匆忙定奪往往難保周全。
——索福克勒斯
葉爾馬克拍了拍青驄馬的脖子,俯身往坐騎嘴邊餵了半塊掰碎的麥餅,然後把另外半塊填進自己口中。人與馬一起沉默地咀嚼着,從山丘的坡頂俯瞰着滿目瘡痍的大地。葉爾馬克不願承認,但他知道希望遠比最悲觀的猜想更爲渺茫。已經有三天不曾收到來自薩福諾沃的鷹信,前線戰事的進展也無從打聽。沒有指揮、沒有增援、沒有補給,他們被孤獨無助地遺忘在這蒼莽冷寂的荒原之上。
“齊默菲葉維奇將軍,”一名哥薩克軍官策馬快步朝這邊走來,和別的士兵一樣,他肩頭披着一件灰色的粗麻布長外套,粗看上去和尋常山民沒什麼區別。“中國人有動作了!昨天早上,我們的探子親眼看到好幾個軍團的明軍離開了斯摩棱斯克大營,朝薩福諾沃方向快速行軍。”
“剩下的呢?”他差點沒能認出自己的聲音,只覺得生硬的好像在雪地裡凍了整個晚上的石頭。
“大多數營地都空了,只剩下最中間一座。探子們沒敢靠得太近,但距離足夠看清帥旗上的紋章。蕭弈天還在斯摩棱斯克,將軍,身邊區區幾百人——只有不到一半是真正的士兵。我們能夠輕鬆打垮他們,只要一次突襲就夠了!”
“一次突襲……”葉爾馬克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些什麼,俄羅斯正在輸掉……很可能已經輸掉了這場戰爭。從第聶伯到烏拉爾,五十萬男丁被送進戰爭的屠宰場,更有三十萬以上的平民罹難於戰火。中國人對戰爭法則毫無尊重,他們陰險地設下埋伏和包圍,殘忍地追殺潰逃的敵軍。與他們交戰的俄兵,能活着走下戰場的十無一二。如此戰爭爲俄羅斯人所駭然未聞,或許只有三百年前的蒙古之禍能相提並論。接連的戰事掏空了頓河兩岸的糧倉,消耗了全國近三分之一的青壯勞力,隨之而來的苛稅重役使得數以萬計的農戶逃亡邊野。春耕的農時剛剛過去,然而沒有勞力、沒有種籽,數十萬俄畝的土地被白白荒廢,剩下的也不過是靠着婦幼老弱勉強耕耘。毫無疑問,哪怕接下來是一整年的風調雨順,收成也未必能及上豐年的一半,數百萬俄國人將面臨饑饉和死亡的威脅。這會是一場史無前例的浩劫,就算能成功趕走那些中國人,戰爭的可怕創傷仍需要好幾代人的時間來平復。
但是……必須做些什麼。總得有人做些什麼。
葉爾馬克曾經把敬愛的梅爾庫羅娃公爵小姐當作俄羅斯唯一的希望,然而此刻連她自己也生死未卜。梅爾庫羅娃曾說:一個民族可以被消滅,但絕不會被征服。現在齊默菲耶維奇將接替她完成這未竟的宣言。
他取下掛在馬鞍上的集合號,深深吸了一大口清冽的晨風,像是要把全身的力氣都化作嗚咽的長鳴。松林撲簌簌地震動起來,椋鳥和白嘴鴉被號聲驚起,四散成行飛向天際。克拉斯內從灰色的薄霧下甦醒過來,死寂的村莊中萌出了生機。披着暗色斗篷的哥薩克們循聲而來,憧憧身影擁擠着從農舍、地窖甚至馬棚裡走出,他們扒開乾草堆摸出長矛,掀翻飲馬槽抽出馬刀,撬開啤酒桶掏出弓箭。不多時,已有上千人陸續來到葉爾馬克身後,還有更多的士兵牽着戰馬從林中現身。哥薩克統領放下號角,轉身面對着沉默的人羣,慢慢舉起手中的哥薩克彎刀。
“弟兄們!哥薩克們!”他竭盡全力地高聲喊道,希望能讓每一名士兵都可以聽清。“你們都知道,我不是一個說得來漂亮話的人。此情此景,也不是說漂亮話的時候。我所能做的,只是與你們一同面對,這漫長而艱苦戰爭的最後時刻。看!那些中國人,他們自以爲勝券在握,以爲沒有任何人能夠阻止他們奪取任何想要的東西。可我要說:不!弟兄們!我們不會放棄吶喊就此逝去!我們不會放棄抗爭坐以待斃!因爲我們是俄羅斯人!而這,是我們的土地!我們在此誕生、在此成長,如今爲了保衛我們的孩子、父母和愛人,我們又將在此背水一戰!有誰會懼怕這樣的死亡?有誰又會拒絕這樣的榮耀?哥薩克們!命運就在眼前,朝着敵軍黑暗的心臟,進攻!”
