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原來也是個土匪頭子。
李長安搖搖頭,只是問道:“有茶水麼?”
這沒頭沒腦的一句,打了老僧一個措手不及,他愣了許久,才從腰間解下一個水囊,拋了過來。
李長安接過來,擡手就往嘴裡灌進去,早起趕路,是有些口乾舌燥。
老僧瞧他喝得暢快,不禁問道:“道長既然知曉我是綠林中人,爲何還如此泰然自若?”
李長安瞄了他一眼,沒有答話,只是突然拔劍。
這一下,彷彿捅了馬蜂窩,亭子周遭的灌木草叢下,忽然冒出百十號持刀挎劍的匪徒,許多匪徒手中還張着弓弩,粗粗數下來,怕不下百張。只要一聲令下,就能把亭子裡的人射成蜂窩。
可這百十號匪徒剛冒出頭來,李長安卻又施施然收劍歸鞘,又舉起水囊往口中灌了一大口。方纔劍拔弩張的匪徒們不禁面面相覷,真是站出來不是,縮回去也不是。
看着老僧的氣度,以及聽他的話語,這人不是所謂的架金樑就是架金樑團伙的頭目,這樣的土匪頭子,知曉李長安的厲害後,怎麼可能不做準備呢?
“玄霄道長果然名不虛傳!”
老僧點頭讚歎幾聲,擺手讓匪徒們收起陣仗,說道:
“又讓道長笑話了,實不相瞞……”老僧臉上露出笑容,“我們本意是要在此伏殺道長!”
李長安沒有半點動容,只把水囊拋擲回去,抹了把嘴巴,問道:“爲何又變了主意?”
若是,還想要伏殺李長安,老僧也不會出現在亭子裡了。
“我那老兄弟不自量力,幸得道長劍下留情。”老僧抱拳一拜,“如此恩德,我等又怎麼能恩將仇報呢?”
李長安嗤笑一聲,拿目光掃了眼走出埋伏的匪徒,意思不言而喻。
老僧卻是笑了起來。
“我只是來請道長到我的蘭若盤恆一陣,聊表謝意。至於這些小子……”老僧笑得坦蕩,“不過是擔心我的安危,畢竟我輩中人,誰又敢孤身出現在玄霄道長面前呢?”
能把這種話說得如此坦蕩,也算是一種本事呢。李長安慢悠悠往周邊看了幾眼,匪徒們已經合圍了上來,把亭子周遭堵了個水泄不通,雖然都已把武器收起來,但百十雙眼睛卻牢牢釘在李長安身上。怕是隻要稍有動作,迎接他的就是亂刀斬作肉泥!
可是……
“若是現在動手,在被殺之前,能拼死對方多少人呢?”
李長安腦中這個想法一閃而滅。他無意識地用手搭着劍柄,只這個動作,就讓現場的氣氛緊張得似要凝結起來,離得近的土匪腦門上更是蒙上了一層細細的汗珠。
李長安從思緒中迴轉過來,掃了眼這幫緊張到快要“走火”的匪徒們,嗤笑一聲不加理會,只是面向老僧。
“有肉麼?”
“昨日剛獵的麋鹿。”
“有酒麼?”
“正有一批陳年好汾酒。”
“既然有好酒好肉。”李長安笑道,“那這個客人我也只好當一次了!”
…………………………
百十號土匪擁着李長安到了一處寺廟。
進了廟門,老僧又將他帶入一間偏殿。
偏殿裡菩薩被撤了個乾淨,卻在如來佛祖的寶座上立了個關公像,神像腦門上不倫不類頂了個牌匾——替天行道。
替天行“盜”纔對吧!
李長安腹誹一句,略一打量。
偏殿裡菩薩騰出的位置都做了酒席,席上擺滿了餅子、肉脯、瓜果,大廳中央還烤着一頭整鹿,正往火裡滴油,也不怕肉香味兒飄進佛祖鼻子裡。
老僧讓李長安坐在上席,李長安也不推辭,他倒要看看這老土匪頭子,要搞個什麼飛機?
