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了帖子和平陽王妃的準信,定京城裡自然是幾家歡喜幾家愁。
閔夫人雙手合十,幾乎喜極而泣,皇帝還願意考慮閔家,就說明信中侯還沒有被放棄,心頭穩了些,又教導長女閔寄柔:“...賀家一連出了那麼些事兒,方皇后心裡糟心着呢,這時候還要操心庶長子的婚事,一定加倍地不痛快,到時候少和王嬪說話兒,阿嫵一定也會去,你就拉着阿嫵說話便好了。”
唸叨起行昭,閔夫人便擔憂起了行昭的傷,又想起那日行昭遭接走後,賀太夫人說的那番話,“這是皇后娘娘在給行昭做臉,行昭姓什麼?姓賀!不也是在給我們賀家做臉?這是天家恩典,看得起咱們呢!”
將一件很打臉的事兒,幾句話就說成了天大的恩典。
誰又敢說句不是?
“...你和阿嫵說話兒的時候多說說好聽的,住在姨母身邊兒,總比住在...”閔夫人吞下了後一句話,賀家一向以謙和低調的態度示人,可惜不是有句話叫做,金玉其外敗絮其中嗎?
如今的事兒可以說成是巧合,可定京城裡能立住腳的哪個不是人精?誰看事情不會往下想深一層?
閔夫人看了看長女如蓮花般白淨的面龐帶着幾分不解,輕輕嘆了口氣,揭過此事不提。
鳳儀殿裡,安安靜靜的,氣氛溫馨且安寧。
“八個冷碟兒,八個熱盤,一個鍋子,再加上清燉鮒魚片兒,這是安國公家的娘子喜歡的,加個胭脂薔薇蜜鴨脯,這是陳閣老的娘子喜好的。最後再上一個碧水凝露羹,當做是飯後的清熱爽口。”蔣明英看着冊子朗聲念着,唸完後邊扣上冊子邊擡起頭來繼續說道:“司樂坊那邊點了一折《破冰傳》、一折《黃香記》,還特意請來柳文憐來唱。”
方皇后靠在暖榻上,聽蔣明英說完,來了興致,問道:“三家都遣了人去問了?”
蔣明英笑着點點頭,說道:“那兩家娘子的喜好倒是沒費什麼功夫就打探出來了,閔家娘子卻問不出個所以然來,喜歡吃什麼。喜歡什麼花兒,喜歡什麼顏色,一概不知。”
行昭坐在下首。將手裡正做着的針線放下,捂着嘴笑:“阿嫵認識寄柔姐姐也有些年頭了,仔細想一想才發現,還真是不知道她究竟喜好些什麼。送赤金的也喜歡,送玉的也喜歡。送珍珠也喜歡,分不出有什麼特殊來。”
方皇后點點頭,由此可見,閔家娘子要不是個極其隨和的人,要不就是個極其剋制的人。
前者好相處,而後者卻是表面看上去好相處。
能控制自己喜好。不將它輕易表露出來的人,對別人的戒備常常比想象中更深。
也好,二皇子是個藏不住事兒。娶個這樣的媳婦,倒也算互補了。
方皇后又讓蔣明英將宴請的名冊承上來,一行一行地看過去,點了點頭,又讓丫鬟送下去給行昭看。見行昭看得仔細,便言傳身教地講解道:“請宴既要請會說話。長袖善舞的,也要請性情沉穩的,否則難免顧此失彼,幾個人就爭了起來。最好請幾個相互之間相熟的,再請一些和她們單個兒熟的,這樣場面也就不會冷下來。”
行昭口裡握着薄薄的那張紙,耳邊聽方皇后的諄諄教誨,心裡面只剩下感激。
“...請客也要按照主人家的個性來排,我是個不會說話的,但是我身份又高,尋常人也不敢同我說話兒,長久下去,在別人心裡就會落個刻板無趣的印象來,當作皇后刻板無趣也不算太大的錯處,但如果皇帝喜歡的是溫和敦厚的人兒呢?所以這時候就要請來和我親厚,又善於說話的人在一旁幫腔了,如果實在是覺得自己失了禮數,就在事後挨個兒的進行或安撫,或賞賜。”方皇后語氣平穩,這是在教行昭爲人處世。
行昭耳裡聽着,眼裡看着紙上的人選,最後幾行字裡,赫然有應邑長公主,還有幾個太后那一輩兒的大長公主的名號。
行昭一愣,請來應邑的目的,她心裡頭清楚,卻很好奇請來幾位大長公主的目的:“...林公公好口才,將一連幾月都閉門謝客的應邑長公主,還有萬陽大長公主、平陽大長公主都請動了。”
方皇后一笑,蔣明英抿着嘴上前來回話:“這便是將才皇后娘娘說的那個道理了,請來位分高,又善於說話又喜歡說話的人在身邊幫腔,纔不至於讓場面僵下來...”