三千柄戰刀迎着昏暗的天空高高舉起。沒有激昂的歡呼聲,哥薩克在國恨家仇的陰鬱中無言地前進。沉重的鐵蹄穿過被難民荒棄的村莊、踏過因戰火而荒蕪的田地,翻越連綿的丘陵和灌木林,直到遠方的地平線上現出明軍營地的剪影。一名副將縱馬來到葉爾馬克身邊,兩人一起勒住戰馬,朝着河畔廣闊平地上整齊排布的五座營寨遠遠望去。
“將軍,外面四營的明軍都撤走了,只有中間那座……相信蕭弈天和他的參謀團都在那裡邊。”副將指了指箭樓上懸掛的帝**旗和血底墨章的麒麟旗。“先前他們徵召勞役的時候,我們的人混進去探查過。營區外一圈五俄尺高的尖頭木柵,護營壕寬三俄尺、深及齊胸,每座箭樓上有兩名弓箭手。”
“最重要的是速戰速決,不能給中國人回援的機會。”哥薩克統領低沉着聲音答道:“有烽火臺嗎?”
“在南營,十個兵守着警炮和煙盆。”
“給你兩百騎,決不能讓他們點起警炮和狼煙。其他人跟我,圍攻中央帥營。”葉爾馬克不等副將回答,一揮馬刀率先衝了出去。在他身邊,戰馬長嘶連連,三千將士揚鞭馳騁,好似暴雨前的陰雲席捲過草原,馬蹄隆隆如雷轟鳴,鋼刀雪亮如電閃耀,就連大地也在這萬鈞雷霆下瑟瑟顫抖。
明營中立刻響起警鐘,但葉爾馬克對此絲毫不以爲然。敵人的數量太少了,少到根本不可能組織起有意義的抵抗。他一把摘下頭盔,朝着前方的營寨發出一聲久久的怒吼,似要把多日來的憤懣與憋屈一道發泄。人羣中響起零星的應和,接着很快成爲數千人震耳的咆哮。戰局至此,勝敗存亡都已不再重要,這些血性的漢子只想以軍人的身份最後拼殺一場,爲這場愚蠢的戰爭挽回些許最後的尊嚴。
幾羽飛箭尖嘯着劃過緊張欲結的空氣,箭樓上身披綠色斗篷的長弓手拉開滿弦,把箭矢連珠不斷地射向來敵,他們忠於職守的勇氣簡直超出了身爲僱傭兵的本分。然而這些稀落的流矢阻擋不了哥薩克的鐵蹄,幾名士兵中箭落馬,好幾百人繼續奮勇向前。衝在最前列的哥薩克們雙腿緊挾馬腹,翻手從背後解下樺木弓往前一通亂射,密集如蝗的箭雨壓得塔樓上的弓箭手擡不起頭來。
“速度太慢了……”葉爾馬克左手一挽繮繩拉住戰馬原地轉了兩圈,略顯焦急地打量起四周的局勢。即使在最不利的情況下,明軍也比他想象的更爲訓練有素。警鐘剛一響過,值勤的守衛便立刻拉上軍營大門,把碗口粗的包鐵門閂插進鎖孔。統領專注地眯起眼睛,看着十幾名俄羅斯士兵從腰間解下結實的鞣皮繩,一頭套住營門的木欄,另一頭緊緊綁在自己坐騎的鞍具上。接下來,士兵們喝叱一聲,用靴跟的馬刺一踢馬腹,驅使坐騎全速衝了出去。
連接着柵欄與營門的熟鐵鉸鏈發出一聲刺耳的巨響,接着是戰馬被猛然拉停的嘶鳴,甚至有好幾根拇指粗的皮繩當場繃斷。然而哥薩克軍官只是冷漠地揮了揮軍刀,立刻有第二批騎兵上前換下摔倒的戰馬和斷裂的繩索。他們故技重施,而這一次的效果似乎更爲明顯。幾塊金屬的碎片在響聲中遠遠彈了出去,足有一寸來厚的硬木門也開始動搖。
明軍自然也不會坐以待斃,衛兵們頂着擋箭牌勇敢地衝到門邊,揮刀砍斷系在門欄上的繩索,極力拖延着破門的時間。就在這時,南邊突然傳來一聲炮響。葉爾馬克聞聲一震,轉過頭去正好看到天空中一閃而過的紅色焰火。