爾後,殿中陸續來人,很快就將席位坐滿。
當頭的正是那個用飛劍的老人。
老僧爲他們一一介紹:
“這是羅墳山的葛二禿子……”
“這是黑風寨的武大有……”
“這是衡水幫的沒尾巴……”
一一點名下來。好傢伙!河北道大半的山賊土匪響馬的頭子都在這兒了!
一口氣點完名,老僧就板着臉喝道:
“還不快來見過玄霄道長!”
底下的賊匪頭子們亂哄哄地喊了一陣,困惑、嫉妒、仇視、冷漠……各種眼神遞過來,李長安只在鼻腔裡哼了幾聲,全當迴應,便該吃吃該喝喝!
不得不說,這烤鹿手藝當真不錯!
末了,席下人散去,李長安酒足飯飽,才拍拍肚子,懶洋洋問道:“老先生這是什麼意思?”
老僧呵呵笑着,又從江湖大佬變作面團團的老和尚。
“我只是讓手下兒郎和道長見個面,以後若是不慎衝撞了道長,也好請道長看在今天的情分上,劍下留情。”
李長安卻是搖了搖頭。
“老先生說笑了,蛇頭山上我依仗的是地勢便利,但要挪到開闊的地方,十來張弓就能把我射成篩子。”
儘管對方擺足了姿態恭維,但李長安心裡卻清楚得很。武功好又怎麼樣?妖魔鬼怪又不會同你比武!山賊頭子也不會和你單挑……呃,還真有個來單挑的。
但總而言之,河北道綠林總瓢把子怎麼可能擔憂區區一人一劍。禮下於人,必有所求。
“有事請直說。”
“道長謙虛了。”老僧沉吟一陣,話鋒一轉,“我確實有事相求。”
他拍拍手呼喚到:“飛飛,還不過來參見道長。”
說着,房外走進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
老僧解釋道:“這是我的獨子飛飛。”
大盜的兒子?李長安不禁打量過去,這少年穿着一身碧色長衫,眉目低垂。雖臉上粗糙泛黃,但姿態嫺靜,任誰第一眼瞧去,都會認爲是個儒家學子,要不是老僧開口,誰也料想不到這是個小土匪。
老僧將飛飛打發下去,轉頭問李長安:“我兒飛飛如何?”
不像是你的種。李長安腹誹一句,嘴上卻淡淡說道:“令公子靈臺清明,不像沾了邪祟。”
老僧楞了一下,忽的又大笑起來,神態間露出幾分大盜的崢嶸。
“道長說笑了,有我架金樑在此,哪兒個妖孽敢來作祟!”
李長安瞄了他一眼,什麼話也沒說。
他說得沒錯,但凡沙場大將、綠林巨寇大多煞氣沖天,尋常妖魔根本不敢靠近。李長安不通望氣之術,也看不到煞氣,但這架金樑號稱河北道綠林總瓢把子,煞氣想必足得很。
此時,老僧卻突然嘆息起來,這倒讓李長安起了幾分興趣,這人一直都在江湖大佬和老和尚的做派間來回切換,嘆氣還是頭一遭。
“也不瞞着道長,我還有個名字,叫做徐崇道。”
“徐崇道?徐大善人?”李長安驚呼一聲。
不怪他大驚小做,要是換了其他人在此,恐怕連下巴都得掉下來。即便李長安在這方世界來的時日不久,但“徐崇道”這三個字也是如雷貫耳。
這位可是人稱河北道第一鉅富,同時也是河北道第一善人。南方遭了水災他捐錢,北方遭了旱災他捐錢,朝廷兵變他捐錢,突厥寇邊他也捐錢,平時修橋鋪路、扶危濟貧更是多不勝數。李長安路上常聽人說——活不下去,就去投奔徐大善人!
沒想到,大善人竟是大土匪,捐出去的錢全是搶來的!
老僧雙手合十,唸了個“阿彌陀佛”,才繼續說道:
“這行當做得久了,也有了些餘財,但畢竟不是長久之計。現在我也老了,深感自己罪孽深重,就想着退出來金盆洗手,痛改前非,平日裡也多行善積德……”
李長安雙目低垂,權當他是放屁。
“……可飛飛卻不肯跟我退隱,一心想要當大盜,怎麼勸也不聽。他年紀雖輕,但技藝已經快趕上我了,老一輩的他不服,年輕的又鬥不過他,未免以後牽連家人。”
說着,老僧離席對着李長安鄭重一拜。
“請道長爲我除此孽障!”
