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八點鐘的時候, 《經廿年》官方厚博號上傳了一段視頻,沒買熱搜,沒買營銷號, 就這麼完全沒炒熱度, 直截了當地發了出去, 任性到喪心病狂的地步。結果到了晚上, 這段視頻被輪了上萬次, 順利霸佔熱搜寶座。
看完之後,已在坑下等候多時的粉絲們哭着說沒白等,畫面精美到爆, 完全可以媲美電影畫質,無論是構圖、打光還是配樂, 全都無可挑剔, 這樣的作品別說等一個星期了, 就算像神探冬洛克那樣要他們等四年他們也哭着叫爸爸。這批浮誇的猛吹黨不乏周錦的腦殘粉,大家紛紛表示只恨不能跪着給文導唱征服, 把周錦拍得美如畫,帥出了新高度。
不慎點入的路人們淡定觀後表示,似乎從這段視頻裡看到了國產電視劇的希望。但是不要全劇所有的精華都濃縮在這十分鐘裡,要是實物與廣告有差錯分分鐘給文導寄刀片。
但也有看什麼都不順眼的路人還是會酸上一句,說:“low爆了, 跟壞萊蕪的逼格差遠了。”
這些可憐的娃娃一發聲馬上被噴的媽都不認識了, “我去, 你拿一部電視劇的片花給壞萊蕪比, 算你狠, 抱走我錦寶。”
“還是不是中國人,就會跪舔壞萊蕪, 滾去抱你米國爸爸的大腿吧。
曹元作爲一個盡職的男朋友,竭盡全力爲周錦貢獻點擊率,直接將視頻設置成循環播放。
曹元其實不喜歡周錦這種長相,他覺得太尖銳了點,所以和周錦合作了五年他從來沒對這個花瓶動過心。但是現在看着視頻上的周錦,曹元卻覺得非常合他的眼緣。
細長的眼睛不覺得陰柔,反而很文氣;瘦而無肉的鼻樑不覺得尖刻了,反而很秀挺;微微上翹的脣瓣不覺得欠揍,反而有點像在索吻。總之沒一處地方是他不喜歡的。突然,他注意到畫面上有一個一閃而過的紅點閃亮得有些詭異。
曹元按住倒退,倒退到周錦起身的地方,然後按下暫停鍵,這時他發現周錦的腰帶上繫着一塊紅色的吊墜。
這枚吊墜現在看似乎並沒有什麼不同,但剛剛那一閃而過的紅光卻讓曹元的心裡隱隱的感覺到哪裡不對。
他馬上將圖片截圖下來,運用谷妹搜圖功能開始搜索,馬上查找到這塊石頭的來歷:“宇晉七十五年慶王李蹊(字行謹)陪葬物,存善雞血石吊墜,長10釐米,寬5釐米,重35g,上無人工雕刻,天然紋路成滴血狀,1992年首次出現於荷蘭古董拍賣行;先所在地:未知。”
曹元掏出手機,快捷撥通周錦的電話,接通了,話筒裡傳來嘟嘟嘟的忙音,沒有人接。
*
周錦站在金淦物理實驗室的大門前。實驗室裡一片寂靜,高樓的隔窗沒有一間亮起了燈。沉重的鐵門上掛着生了鏽的牛鼻鎖,綠色的銅鏽往外翹着。他低頭看了看手中的名片,確定沒有走錯。他伸手推了推沉重的鐵門,一手銅鏽。
“有人嗎?”周錦用力拍了拍鐵門上一格格的鐵條,空曠的場地裡迴盪着敲擊聲,無人迴應。
所有人都走了,他來晚了。
深冬的半夜寒風刺骨,周錦往單薄的棉衣裡縮了縮脖子,慢慢地沿着牆角蹲了下來。
人都是貪心的,當一個願望得到了滿足,他別開始追求下一個願望,這條追尋的道路漫長得沒有盡頭,這條路上所有的人都像夸父一樣,明知無望,卻拼命的奔跑,最後餓死渴死,癱倒在地,化爲山川化爲河流。周錦也是。
他開始得寸進尺了,明明之前已經做好了決定,在熒幕上留下一段不會被抹去的印跡,然後便坦然接受,無論最後的結果是離開還是留下。
但現在他變了,心中芝麻大的期望日益膨脹,最後填滿了他狹小的心胸,他不想走,他不要走,他要永遠留在這裡,千方百計,也要留在這裡。
寂靜的晚風裡傳來一陣腳步聲,低沉穩重,一個肩寬膀圓的高大男人徐徐走近。他在周錦的身側站住,一條腿倚在鐵門上,從西褲口袋裡摸出一盒香菸,撲撲抖出一根掛在嘴邊,“有火嗎?”他說着,露出兩顆小小的虎牙。
周錦木然地擡起頭,看清背對着月光的來人,他看不清這個人得臉,卻總覺得似乎在哪裡見過。
“沒有。”
那人從口袋裡掏出一隻打火機,自己給自己點上,“你在這裡幹什麼?”
“找人。”
“找誰?”
“王曉達教授。”周錦低聲回答。
在這個世界裡,周錦認識的人不多,懂得知識也少得可憐,但冥冥之中他覺得如果有一個人能幫他,那麼這個人一定是王曉達。
爲什麼在這麼多的書店裡,他偏偏會在慌忙之中闖進他籤售的這一家;爲什麼這麼多的書籍裡,他偏偏會看到他寫的書;爲什麼這麼多人裡,他偏偏記住了他,過目不忘,牢牢地記在了心裡。這是人的本能自救反應,敏銳的緊緊抓住最後可能救自己的東西。
“你找他幹什麼?”那人輕輕從嘴裡吐出一口香菸,白色的煙形成一個圓圈,然後徐徐往上升去。
周錦低下頭,看着自己的手指上發光的戒指,答道:“我想請他幫我。”
“幫你?”那人輕笑,“他能幫你什麼?他就是一個瘋子。”
“幫我……”周錦語塞,是啊,他能幫自己什麼呢?