“這是怎麼回事?”他暴怒地咆哮起來,紅着眼在身邊環視一圈,接着把目光停留在不遠處縱馬穿過人羣朝他馳來的副官身上。“這是怎麼回事,貝斯特洛夫大尉?”
“將軍,中國人抵抗得很厲害……我們損失了十一個人。”
“我問的不是這個!”葉爾馬克怒火沖天,一口打斷了他的話。“我說過的,決不能讓他們向其他明軍發出求救信號!”
“將軍……”貝斯特洛夫嚅嚅地答道:“我們已經盡力而爲了,而且……只有一聲炮響而已……遠處的敵人不一定會注意到……”
“但願如此。”葉爾馬克只是搖了搖頭,接着轉身朝前堅決地一揮手。“動作快點!”
“郡主殿下?”龍興漢在她身邊輕輕咳了一聲,“我們需要加快行軍速度。朝鮮第三旅已經開始化整爲零,以百人爲單位有系統地清除——”
李華梅突然心不在焉地打斷他的話,“龍將軍,你聽到什麼了嗎?”
龍興漢略略一怔,有些詫異地瞥了瞥她的眼睛:“殿下,您是說?呃……剛纔似乎聽到一聲炮響,西邊來的,距離很遠。”
李華梅輕輕咬住了嘴角,“那是斯摩棱斯克的方向……將軍,事情有些不對勁。”
“戰爭還沒結束,殿下。這樣的情況下聽到炮聲並不奇怪。”
“對付散兵遊勇用不到大口徑火器。將軍,這可能是大本營在鳴炮示警。”颯玥郡主有些不安地在馬背上坐直了身子,眼神左右遊移不定,“你知道,自打今天早上被那陣怪風吹落軍旗之後,我一直有些心神不定。陰陽士說那是個不祥的預兆。”
“您用不着擔心。”龍興漢立刻回答道:“羅剎人任何有組織的抵抗力量都已被我們徹底摧毀,整個莫斯科平原之上,沒有誰能夠威脅到大本營的安全。更何況,按照帝**事條例,警炮應該連發至少三響,同時燃放狼煙或者焰火。這都是爲了避免整個軍團被哪個草木皆兵的冒失鬼鬧得不得安寧。”
“也許我就是那個草木皆兵的冒失鬼呢。”李華梅只是笑了笑,“你要笑我也好怎麼說也好,我就是放不下心來。”
“殿下,我會派一隊斥侯回去查看情況。”龍興漢極力掩飾着臉上尷尬的神情,低着頭回答道:“可我們也必須抓緊時間了。按照現在的行軍速度,就算一路上不和羅剎殘軍交戰,至少也要小半個月才能趕到莫斯科。十幾天的時間哪,殿下,朴樹已經派出大約兩千兵力直往東進。他的輕步兵團沒有我們這麼多的輜重拖累,行軍速度可要高出一大截。”
“龍將軍,這些我都明白。可是……你也知道,斥侯來回差不多要兩個時辰。如果大本營真有危險,這麼做根本無濟於事。”
“殿下,那您的意思是……”龍興漢遲疑了片刻,然後眉頭猛地一動。“不,您知道這不可能。軍令已經下達,第一軍團正在開赴戰場的路上,我們只能前進不能後退。否則逗留不進延誤軍機可就是上下連坐的死罪。”
“是第一軍團只能前進不能後退。”李華梅咬着嘴脣輕聲說:“而我,以及本部一百親兵,不在此內。”
“即便如此,您身爲前敵主將,如果率領本部親兵返回大本營,那也是委棄部屬擅離職守。在帝**法中這都同樣是嚴重的罪行。殿下,我必須提醒您,我們沒得選擇……”
“不。”颯玥郡主不以爲然地搖搖頭,“選擇總是有的,將軍。區別只是代價不同而已。”
“那可會是相當沉重的代價。再說了,斯摩棱斯克附近有一支千人規模的騎兵護糧隊,他們現在的駐地離大本營不過三十餘里,足以應付任何一支羅剎殘軍。這事根本用不着我們操心。”