……………………
老僧將李長安引進了大雄寶殿。
殿中開闊,木柱林立,卻只在大殿盡頭塑着一座頂着房樑的青銅佛。
佛陀低垂的眉目下,飛飛持劍而立。
他已換下了碧色長衫,穿着一身黑色勁裝,此刻眉眼冷厲,哪兒有剛纔那副謙良溫恭的模樣。
李長安卻是看得腦瓜子疼,他又不是傻子。
爲我除此孽障?那老僧說得乾淨利落,他要真這麼幹,怕是走不出這間賊窩。
況且老僧的話已經說得很明顯—“老一輩的他不服,年輕的又鬥不過他”。他又是彰顯威勢,又是曲意奉承,這分明只想着讓李長安揍自己兒子一頓得了,讓他曉得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絕了當大盜的心思。
大門在嘎吱聲中逐漸合上。
殿中門戶四閉。
只有透過厚厚窗紙的暗淡光線,從窗格中瀰漫進來。佛像的祭壇前,一點油燈搖曳,照得佛陀笑得猙獰。
“飛……”
李長安正要先打個招呼,那飛飛卻是話也不說,翻手拿出一個彈弓。
空中立刻響起一聲尖嘯。
李長安擡劍護住面門,只聽到金鐵交鳴,他手腕一頓,地磚上幾聲彈響,一顆渾圓的鐵珠子落在他的腳邊。
那飛飛昂起脖子,冷哼一聲,又掏出一根鉤繩,往房樑上一擲,手在繩上扯了三下,腳在立柱蹬了二次,便竄上房樑,躲在了黑漆漆的房頂上。
李長安仰頭望着上方,殿內光線暗淡,飛飛又穿着一身黑衣,根本看不到他的身影,但李長安知道飛飛一定在默默尋找他的破綻,等待出手時機。
他乾脆站定在大殿中央,氣定神閒,等着飛飛出手。
果然,十六七歲的少年人哪兒沉得住氣。
耳邊的尖嘯再次響起。
李長安輕描淡寫將射來的鐵珠挑開,還沒等這顆珠子落地,又是一顆鐵珠飛襲而至。
尖嘯連接響起。
昏暗的大殿中,李長安揮舞長劍,或挑或擋,只聽見連續的“鏗鏘”聲,偶爾濺起幾點火光。
忽然,呼嘯聲停。
珠子滾落滿堂。
“停了?”
李長安耳朵一動,輕微的破空聲裡,一顆珠子擊向他的後腦。
他趕緊用了一個“蘇秦背劍”,一聲輕響後,卻發現這顆珠子的撞擊力道比之前小上許多。
他循着珠子飛來的方向看去,在立柱上發現一個凹痕。
“彈射?”
一個警醒!李長安趕緊用劍一繞,冰冷的劍鋒就貼着耳邊劃過,飛飛的劍刃斬在李長安的劍身上,拖出一串火光。
他已靈貓似的落在地上,繼而無聲無息往旁一滾,已到了李長安背後,揮劍削向李長安的小腿。
李長安腳下沒動,只是反手握劍,向後一刺,劍尖正抵在飛飛的劍鍔上。
飛飛蓄勢已久的一擊便被李長安這天馬行空的一劍所截斷。
他飛身退後,望了望李長安的劍,又看着自己的劍鍔,滿眼是不可置信。
李長安這才慢悠悠轉過身來,笑道:“到此爲止,怎麼樣?”
飛飛聽了反倒作出惱怒的神色,一跺腳。
“臭道士哪兒來這麼多廢話,我是決計不會……哼!”