行昭一瞬間就明白過來了,顧太后出身不高,一步一步爬到這個位置,萬陽大長公主是先帝的嫡姐,是顧太后的大姑子,一向瞧不上出身小家子氣兒的顧太后,自然便站到了系出名門的方皇后這邊來。
而平陽大長公主就和顧太后淵源更深了,她是先帝的幼妹,顧太后連自己的庶女都不太管,一股腦地丟給方皇后。那自家的庶出小姑子就根本入不了她的眼了,掌了權後,便草率地給平陽大長公主定了門親事,匆匆地將她嫁了出去,哪曉得那男人窩囊無能,一巴掌打不出三個屁來。平陽大長公主自詡一生都過得不順,到了晚年就養成了刻薄愛話的個性,並將一輩子的坎坷都歸結到了顧太后身上...
這兩個輩分重,又喜好說話的女人在,還怕有事情傳不出去?
行昭笑着將紙還送給蔣明英,連連稱是。
又聽蔣明英絮絮叨叨地在商議那日殿裡是用薔薇香還是沉水香時,看見一個小宮人顫顫巍巍地巴着門框,探出一個頭來,見行昭看見她了,便喜出望外地向行昭招了招手。
行昭向方皇后望去,方皇后先擡了擡手示意蔣明英先別說話,看了眼那宮人,又笑着向行昭頷首:“出去看看吧,是淑妃宮裡頭的丫鬟,想是歡宜找你有事兒。”
德妃那天的話兒一落。第二天歡宜公主的帖子便送到了行昭的手裡頭,一來二去,雖說沒成就和行明一樣深厚的情意,但也算是交上了面子情。
行昭笑着應了,起身福了福,便往外走。
淑妃住在重華宮,是個極爲省事的人,守着自己的兩個兒女過小日子,方皇后連淑妃宮裡頭的小丫鬟都認得清楚,可見兩人的來往密切了。
小宮人在前頭佝着腰走。十三四歲的模樣,眉眼都還沒長開,行昭跟在後頭沿着紅牆綠瓦的腳下走。行昭傷了臉後,心裡又藏着事兒,原本性子裡的固執與自傲卻被逼了出來,日日躲在方皇后的宮裡頭,也不常出來。
可前世的記憶還沒有消去。四周看了看,她也知道這不是往重華宮去的路!
正要停住腳步,卻見到前頭長亭裡頭有個身影,穿着寶藍色直綴,頭髮上簪着一支刻着蘭草的沉木簪子,面背小徑。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行昭心裡十足的疑惑,按捺下思緒,提着裙裾低低福了身。高聲喚道:“臣女給六皇子問安!”
六皇子周慎被小娘子聲音驚了一驚,隨即便想明白了,轉過身來,沉下音:“溫陽縣主起來吧。”
宮道里有守值的丫鬟內監,聽見了這邊的響動。更收斂起了動作,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
行昭起了身。垂了頭就不說話,她與六皇子並沒有交集。不對,除了鄭家的那個婆娘來鬧事,六皇子陪着二皇子在窗櫺外頭靜靜聽的那一次,他們算是十足的陌生。
小娘子刻意揚聲,也不曉得是在避諱些什麼,還怕自己將她扛出去給賣了不成...
六皇子蹙着眉頭胡思亂想着,卻兀地想起正事來,壓低了聲音,說道:“二哥不好過來,便讓慎來同溫陽縣主說幾句話...”說到這裡,穩沉的少年郎難得地紅了臉,結結巴巴地硬着頭皮說下去:“..二哥想請溫陽縣主照料着閔家娘子一些,這是閔家娘子頭一回入宮覲見...”
話到這裡,六皇子說不下去了,又想起薄娘子事件時,眼前的這個小娘子表現出來的果敢和伶俐,又想起定京城裡的那些猜測和傳聞,再看到小娘子臉上那道若有若無的疤,從袖子裡掏出一盒黑漆廣彩小匣子來,遞到行昭眼前,乾脆岔開了話題:“回春堂的大夫自然是比不上太醫院,可這雙凝膏卻是久負盛名。宮裡人不信外頭的東西,反正是多個選擇多條路,溫陽縣主試幾天吧,若是好就繼續用,若是不好便不用就是了。”
行昭愣愣接過,比起二皇子對閔寄柔前世今生態度的大轉變,六皇子的突然示好更讓她不知所措,卻福至心靈地想到開頭二皇子的所託,笑着將小匣子臥在手裡,又福了福身:“閔家姐姐一向和臣女交好,二皇子不來交代一聲,臣女還能爲難閔姐姐不成?”
再看六皇子窘迫的樣子,也是,一個少年郎被人託付着去向另外一個女子述說情事,難免有些不好意思。
“臣女萬分感激二皇子的掛牽——有時候民間的東西卻更傳世更牢靠,臣女一定會用的...”
二皇子求人辦事,還曉得送個東西,行昭心裡頭在笑。
兩世爲人,更覺得少年郎和小娘子的心思既讓人會心一笑,又讓人覺得美好。
六皇子垂了眼瞼,嘴角是掛着笑的,對行昭的回答不置可否,擺了擺手,便道:“溫陽縣主快回吧,免得皇后娘娘擔心。”
話說完,便疾步往西邊兒走。
行昭手裡攥着做工精細的小小的小匣子,看着六皇子離去的身影,不由笑了笑,至少閔寄柔的命運變得比前世好了,那是不是就意味着其他的事情都會跟着出現轉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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