧得家宅不寧,哪裡遮掩得住?”
聽到這話,捕頭笑道:“道長說笑了,這清平世道,哪裡來的邪崇?”
清平世道?
哪兒?
道士聽得一楞,腦子隱隱約約抓住點東西,可忽然混混沌沌的,又道不出來。
只是現在不是糾結這些細節的時候,只當捕頭職業性地粉飾太平,便放過不管了。
思索間,耳邊又聽捕頭說道:“誠如道長所言。”
他已經被說動了七八分,可滑吏的性情使然,話語間仍有推諉。
“可道長不曉得,這段時間咱們衙門裡的兄弟是忙得抽不開身,白天要辦案,晚上要輪番戍夜,再加上這兩天就是‘酒神祭’,是恨不得一個人掰成兩個人使。”
“要依道長你的意思,非得發動人手,挨家挨戶排查不可,如此其他的事情可就耽擱了。”
“再說猜測畢竟只是猜測,又沒個實在證據。我這裡好說,就怕說不動縣尊啊。”
這就是道士不愛和官面上的人打交道的原因。
可是他畢竟人生地不熟,要做這事兒,必須得有地頭蛇配合。不找官府合作,難道去找地痞流氓?
他默默腹誹了幾句,還是提醒道:
“捕頭莫非忘了馮翀?”
“馮道人?”
邢捕頭先是一愣,忽的一拍大腿肉。
“那個乞丐!”
他“騰”地一下站了起來,繞着廳堂走了幾圈,最後還是面露苦澀。
“可這人手……”
“無妨。”
“捕頭只管找到那名乞兒即可,剩下的事……”
道人笑道。
“貧道一人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