“幫我……留下來。”
那人沒有馬上回答,他並沒有試圖去理解周錦的前言不搭後語,他深深吸了口煙,“可惜你來晚了,他已經走了。”他用手彈了彈菸灰,淡淡地說。
“走了?他去哪裡了?”
“去米國了,不會再回來了。”
周錦一怔,他手握成拳,骨節發白。
他走了,不會再回來了。如果認識他是一種緣分,那麼現在這樣錯過,便也是一種命中註定。
周錦默默起身,他不知道自己在這冷風中蹲了多久,當他起身的時候,腳脖子麻得發痛,像是有一千根針在他大腿的血液裡橫衝直撞,狠狠地扎着他的肉。
“那你可以告訴我怎麼在米國找到他嗎?”
“何必呢?他就是個瘋子。一個被學術界拋棄的物理家,一個不入流的網絡寫手,你想讓他幫你什麼?幫你穿越嗎?別搞笑了。”
“正好相反,我想留在這裡。”周錦低聲說。
掛在嘴邊的火星忽明忽滅,那人突然笑了一聲,說:“又是個瘋子。”他轉過身,看着鐵門後高高得大樓。
“要是要走,”那人突然對着暗黑的高樓大聲說道:“走之前最好斷乾淨點,省的讓留下來的人,心煩。走的人是走了,留下來的人呢?傻兮兮的在這裡觸景生情嗎?呵,別搞笑了。”
周錦微怔,這句話像一隻紅纓長箭,直直射入他最軟弱的紅心。他自私,像一個從饑荒中逃生的倖存者,對曹元帶給他的溫暖有一股近乎瘋狂的執念。這種執念瘋狂而可怕,他想要曹元跟他在一起,永遠在一起,不管是以什麼樣的形式。
他的愛並不純粹,如果他是真的愛曹元,那麼他就該主動跟曹元斷了,這樣曹元就不用承受背棄的滋味,但他沒有。他曾竊取另一個人的身份,卑微地享受曹元給他的關懷。現在他再一次地故伎重演,用欺騙的手段,偷來曹元的承諾。
他騙曹元,說他會永遠跟他在一起。
夜深了,深冬的溫度每一秒鐘都在往下驟降,從嘴裡呼出來的熱氣,一碰見冰冷的空氣,便凝結成一股白氣,飄在同樣雪白的月光下。
周錦突然轉身,邁步往前走去。
“你要去哪裡?”那人問道。
“回家。”
是的,回家,那裡不是他的家,這裡纔是。輕飄而雜亂的腳步越走越穩,越走越快,最後開始奔跑起來。兩條腿拼命往前邁,腳後跟重重落下撞擊在瀝青地上。
堅硬的地面開始軟化起來,每往前一步,他的腳便會陷進鬆軟裡,然後緊接着前擡,揚起一片白沫。他就這樣往前跑,一直往前跑。
下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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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元覺得不對勁了,他向劇組的工作人員到處打聽。但也沒人知道周錦現在到底在哪裡,只知道今天下午周錦今天下午拿到了新的劇本,就跟文導請了半天的假,然後就不知道去哪裡了。
他們說:周錦就像蒸發了一樣,不見了。恐懼開始在他的心房滋長,最後腫脹到無法思考的地步。他開始明白周錦這幾天的變化和反常,原來周錦在害怕——一個從天而降的人,最怕的就是北風再起。
曹元再也受不了了,他無法忍受獨坐在一個空蕩的房間裡的無能爲力的等待。他套上外衣,一把將圍巾胡亂地掛在脖頸上。
他要去把人找回來,無論如何。
就在他站在房門口時,門鈴響了,響的急切而慌亂。
曹元繫着鈕釦,擰着長眉,分外不耐地將門打開,周錦披着一身的雪花站在門外,“元哥……”
周錦的臉凍得慘白,脣瓣發着青,單薄的棉衣上沾染着雪花,和雪花融化後的點點水珠。他就這樣顫抖着在門外站着,用一種複雜的眼神深深看着曹元。
“你給我進來。”曹元一把將周錦拽了進來,緊握着手心的一片冰涼,“你到底怎麼回事,你去哪裡了?怎麼不接電話?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擔心你?”
“元哥……”周錦沒有回答曹元的質問,他堅定地看着曹元,說:“元哥……你聽我說。”
“你說。”曹元緊緊握着周錦的手腕,那強大的力道似乎要將他的骨骼折斷,他的心裡隱隱不安,“你現在就給我說說你今天做的好事。”
“我想我要回去了,我在這裡待不了多久。”
曹元握着的手勁突然一鬆,像是要將周錦放開,“胡說!”
他知道他沒有。
周錦揚起臉,微笑着看向曹元,“我想了很久,我發現我不是什麼好人。如果我是好人,現在應該讓你跟我分手,但是我受不了。我受不了跟你分開,我受不了你不記得我。所以,所以求求你,求求你在我離開以後不要忘記我好不好?”他的聲音漸漸虛弱下去,他低聲哀求着:“因爲……因爲無論給我多少輩子的時間,我都忘不了你。”
曹元眼眸發紅,像一頭髮狂的猛獸,突然低吼一聲,猛然將周錦壓在身後的牆壁上。強硬的手臂緊緊擁抱這周錦冰冷的身體,厚實的大手隔着溼透了的布料撫摸着微微顫抖的背脊。溫熱的嘴脣封住周錦冰涼發青的脣瓣,像是在輕吻一個冰雕,冰冷,堅硬。“不管你去哪裡,我都會找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