“我最在意的,是他的安全,不是他的命令。”李華梅立刻回答道,“萬一真有敵情,那麼勢必危若懸劍,以致於哨兵只來得及鳴炮一響。這樣的情況下,如果連我自己都顧慮重重,還能指望誰擅調官軍前去救援?我意已決,不必再多言了,你就率軍按計劃繼續前進吧。在接管莫斯科的克里姆林城堡之前,第一軍團絕不可以停下腳步。”
龍興漢長長地嘆了口氣,“殿下,軍團下屬的斥侯部隊會隨您一同前往斯摩棱斯克。很抱歉,可我能做的就這麼多了……”
一聲低沉的悶響。柵欄上碗口粗細的尖頭木樁也向外傾斜了幾分,堅硬的橡木營門崩開一道半寸寬的裂口。
明營守衛已經在兩道柵牆圍成的入營通道當中架起了拒馬,一隊衛兵小跑着來到路障後面站成一排,將櫓盾往面前重重一架。這種重型盾牌高六尺寬四尺,鐵框鑲邊外蒙牛皮,箭矢飛石俱不能透。盾牌的左右邊緣各裝有三個鐵環,可用鐵鏈彼此連接組成盾牆。
又是一聲悶響。有一處鉸鏈終於超過了金屬的受力極限,啪的一聲崩成兩截。
第二排衛兵進入陣地,他們小心地將自己掩蔽在櫓盾後邊,彎腰將牛筋弩弦拉上掛鉤。
第三聲。
櫓盾兵左肘頂住盾面,右臂彎曲緊握住短矛,擺出準備戰鬥的架勢。
營門突然從正中斷裂開來。半塊門板連同被扯斷的鉸鏈一起旋轉着飛甩出去。幾乎就在下一秒鐘,至少二十名哥薩克徒步從缺口涌了進來。他們彼此擁擠,胡亂揮舞着軍刀試圖翻過插着鋒利槍頭的拒馬。
迎接他們的是一輪強弩齊射。俄國人紛紛倒下,但更多的哥薩克前仆後繼地衝了過來。數十人,或許數百人亂紛紛地彼此推搡着前進,一些士兵站立不穩,被後邊的人羣擠倒在拒馬上,立刻被原木上的利刃刺了個透心涼。俄軍的屍體越疊越高,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已在拒馬前堆起了一道斜坡。紅了眼的哥薩克士兵嘶聲吼叫着,踩着袍澤的屍體踉踉蹌蹌越過拒馬,悍不畏死地縱身撲向明軍的盾牆。
“穩住陣線!誰也不許後退一步!”在士官們沙啞的叫喊聲中,明軍士兵以矛支地,拼命用肩膀頂住盾牌,同敵人比拼起最原始的蠻力。帝國櫓盾和哥薩克圓盾緊緊抵在一起,鐵葉甲和皮氈甲下鼓脹虯結的肌肉淌着汗水,軍靴的硬底在砂地上擦出道道溝痕。儘管明軍以鐵鏈將二十面巨盾連環相鎖組成的盾牆共進同退幾不可動,後排的士兵也放下笨重緩慢的弩強弩,拔出佩劍和短矛照着盾牌縫隙間一通亂刺;然而破門而入的哥薩克畢竟是太多了,他們以血肉之軀發起一陣陣不知疲勞的洶涌衝撞,迫使守衛者們緩慢卻難以逆轉地步步退卻。
步步退卻,直到……
直到他們的後背抵上了偏廂車厚實的廂板。
廂板上的擋板突然同時往外打開,從槍眼中伸出一排排火銃。生鉛和硫磺挾裹在硝煙和爆炸聲中噴出槍管,飛射向沙丁魚般緊緊擠成一團的俄國人。瞄準已經變得毫無意義,在這樣的距離和密度下,子彈落空是根本不可能的。一團團血霧接連爆開,士兵們搖晃着跌倒,接着立刻被淹沒在身後滾滾而來的人海之下。
趁得這片刻良機,明軍士兵背倚戰車穩住盾牆架起矛陣。火槍手們退到後邊裝填彈藥,把射擊位置讓給下一列舉着火銃的士兵。第二輪齊射幾乎同樣奏效。十幾名哥薩克倒地身亡,剩下的放棄了進攻,趟着齊膝深的屍堆慢慢退了出去。