說着,他劈手把彈弓砸過來,李長安偏頭躲過,而飛飛已趁機挺劍刺向他的咽喉。
李長安不避不擋,也是直挺挺一劍刺回去。
飛飛不過十六七歲,身子還沒張開,用的劍也比李長安的短上一截。
他的劍尖沒靠近李長安,李長安的劍尖已經到了他的眼前。
他不得不抽身退開,尋了個方位又不屈不撓地攻了上來。
接下來,飛飛的攻勢猛烈如潮,但在李長安看來,還不如躲在房樑上射彈弓來的威脅大。兩人一來一往,李長安權當是給他喂招,甚至還有點走神。
說實話,劍術也就那麼回事兒,說得再玄乎,也逃不脫“快準狠”三字。如今的李長安,劍在手中便渾若一體。他所得變化之術,“通幽”讓他身體強健靈活,“劍術”讓他機敏迅捷,唯一欠缺的對戰經驗,也在這段時間與妖魔賊匪的惡鬥中抹平。
天下間,單純能在武藝上勝過他的,恐怕也沒幾個了人了。
至於一掌下來開山裂石?一劍揮來劍氣縱橫?不好意思,的確是有,不過那玩意兒通常叫法術。
儘管突然從一個普通人變成武林高手,但李長安深知沒什麼好得意。還是那句話,妖魔鬼怪又不會和你比武。
李長安神飛天外,卻沒見自己略有恍惚的神態,被飛飛完完全全給瞧在眼裡。少年人自尊心強烈,最受不得人輕視,這飛飛又是個格外驕橫的性子。當下被氣得脖頸通紅,雙眼似要噴火,蒙着頭恨恨一劍刺過來。
李長安沒想太多,於是故技重施,仗着劍身長一些,回手就是一劍。
誰料,那飛飛卻是一咬牙,只是稍稍扭動身子,避開要害,寧用血肉之軀往劍尖上撞,也不願放棄這一劍。竟是要弄個兩敗俱傷的場面。
“哎?”
李長安的注意力這才集中起來。此時,兩人距離極其接近,再想抽身也來不及了。
他沒有驚慌,只是腳下一踹,幾個珠子便被他踢到飛飛腳底,飛飛一腳踩上,頓時一個趔趄,手中劍也偏了勢頭,被李長安用劍貼住一絞,便脫手而出。
此時。
李長安手中長劍只消輕輕一吐,便能貫入飛飛的胸口,遂了老僧的“心願”,但終究他還是留了手。電光火石間,他勉強移開了劍鋒,但身體卻來不及躲閃,只得讓飛飛撞入他的懷中。
飛飛衝得很猛,撞上時,李長安已經鼓了口氣,但隨之而來的衝擊,卻出呼意料的小。這飛飛似乎比一般少年更輕盈些。
李長安下意識看向懷中,有些詫異地發現飛飛雖然頂着一張粗糙的黃臉,但脖頸處的皮膚卻是又白又嫩,與臉上皮膚差異明顯。李長安只當他是風吹雨打給整殘了,不以爲意。
但這一番相鬥之後,飛飛的領口已經有些鬆動,李長安不經意掃過去,猛地瞧見微微鼓起的胸口上裹着一層厚厚白布。
“沒這麼狗血吧!”
李長安心裡咯噔一下,就要把飛飛從懷裡拋出去。
“別動!”
飛飛立即喝道,手上不知何時有握上了一把彈弓,皮筋已經拉滿,一顆鐵珠蓄勢待發。
“再動,我就給你換個眼珠子!”
說完,兇狠的神色頃刻變爲歡喜。
“我贏了?”
李長安無奈點頭,“你贏了。”
“我贏了!”
飛飛歡快地從李長安懷裡跳下,走了幾步,忽的站定,轉過頭來定定看着李長安,然後又揹着手,雀躍着來回踱了幾步,忽的又把手裡的彈弓拋過來。
“道士,送給你了。”
飛飛哼着歌兒得意地出了大殿,李長安才低頭看着手裡的彈弓,鑲金描銀一看就是值錢貨色。
“唉。”
旁邊傳來幽幽嘆息,李長安側眼瞧去,老僧抓着鉤繩從大梁上吊下來,竟是從頭到尾都躲在一邊,看了個完整。這一家子,還真是一脈相承。
“連道長都被那孽障用技給賺了,如此,再沒有人能制止他了。”
聞言,李長安臉上難得露出點譏誚。
“這世道妖魔橫行。”他若有若無看了老僧一眼,“多了區區一個飛賊,又算得了什麼?”
掂了掂手裡的彈弓,順手就往老僧懷中拋了過去。
“送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