“停止射擊!”史威從偏廂車的槍眼裡看着俄軍撤出營門,舉起右拳朝身邊的衛兵把總示意道。“這只是第一個回合,敵人想要試探我們的火力。聽着,柵欄外面有上千,也許好幾千的羅斯人,這些個木頭樁子擋不了他們多久。有什麼重武器就統統拿出來吧,野戰炮、將軍炮、迅雷銃,哪怕只有虎蹲都好,否則我們就全完了!”
“我已經跟您說過了,史大人。”把總立刻回答道,“帥營衛隊最重型的裝備就是連環櫓盾和擡槍,誰也沒想過會獨自面對敵人的正規軍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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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不想也不行了。”史威沒好氣地哼了一聲,朝外面再望了一眼:哥薩克們正穿過營門捲土重來。這一次,他們選擇了更加謹慎的攻擊方式,舉着圓盾、木板以及任何所能找到的臨時遮蔽物,彼此掩護着小步前進。“只靠百來支火槍?不太可能。”
“有區別嗎?反正我們都得交代在這鬼地方。敵人太多,衝進來只是時間問題。”把總只是搖了搖頭,“不管怎麼說……盡忠就好。”他執刀的右手在空中揮出一道圓弧,伴隨着火槍手的又一輪齊射。煙火大熾,鉛子打在盾牌上劈啪作響。躲在掩蔽下的哥薩克們一陣騷動,接着紛紛安下心來,更加大膽地朝明軍防線靠近,或是乾脆揮舞戰斧砍斫兩側的柵欄。
“不成了。”史威探身朝外射了一箭,然後飛快地縮了回來。“快,上擡槍!”
“現在?”把總有些意外地瞟了他一眼,然後回頭看看架在後邊的十把擡槍。“我看應該等他們更靠近一點。”
“我看最好還是讓我們自己來掌握主動吧。”錦衣衛百戶皺皺眉頭,摸出一支巴掌長的鐵箭填進手弩。“來,架起擡槍。”
一隊士兵立刻跑了過去。他們兩兩一組,一人抱着近八尺長的沉重槍身,另一人則在前邊支起腳架,然後熟練地將火藥包和鉛彈填進粗如手臂的槍管。很快,十把擡槍都準備就緒,依次從槍口向外伸出。隨着把總一聲令下,士兵們用燃燒的火繩一觸藥池,比先前更加猛烈的槍聲震動了整個營地。兩指粗的鉛彈好似一團火球,把硬木圓盾連同後面的士兵如紙片般輕易擊穿。折斷的骨頭刺出創口,熾熱的鉛汁燙焦皮肉。大多數俄國人甚至還沒醒過神來,已經躺倒在地發出垂死哀嚎。
僅僅片刻之後,新的打擊接踵而至,而這一次是普通燧發槍的齊射。四分徑的鉛子穿過擡槍轟開的缺口,精確地鑽進哥薩克已然混亂的陣列。再一次地,俄國人拋下數十具屍體和同樣數量的傷員,與其撤退倒不如說是倉皇逃出了營門。
短短几十碼距離,卻如天塹難逾,不過小半個時辰,俄軍已經在這裡折損了兩百多名士兵。葉爾馬克的臉色顯得越發難看,他瞪着眼打了個手勢,皮帽上彆着鷹翎的督戰隊立刻縱馬衝了上去,拔刀砍殺帶頭潰逃的軍官。
“突破他們的防線!快!”哥薩克統領轉身不耐煩地朝貝斯特洛夫吼道:“中國人的援軍隨時都有可能出現,別再等了,給我把擲彈兵派上去!”
大尉沉默地點點頭,接着朝身後招了招手,兩個方隊的擲彈兵大踏步走了過來。他們都是俄羅斯軍中最高大健壯的勇士,頭戴鑲花邊的無檐氈帽,身穿緊袖口的厚呢長大衣,背上套着一面蒙有牛皮的大盾牌,特製的寬腰帶左右各掛着四枚鐵殼炸彈,大腿旁還吊了一把彎刀。弩箭和鉛子不住從耳鬢尖嘯着擦過,而士兵們只是保持着疏散的隊形,鎮定地在堆積的屍體間穩步前進。當最前一排的十名士兵接近到三十步距離時,他們突然背轉過身,左手從懷中掏出火罐,右手取下一枚榴彈,點燃火繩之後使盡全力拋了出去。橢圓形的鑄鐵榴彈落在明軍的盾牆前滾了幾滾,然後猛地爆裂開來。彈片、塵煙和刺鼻的硫磺味噴涌而出,震波將士兵們掀倒在地,就連堅實的櫓盾也被生生炸成幾片。
“震天雷?”史威猛然間像是咬到舌頭一樣嘶嘶地叫了起來。“該死!開槍!快開槍!”
然而第二排擲彈兵也已經開始投彈。榴彈爆炸後的鑄鐵碎片四下橫飛,鋒利如刀的斷口劃破了明軍士兵的鎧甲,撕裂肌膚深入血肉。與此同時最前列的擲彈兵則繼續背對着明軍以緩慢而僵硬的姿勢倒退而行,利用揹負的盾牌抵擋火槍弓弩的還擊。
擡槍的射擊手們扛着重六十餘斤的銃管,艱難地從準星裡瞄着目標。面對這樣疏鬆的散兵隊形,笨重的擡槍並不是合適的武器。但此時此刻,也只有寸半口徑的大號鉛彈能擊穿擲彈兵的大盾了。一輪射擊下來,七個俄兵連人帶盾被穿了窟窿。其中一名擲彈兵仆倒的時候,火星從手中的火種罐裡飛濺開來,至少引燃了三顆掛在腰間的榴彈,劇烈的爆炸幾乎讓十步以內一切化爲灰燼。
“他們居然有震天雷!”衛隊把總有些難以置信地看了史威一眼,“俄國人竟用從我們手中偷學的技術來反擊我們自己!”
“那就撤吧,我們擋不住了。”史威恨恨地搖着頭,朝士兵們揮揮手,示意他們不用再給擡槍裝填彈藥。“偏廂車的木板防不了這種鐵殼炸彈的威力,看樣子只能退守點將臺了。”
把總黑着臉哼了一聲,“我倒寧願現在就戰死在這。”
“還沒到最後一刻,便不是輕言放棄的時候。”史威一把拉住他的袖鎧,招呼着明軍士兵們扛起擡槍跑向營地中央的夯土高臺。當斷後的工兵在環繞臺側的坡道中架起拒馬和路障的時候,錦衣衛百戶回頭朝身後望了一眼。此起彼伏的爆炸聲中,硝煙裡顯出隱約的灰影。
還沒到……最後一刻。